25 章二十四

古往今來,喜歡一個人始于美色,易為他人笑做淺薄。可私心裏,世人又皆将其默認為理所當然,易于之諒解。但沒有人知道,花鶴翎最開始對于巫暝的感情,如同嗜酒者嗅得百年陳釀;好饕餮者眼見珍馐美馔;好絲竹者聞得天籁之音;好書墨者觀鐵畫銀鈎。甚至還要再單純幹淨些,他尋找巫暝的那些日子裏,從未起過占有之心,只希望能再清楚的見上他一面,得他允許,将他的美色藏于丹青卷軸裏。

所以再見到巫暝的時候,他一時高興壞了,情緒過于激動,又暈過去了一次,鬧出了個大笑話。一時好幾日都不敢再去叨擾巫暝,但心裏終歸因見到了尋覓已久的寶藏而有些欣喜甜蜜。

那時巫暝的性情雖不如現今這般八面玲珑,卻也是很好相處的。

花鶴翎向巫暝的小師妹私下打探過:巫暝雖然年歲不大,那時卻已是五毒靈蛇一脈的大師兄——娜尤早年也有過幾個徒弟,但或是死于五毒教與天一教的相争之中,或是年歲大了,心也野了,不願留在南疆,常年在外游歷。林林總總的緣故下,巫暝反倒成了她座下最大的入室弟子。

巫暝在武學上勤奮刻苦,幫助娜尤處理教務時又圓滑而不失公正,而且非常護短靈蛇一脈的師弟師妹,在靈蛇一脈地址中可謂有口皆碑。

花鶴翎想起自己那日在聖水潭裏被雙生蛇王吓暈了過去,巫暝便将他背回自己的住處悉心照料,還特意回總壇請善長醫術的同門前來診治。心中頗感欣慰地想,他确實是個極好的人呢。

他想與巫暝做朋友,君子之交那種,然後找個機會和他說一聲,他一定會答應自己的請求,讓自己給他畫張畫,那樣花鶴翎便心滿意足了。

但很快花鶴翎便發現這事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簡單。

因為他和巫暝之間,除了那天那場意外事故,幾乎沒有任何的交際。巫暝每日的行程非常規律,不是去總壇幫着娜尤處理教務,就是回家關門練功,練得還是五毒特有的毒功,他根本插不上手,別人也提醒過他,巫暝練功的時候千萬不要前往打擾,巫暝平日裏非常好說話,唯有這件事容易惹怒他。

花鶴翎來五毒教,名義上是為了與五毒教弟子切磋醫術,但巫暝主修毒經,只研究五毒獨門毒蠱□□,對于五毒補天訣醫術毫無興趣,從未在讨論會上出現過。

漸漸地花鶴翎摸出了規律,巫暝人緣雖好卻少主動與人發生交際,花鶴翎自己也不好意思厚着臉皮在他面前轉悠,只能私底下旁敲側擊的向一些靈蛇門下的小弟子打聽關于巫暝的消息。

花鶴翎因此暗暗苦惱了一些日子,但他是個天性知足常樂之人,故而很快便釋然了。

他想他可以這樣遠遠的看着巫暝,似觀一束生于湖心的紅蓮,也是很好的。

但命運常愛作弄世人,偏生在這個時候,機會卻悄然而至。

南疆民俗與中原迥異,常有專為男女溝通感情而舉行的火塘游方會,花鶴翎的幾個萬花同門都是少年心性,膽子又大,既然敢不遠千裏的深入南疆采風,自然也對這南疆特有的游方會十分感興趣,得到了消息後便約着要一同去湊個熱鬧。

花鶴翎自己也有些個好奇,還向人詢問過些基本的禮節,聽說要帶上樂器,便把自己的一架古琴給抱去了,等到了現場,看看人家手裏的唢吶與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有點兒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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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苗疆的姑娘小夥們天然淳樸,十分厚道,不僅沒有笑話他,還有不少好奇的小姑娘圍在他身邊慫恿他彈上一曲。一起來湊熱鬧的同門們也跟着起哄,将他賣了,花鶴翎只好無奈的笑着,挑首簡單明快的短曲彈奏起來。

花鶴翎在古琴上的造詣遠不如自己的書畫筆墨,但到底是世族大家的公子,總不會難以入耳,曲子彈得有模有樣的,旁邊漸漸有姑娘跟着低聲唱和,他自己也逐漸為那歡快的曲調所感染,釋然了心中的緊張,待到一曲終了,他已不再感到拘謹了。

偏生此時,身後傳來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稱贊道:“如游魚戲水,畫眉對唱,很應景的曲子啊。”

花鶴翎回過頭去,看清從樹影下走出來的人影,頓時紅了臉。

旁邊的五毒小師妹一見來人,頓時喜上眉梢,雀躍的跑過去将人牽過來,一邊走一邊道:“巫暝師兄,昨天我問你的時候,你還說不來的。怎麽改主意了?難道……”

說到此處,明眸流轉,左顧右盼,暧昧笑道:“難道是有人回來了?”

花鶴翎起初沒有聽懂這話,但見周圍的幾個靈蛇弟子都掩嘴低笑起來了,忽然想起了曾聽人說,巫暝有個相好的明教弟子,兩人偶爾會在游方會上相見纏綿。

巫暝伸手輕輕敲了敲那五毒小師妹的頭,笑道:“胡說些什麽呢,我練功乏了,出來走走也不成嗎?看到這裏有火光有琴音便過來悄悄。”

“真的?”

巫暝眨了眨眼,嘴角蔓開笑意,放緩了語調,玩笑道:“假的,我想你了,坐在屋裏,腦子裏也盡是你,所以特意來見你。”

小師妹自知他是在開玩笑,但巫暝那把聲音說起這些話來,簡直似用蜜将人溺死,不由小小的尖叫了一聲,一臉受不了他的模樣。在坐的姑娘們,更是無不紅了臉蛋。小師妹笑着用粉拳捶他,嗔道:“不跟你玩了。阿姐說的沒錯,和巫暝師兄在一起久了,以後就難嫁出去了,再見了那個男人都看不順眼,聽誰的說話都似刮鍋底。”

話是這樣說,不少人原本圍在花鶴翎身邊的姑娘都和花鶴翎禮貌的打了招呼便過去圍着巫暝,花鶴翎這兒漸漸冷清下來了,他也不覺得失落難過,反倒松了口氣。打算先将琴收起來,再到別處去轉轉,瞧瞧有什麽新奇的。

至于巫暝,花鶴翎原本也想見他的,但方才巫暝的舉動又實在有些輕佻的越了花鶴翎的界,雖知南疆民風開放,花鶴翎心裏還是略有些不舒服。況且見他身邊圍着那麽多人,便暫時不想去湊那熱鬧了。

花鶴翎走走停停,圍觀了一番游方火塘上苗家小夥子與小姑娘對唱山歌的景象,覺得有些趣味,但見的多了,也淡淡有些乏了,最後留在了荷塘邊吹風。

如今正值盛夏,荷塘映着岸上的火光,照亮一片紅蓮,比白日裏更妖嬈上幾分。

花鶴翎靜靜在岸邊駐足欣賞,聽着蛙聲與岸上的歌聲混合交織,正自得其樂時,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他轉身差點撞上巫暝。巫暝就在他咫尺之間,花鶴翎終于能看清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沉靜美麗。

“你在這兒啊,真讓我好找。”

随着他的低沉性感的聲音響起,花鶴翎的心沒有來的小鹿亂撞了起來。

巫暝的官話和尋常五毒弟子不同,沒有蜀中的辣子味,他說話比較慢,且總讓人聽着溫軟,隐約有點江南腔的味道。

花鶴翎連他說了什麽都快沒聽清楚了,只呆呆的啊了一聲,巫暝似乎也覺得自己失言了,一時失了聲,停頓了片刻,方重新開口道:“好久不見了。”

花鶴翎應了一聲,心想他竟還記得自己,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

這時,巫暝又朝他微微的笑了笑,花鶴翎頓時暈頭轉向,好不容易重新撿起思緒,忙道:“上次……上次謝謝你的照顧。”

這場搭讪到這兒,才步入了正軌,巫暝問:“你的身體還好嗎?看起來又瘦了一些。”

花鶴翎答道:“我的身體無恙,只是有點不太習慣這邊的吃食。”

話是這樣說,其實跟飲食口味關系不大,南疆的口味與長安意外地又幾分相似,都重酸辣,只不過分量有所不同,但肯定沒有到下不了口的地步。只是花鶴翎自己的飲食習慣不好,是以離開萬花谷後,便消瘦了一整圈,同門都擔心回去的時候,他會瘦的只剩骨頭架子。花鶴翎自己倒是不甚在意,總是嘴硬反駁,怎麽會?

巫暝想了想,道:“我想也是,我剛到這兒的時候,也不習慣這邊的吃法。”

花鶴翎聞言有些吃驚,他見巫暝的長相與漢人大有不同,姓名也似南疆苗寨的風格,還以為巫暝是地地道道的苗疆人呢。如今聽他這樣說,不由好奇地多問了一句:“你不是南疆人嗎?”

巫暝搖搖頭,答道:“我也希望是。不過我在這兒生活了許多年了,早将這裏視作自己的根。”

花鶴翎打量了一眼巫暝身上那閃亮華美的銀飾與斑斓的苗衣,回想起巫暝平日裏說話做事,确實也與地地道道的苗疆弟子別無二致,理解的點了點頭。後又想起巫暝說漢話時與衆不同的口音腔調,一時卻也分辨不出他是哪裏人士,便又問道:“不知令尊是那裏人氏?”

巫暝神色微變,空氣兀然安靜下來,花鶴翎一時沒回過味來,等隐約覺出不妥時,恰聽巫暝道:“我沒有父親。”

花鶴翎:“……”

花鶴翎頓感尴尬,幸好巫暝似乎并不在意此事,給他尋了個臺階下,接續道:“我母親是胡人,我義父是江南人氏。我幼時在西子湖畔長大,所以剛到這兒的時候也不大習慣南疆的酸味,不過現在好很多了。”

花鶴翎面上這才緩和了些,心道長安的口味和南疆還有兩分相似之處,江南的口味可就與蜀南這兒全然不同了,也不知道巫暝怎麽能改的過來,想來定然十分不易,便又随口問道:“江南口味清淡偏甜,你喜歡吃甜食嗎?”

巫暝道:“也還好,其實我也吃得慣胡辣湯和馕餅,我雖不是個百家子,但在口味上也沒有特別的挑剔。唔……對了,你喜歡吃餃子嗎? ”

花鶴翎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都沒注意到這話題突然性的跳躍了。

長安與南疆都重酸辣,但主食卻很不相同,南面這邊習慣食米稻,苗家人更是喜歡吃糯米,花鶴翎出來這麽久,多少有些想念家鄉的面食。

巫暝見了不由會心一笑,心道魚兒上鈎了,趁熱打鐵道:“我餃子包的還不錯,你要不要試試我的手藝?”

花鶴翎啊了一聲,心想這跳轉的也太快了些吧?

但又知道這絕對是個親近巫暝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時猶豫不決,口是心非地道:“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巫暝眼底閃過狡黠的光,坦言道:“其實我也有私心。”

花鶴翎滿頭霧水地望着他。

巫暝竟有點不好意思了,悄悄地問道:“你會彈琵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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