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陳林腳受了傷,雖然不是什麽大毛病,但他還是不想動彈,他覺得累。仿佛腳踝的傷蔓延到了全身一樣。他不是個懶人,但這受傷卻仿佛挑動了他的懶筋,叫他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不想理、什麽也不想看、什麽也不想說。于是他索性享受這難得的閑散,心安理得地叫姜玄伺候他。
洗好了澡,姜玄給他擦幹身體、裹了浴袍,又讓他坐在床上,拉開衣櫃門,給他挑衣服。陳林雖然打定主意今天不出門,但好歹倆人朝夕相處,他在家但凡能穿的有個人樣都不會只穿着睡衣睡褲走來走去,以前他覺得這樣最起碼他在姜玄眼裏總是好看的、得體的。對別人他不這樣,但獨獨對着姜玄,他格外注意這些,或許是為了虛榮心,或許是出于愛意,或許是想要保持新鮮感,他自己也說不清。但此刻他看着姜玄裸着上身蹲在衣櫃前給他掏牛仔褲,他卻突然覺得,這些或許是全無用處的。
姜玄同他完全相反,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身材過于自信,姜玄不怎麽在意在家穿什麽。有時候洗完澡只穿條子彈內褲就出來,頭發上挂着水,披着浴巾走到廚房偷喝他正在熬的湯。姜玄身量很高,但跑到廚房偷吃的時候走路卻一點不重,蹑手蹑腳地就跑到他背後去,趁着他舀了一勺湯湊到嘴邊吹涼了之後撲上去搶着喝。其實陳林早就聽到他的呼吸聲,而且姜玄體熱,即使不貼着他,單只湊在他身後,他都能感覺到那股熱氣環繞着自己。可他挺喜歡姜玄這樣的,像個調皮的小男孩,又像個走心的寵物,不煩他、不過分鬧他,總在最适當的時候,給這充滿油煙味的生活一點調劑。
所以陳林絲毫不在意姜玄在家裏的随性,甚至還有點放縱他的随意。托了這個習慣的福,此時他雖則不想看見姜玄,甚至還有點怕跟他對視,但穿着衣服的氣勢好歹要比光着半身強一些,陳林坐在床上,擡了腿,讓姜玄給他套褲子。他已穿好了上衣和內褲,姜玄單膝跪在地上,擡起他的一條腿,把牛仔褲給他套進去。陳林從上面看着他的頭發,心裏連點波動都沒有。換做往日,哪怕是昨天下午,他若遇到這場景,心中都多少會有點得意,還可能帶着點甜蜜,但此刻什麽都沒有,他覺得很累,腦子像是被鎖住了,沒有一絲的想法。姜玄的呼吸噴在他小腿上,陳林伸手撓了撓床單,覺得有點癢,但他什麽都沒說。
姜玄給他套好了一條左腿,又給他把左邊拖鞋套上,然後才擡起他右腿,繼續給他套另一條腿的褲子。陳林一邊把腿伸直了方便姜玄提着褲腰上來,另一邊卻兩只手抓了抓自己上衣的下擺。姜玄把褲子套過他膝蓋,才擡頭對他說:“林林,你躺下點,腿伸直。”陳林照着做,躺到床上,兩條腿舉起來,伸出手去想把褲子往上拽,可姜玄比他動作還迅速點,一下給他把褲子套好了。陳林兩只手抓着自己褲腰,輕輕把姜玄的手推開,說:“我自己來吧。”然後他自己又坐直、把扣子系上了。姜玄卻沒轉身穿衣服,反而站起身來。陳林看他突然從地上立起來,像個狼狗猛地直起腰,一片陰影投下來,他忍不住有點心慌,問他:“你幹嘛?你去哪?”姜玄沒回答,轉了個身從床頭櫃裏掏東西。他的脊背寬闊,彎下腰掏東西的時候手臂線條迎着光,陳林坐在他身後,看着他大臂上鼓起來的肌肉,隐約知道他要拿什麽。他看着姜玄掏了膏藥出來,拆開盒子拿了一貼,又把盒子扣好扔回去,然後一邊走回來一邊撕開包裝、揭開半張白貼,又蹲在他面前,把他腳擡起來。陳林心裏有點癢,拿着被他舉起來那只腳輕輕蹭了蹭他胸口。姜玄擡頭看了陳林一眼,輕輕笑了笑,才把膏藥給他順着腳踝的曲線貼了一邊,然後拿手貼着他腳踝蹭過去。
這動作不過幾秒,姜玄就把手放下了,他托着陳林的腿,又給他把脫鞋套上。陳林只感覺被他碰過的腳踝上,那貼着的膏藥發着藥味,帶着姜玄手掌的溫度緊貼在他皮膚上,又緊、又粘、又熱。這溫度沿着血脈一路往上,燒到他心裏去了。陳林伸手拍拍姜玄肩膀,說:“你起來吧,蹲地上幹什麽。”
姜玄卻沒動地方,擡着頭看着陳林,手順着陳林的褲腳滑進去,一路輕輕撫摸他的小腿。他的手沒有胡亂動,也沒有挑逗他,這手法很平常,沒什麽情欲在裏面,就只是輕輕撫摸他,用指尖蹭着他的皮膚往上滑動。姜玄手上有繭,蹭在陳林腿上,他感覺有點麻,又有些癢,這癢意和他心上的很像,叫他感覺像是被人捧在手心上。這感覺奇異的取悅了陳林,叫他放松了一些下來,此刻他願意正眼瞧姜玄了。
陳林輕輕推了推姜玄肩膀,笑着說他:“別肉麻。”姜玄也咧開嘴笑了,擡頭看着他,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膝蓋,小聲說:“可快點好吧。”陳林揉了揉他的耳朵,又拍拍他的臉,說:“那你這幾天伺候我,給我當牛做馬,我就好的快點。”姜玄笑着點點頭,又摸了摸他的腳跟。陳林看他半蹲在自己面前,仰着頭看自己。窗外陽光正好,從陳林背後照過來,灑在姜玄身側,映得他的瞳孔顏色好淡,像是剔透的琥珀。陳林擡頭摸了摸姜玄的眉毛,手滑到他的額角,輕輕按了按,才問他:“累不累?”姜玄把他的手握住,貼在自己臉邊上,輕輕在他手腕上親了一口,說:“不累的。你好好休息。”陳林看着他還有點烏青的黑眼圈,心裏那點癢癢的土終于松動,他好不容易築起來的殼再一次破開一個小口,讓他忍不住低下頭,吻了吻姜玄的眉心。接着他又從他面前離開,手卻還貼着姜玄的側臉,拇指又蹭了蹭。姜玄擡頭看着他,拍拍他的手背,嘴裏嘟囔着:“幹嘛啊這也不是晚上。”陳林拍拍他的臉,笑着說他:“死樣。”然後又低下頭,吻了吻他的嘴角。他聽見姜玄鼻子裏呼出氣來,心裏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嗤笑出聲,可聲音剛發出來,姜玄已經捧着他的臉,擡頭含住了他的下唇,舌頭滑進來,跟他結結實實的吻起來。陳林一邊和他接吻一邊“哼哧哼哧”地笑,倆人吻得啧啧作響,姜玄把他撲倒在床上,陳林伸手摟着他的脖子和後背,笑着說他:“傻狗!”姜玄喘着氣,輕輕把他額前的頭發撥開,又低下頭細吻他,一邊親一邊說:“就傻了,你不許嫌棄我。”陳林笑着點點頭。
倆人親熱完,姜玄又把陳林拉起來,讓他在家裏稍微走動走動,陳林點點頭,卻轉頭問他:“那你吃啥?啊不對,那咱倆吃啥?”姜玄想了想,眨眨眼睛,說:“我去買吧。”陳林嘆了口氣,說他:“你說你怎麽連做菜都學不會呢?你要是學會了,咱倆就能一天呆在家裏,哪也不用去了。”姜玄有點不好意思,搓了搓手,說:“那,我,我不是手笨嘛……”陳林被他這蠢樣弄得有點被取悅,心裏那些不快暫時下去一些,忍不住拍拍他的腦袋,說:“行了,你趕緊去買去吧,我餓了!”
于是姜玄穿好衣褲,像陣風似的卷出門去了。陳林在卧室躺着看電視,等他帶飯回來。他已打定主意當個地主老爺,準備這兩天吃了睡睡了吃,享受一下生活的無聊和惬意。,遠離一下庖廚。
等他聽着姜玄高聲說“我走啦”,然後又頓了兩秒,随既關了家門。他聽着關門聲落下,便就倒在床上,盯着頭頂的吊燈。這短短的一上午,他的心境已是換了好幾番。這轉變搞得他有點心力交瘁,此刻他終于發現,心累這個詞還真不是說着玩的,這情感的波折讓他自覺胸悶氣短、氣力全無,仿佛神經上跑了場馬拉松,疲憊到了極點,當下反而反應不過來,此刻停頓下來,才終于覺得累了。
他心中對姜玄到底是怨憤多一些,還是依戀多一些,他自己也搞不清。這兩種感覺撕扯着,時而這一面占了上風,時而那一面占了上風。他盡管氣他、怨他,甚至忍不住上去抽他兩巴掌解了自己的悶氣,但理智上确又冷靜無比,知道這終究是無用的,因着他心中對他還有十二分的感情——他早上起來的時候,一轉頭看見姜玄,迷迷糊糊的,心中先湧上來的卻還是先親親他的欲望,那沖動如此明晰,甚至叫他花了好大力氣才能忍住,又花了些許時間才明白這是何時何地,又想起了昨晚發現了些什麽。但若說他對他只有情愛沒有控訴,卻也是不對,他一經自己的記憶想起昨晚的事,心裏反倒還是不快,哪怕姜玄抱得他那樣緊、對他的索取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富有占有欲,他還是沒法不介意,甚至時時想着這事,這兩種感覺撕扯着他的心,讓他不願意面對姜玄,即使是在情愛之中,也不願看見他。他寧可只聽着他的喘息、撫摸他的肌肉、舔舐他的汗水,卻怎麽也不願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睛。剛剛在浴室,他甚至有一絲的懷疑和動搖,他甚至隐約冒出一個念頭:他是在騙我呢,還是沒有呢?
明明他沒有問什麽實質的問題,可他還是曾忍不住偷偷想過,若是他直截了當地問姜玄,你是否做了什麽,姜玄會不會如實告訴他呢?他試探多次,想來姜玄也是明白的,但若要他此時此刻,親口問出來,不知怎麽的,他自己也做不來。他把手舉在頭頂,順着指縫看天花板,他想,為什麽我就是不問?問了會好嗎?還是會更壞?可事情總不會更壞了,姜玄背着他操別人,還能有比這更壞的嗎?沒有了,除了這個沒有更糟糕的了。那問了只會更好吧。可是他卻想不出哪裏會更好,這感覺像是一株毒花,不碰它的蕊,它在那裏,可若碰了它,它會死,誰知道這毒液會不會濺到手上呢。可有什麽毒?陳林想,難道他操了別人,就是毒?這才不是。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陳林忍不住嘆了口氣。轉身趴在床墊上。他想,原來是這樣,是這樣。
然後他從床上坐起來,輕輕伸手摸了摸自己腳腕上的膏藥。那東西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很熱乎,可能是在被子裏捂着久了。他摸着膏藥貼上的小孔,輕輕滑過去,他想:我還是愛他的。是了,他此刻才發覺,他畢竟、究竟、到底,還是愛他的。否則誰能忍下這個呢?否則誰能只是看着對方為了自己焦急不安、聲音發顫就突然放棄了自己的痛、轉而只想安慰對方了呢?否則誰能只因為套個褲子、貼個膏藥、感受到那指尖的情意和溫度就心軟了呢?陳林想,原來自己這麽好哄,姜玄只是皺個眉、說幾句軟話,他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他以為他是姜玄捧在手心裏的老爺,但原來他愛着他,他就再也不是老爺,是他手中的一塊糖了。這愛意稍微顯現一點,他已經可以如此失去立場,若是再顯現一點呢?難免他要化在他手心裏了。到那時他會變成一灘融化了的糖水,走不了、跑不了,若他愛他,那便飲下去,若不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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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愛他,他要怎麽辦呢?
他也不知道。
所以他不問、不說、不聽、不看。陳林想,愛情這東西真可惡,你投身進去,就再也沒有自己了。
他有些洩氣,又躺倒在床上。側着頭看窗外。窗外又下起雪來,風雪似乎很大,雪花飄在空中,天色一經泛着灰白了。陳林忍不住想問姜玄到哪了、衣服穿夠了沒有、外面冷不冷。他抓起手機,打開短信,卻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來,姜玄走之前,似乎在玄關呆了兩秒。
他在等什麽?是在等自己囑咐他這些嗎?
陳林這麽想着,猛地又在心裏燃起一股莫名的沖動和希望。他頭一次感覺到,情愛之讓人卑微,恰在于這種被動;但情愛之使人勇敢,也恰在于這種被動。他心如擂鼓,給姜玄打了電話過去。他看着電話撥出去,忍不住屏息凝視手機,但出乎他意料的,響了不足一聲便接通了,姜玄問他:“怎麽了林林?”
陳林趴在枕頭上,屏着呼吸,深吸了兩口氣,他想開口,但他此刻腦子混沌,脫口而出地問道:“你怎麽接得這麽快?”
姜玄那邊愣了一下,說:“啊,我這正用支付寶付帳啊。”
陳林也愣住了。他拍拍枕頭,張了張嘴,又頓了頓,最後只說:“那個,我想問你來着,你出門戴圍巾沒有?外面冷吧。”
那邊姜玄呵呵笑了起來。
陳林聽着他笑,心中半冷半熱,趴在枕頭上,痛罵自己膽小鬼,但又忍不住也笑起來,因為姜玄對他說:
“帶了啊。已經給你買了你喜歡吃的,在家等我,一會兒回去。”
周六又是上午,路上車也并不太多,沒有堵車,姜玄又開得很快,來回沒花多少時間,可他買的東西不少,算一算還是挺久才回來。
他剛一到家,打開門,陳林已經坐在沙發上看書,見他回來了,盡管腿腳不便,卻還是即刻站起身來,想走到門口幫他拿那些餐盒。姜玄一手在門上拔鑰匙,一邊張嘴叫他:“哎哎哎你別動!你坐着!”說着自己把鑰匙拔下來、又把袋子放到地上,那邊陳林已經一步一步挪到門口了。姜玄一邊脫鞋一邊跟他唠叨說:“你過來幹什麽啊,你說你這腳也走不動路。你坐那多好。”陳林伸手一拍他肩膀,卻問:“你不是沒帶圍巾嗎?你幹什麽說你帶了?”姜玄被他問的直樂,套上拖鞋直起身子,伸手捏陳林側臉,說:“怕你擔心嘛。再說今天也不冷。”陳林拿手摸摸他肩膀,罵他:“貧吧你!下雪呢!能不冷嗎!”姜玄嘿嘿直樂,轉身讓陳林幫他把外套摘下來、挂衣架上,然後倆人一起往廚房走。
到了廚房,陳林想伸手幫姜玄提一下袋子,姜玄晃了一下,沒讓,嘴上說:“你幹什麽啊?我能提啊。你說你非得忙活什麽呢,多休息休息呗。”陳林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只是扭傷腳,在姜玄眼裏卻像是生了重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似的,他忍不住笑着問他:“不是,姜先生,我這是腳受傷,不是筋脈盡斷,成嗎?”姜玄被他這麽一說,“啧”了一聲,又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知道嗎!你看你這一步一挪的,你悠着點成不?算我替你學生求你了,你好好養着,周一上課去別樓梯上不去!”陳林被他弄得又氣又好笑,幹脆由着他,就只伸手捏捏姜玄側臉,說:“哎喲,這麽心疼我!來我看看,買什麽好吃的了?”
說着他把裏面的包裝盒打開,一看好多盒子,愣住了,問姜玄:“我天,你淘金去了?買這麽多?”姜玄捏捏他胳膊,說:“你喜歡吃嘛。”說着他把盒子一個個拿出來,一邊拿一邊給陳林看。他确實買了不少,不過每一樣菜也不多,這些菜口味大都比較清淡,味道夠鮮夠濃,确實是陳林愛吃的:
豉汁排骨、清蒸多寶魚、蝦餃皇、酥皮叉燒包、蟹肉龍蝦湯包、流沙包、冰燒三層肉、擂沙湯丸、蝦仁春卷,略為重口的是一道上湯焗龍蝦和蛋黃南瓜燒豆腐。除了這些菜,還有一份煲仔飯和老火例湯,以及一份冷甜品茶盞果子凍。
陳林愣了一下,左右翻了翻,擡頭詫異地看了姜玄一眼,才問:“你……你跑了幾家店?”姜玄得意地笑笑,說:“你自己看呗。”他一邊說着,一邊把幾個食盒打開。多寶魚、蝦餃皇、酥皮叉燒、上湯龍蝦,這幾樣都是萬麗的主打菜,之前陳林非常喜歡吃酥皮叉燒包,拉着姜玄去吃過好幾次,今年情人節倆人就在那包了個房,在下面吃好晚飯直接上去被翻紅浪,當天陳林就點了上湯焗龍蝦,并且贊不絕口,只不過這菜不大好點,又加上今年他們倆比較忙一些,所以距離這次再吃足足隔了有大半年。
至于湯包、流沙包、湯丸、春卷、三層肉、老火例湯,都是利苑的名菜,利苑做小點心的時候會放些芝士粉,流沙包的味道格外香甜,陳林之前吃過一次就非常喜歡,之後再吃別的流沙包多少覺得不如這裏,姜玄記得牢,幾次去那個區辦事都給他帶過回來。三層肉和湯包是那家的特色菜,肉雖是燒味但脆而不膩,醬汁又香甜得很,湯包裏面海鮮充分入味,又熱又滑,先喝湯後吃包,倒是很适合陳林這種喜歡湯湯水水的人。擂沙湯丸外面裹了花生粉,陳林喜歡吃花生味,但是自己磨不出同樣的味道,因此一直對這湯丸寵愛有加,姜玄第一次帶他去吃,回來就看他足足研究了一周怎麽弄這個花生粉,自此就記下了。例湯只是因為陳林喜歡喝湯,其實姜玄稍微覺得有點鹹,但是陳林覺得恰到好處,所以就買了。不過要裝起來頗費了點口舌,當然最後還是帶走了。
蛋黃南瓜燒豆腐和龍井茶凍卻和這些都不在一處,是在紫金閣才有。說起來倆人是去年去的這裏吃飯,原因倒也湊巧,是因為姜玄公司一個供應處有了些事情,他作為主要技術人員不得不跟着來回跑,當時湊巧跟着在那附近駐紮了幾天,有一天那邊供應商正好沒事兒,陳林就來找他,倆人又不敢被他同事看見,幹脆去酒店開房,幹柴烈火的弄了許久,最後陳林射無可射,躺在姜玄身邊只覺得肚子餓,倆人一看表才發現快到晚飯,幹脆下樓去紫金閣吃了飯,然後又爬回去繼續覆雨翻雲。當天點的菜裏就有這兩個,陳林尤其喜歡那個龍井味的果凍,大呼好吃。
姜玄為了買這些吃食,光地界都跑了好幾個,再加上這些菜有熱有涼,他又怕熱的放冷了、冷的放化了,只好先去買沒有湯水的,要了之後再開到另一處點好,等着另一邊的做好,又跑去取,時間幾乎都花在路上。取了熱菜又不敢怠慢,只好把車裏溫度全部調高,捂得熱熱的,然後再去取果子凍,可拿了果子凍又怕熱化了,就放在後備箱裏,蓋了自己的外套在上面,防着熱氣透進去。就這麽來來回回前前後後跑了不少地方,也虧得他耐性好、車技穩,加上今天剛好是周末沒堵車,這才順利回來。這一路說是跋山涉水都不為過,就為着陳林的“喜歡”。
陳林看着眼前這堆東西,幾乎算是愣住了。姜玄卻也沒邀功,只是在家裏拿了碗和盤子出來,小心地把東西都拿出來擺了盤,一邊擺還一邊說:“唉,家裏就這盤子了,你湊合看,肯定是沒有飯店好看了,但好歹味道一樣。”說完自己伸了胳膊肘捅捅陳林側腰,問他:“還行吧?喜歡吧?”
陳林看着他忙前忙後,點點頭,喃喃的說:“喜歡。”姜玄把手上東西忙活完,把湯倒進瓷碗裏,這才支起身,伸手摟住陳林肩膀,輕輕捏捏他的胳膊,湊到他耳邊說:“大點聲呗,求個表揚啊陳老師!”陳林反手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左右蹭了蹭,這才擡起頭,笑着說:“好喜歡。”說完自己收緊了胳膊、摟着姜玄,又說了一遍:“真的,很喜歡!”
姜玄笑了下,攬着他的肩膀,低頭吻了吻他,才說:“吃飯吧。”
這頓飯陳林吃的很好。都是他愛吃的菜,更何況姜玄在路上也頗費了一番心思,放到他面前的時候該熱的熱、該冷的冷、該鮮的鮮、該脆的脆,每一樣都和他口味也和他心意,只讓他食指大動,盡管菜點的相當多,但是他和姜玄兩個大男人又都沒吃早飯,此刻也餓得很,面對面邊聊邊吃,最後也吃得七七八八。
陳林摸着肚皮倒在沙發上,靠在姜玄身上,伸手去撓姜玄的腹肌,一邊撓一邊說:“不對啊,咱倆都吃這麽多,怎麽你一直有肌肉,就沒見胖過。”姜玄靠着沙發墊,把一個抱枕塞到陳林腰底下,伸了手去給他揉肚子,一邊揉一邊回答:“累的呗,你不也不胖麽,還見天地瘦。”陳林笑着推他一把,輕聲“哼”了一下,才說:“你又說我瘦了是嗎?”姜玄把他腿擡起來,腳放到自己大腿上,輕輕揉他的腳踝,一邊說:“你當然是瘦了,比起前兩周至少得輕了二斤肉呢。”陳林拿着健全的右腳踹踹他膝蓋,眼睛從電視上移回來一點,瞥了姜玄一下,才問他:“我有嗎?”姜玄捏捏他小腿,又輕輕拍了拍他胸口,笑嘻嘻地說:“廢話,你看你後背那骨頭!往床上一趴,凸起來那麽高。我跟你說你絕對是瘦了,今早上我抱着你的時候你那腰都窄了。”說完,他還把陳林一只腳放下,給他按摩起了小腿。
他做的自然而然,把陳林左腳托着放下,又墊了個靠墊在他腿下面,然後才上手給他又按又捏,動作娴熟,沒有絲毫的遲緩,力道适中,絕不會讓他感覺到不适應。其實這倒也正常,陳林是個老師,每天站着的時間不少,他雖然不是女老師天天需要穿低跟鞋,但好歹也挺注意形象,站的腰板筆直,時間久了,腿部肌肉酸澀是難免的事兒,他以前總是去按摩,後來跟姜玄在一起之後就帶了畢業班,有時候連飯都不顧上按時吃,何況去按摩了。直到後來有一次他和姜玄做愛,那天是周五,倆人第二天都閑着,晚上正幹柴烈火、久旱逢霖,陳林跪在床上、姜玄趴在他身後頂他,頂着頂着陳林腿一軟、一歪,整個人都倒下,姜玄起初以為他只是沒勁兒了,硬攬着他的腰架着他操,結果操了兩下發現陳林叫聲都不對了,才意識到他是抽筋了。于是姜玄只好一邊硬着,一邊把陳林翻過來,反複給他按摩腿,才把這轉筋消下去,倆人這麽一吓,都有點軟了,但姜玄畢竟沒射,最後是他分腿跪在陳林頭頂,操着他的嘴巴射出來的。那之後,姜玄就時不時的給他按按腿捏捏肩、敲敲背揉揉腰,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做起這些小事兒來倒也是得心應手,久而久之,手法就熟練的很了。
陳林此刻雖然眼睛看着電視,但心裏卻全想着這些往事,語氣不由得又柔了些,他問姜玄:“你看着就知道我瘦了?”說着,他捧起桌上的蜂蜜拌酸奶往嘴裏舀了一口,然後又轉過來看着姜玄。姜玄卻眨巴眨巴眼睛,對着他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脖子,才張口說:“我跟你說了,你不能打我啊。”陳林被他逗笑了,點點頭,說:“你說吧。”姜玄又補充了一句,說:“你也不能生氣!”陳林又點點頭,接着又舀了一勺酸奶放嘴裏。
姜玄咽了咽口水,又清了清嗓子,這才看着陳林,開口說:“其實……那什麽,你不是記體重嘛。你一記……我就,我就偷看的。”
陳林“哧”一下把酸奶嗆嗓子裏了。
他這一下嗆得又快又猛,一大口酸奶拌蜂蜜,全糊在嗓子眼裏,倒灌進鼻腔,燒的他整個鼻子都泛酸,眼圈都紅了,整個人不住向外呼氣,卻毫無辦法。姜玄吓壞了,抽了兩張紙巾按在他鼻子底下,陳林擤了下鼻子,擤出來一大灘白色的酸奶。這麽反複幾次,他才好點。姜玄一臉懊悔,一邊拍着陳林後背,一邊說:“你好點沒有?哎呀早知道我就不說了……”
陳林卻半點沒聽進去,鼻腔裏的酸澀此刻仍舊充盈着他的呼吸道,讓他忍不住頭昏腦脹,仿佛整個腦子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沖擊,思維随着被糊住的鼻腔一道停滞罷工。他心中大震,此刻只想着:原來是這樣,竟是這樣。
他始終以為,姜玄當初猜不出他胖了瘦了,是因為一顆心不栓在自己身上,卻萬萬沒想到,根本與這毫無關系——
只不過、只不過是因為他出差剛回來,尚且沒來得及偷看陳林的手機app。
這事實猛地砸向他,教他手足無措、心慌意亂。天知道,假若當時他沒問出這個問題,他是決計不會篤信姜玄越了軌,又更何況苦苦尋找蛛絲馬跡、半夜像個私家偵探似的翻這翻那!又怎麽可能會發現那些沒有來得及用到的保險套、那瓶喝不完的水、那些不是和自己一起洗的車!又絕不可能因為姜玄一個沒來得及接起來的電話就茶飯不思、心中千頭萬緒無處發散!更遑論連他的一舉一動、一衣一物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衣服上細小的味道都插翅難逃!
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不過源自于,一個陰差陽錯答錯的答案。
陳林拿紙巾捂住口鼻,閉着嘴巴咳氣,卻忍不住眼眶泛紅。若姜玄不關心他,他又如何和他玩了那麽多次猜體重的蠢把戲?若他不在意姜玄,又怎麽可能看不破這把戲背後的門道?他看的是真的結果,卻用假游戲一次次轉告給他,那些猜對的體重,正面是偷來的結果,背面卻是姜玄日複一日在他身邊的挂心。可就是這一次又一次的贏面,卻教他篤信他們之間有某種超脫自然的聯結,當這聯結失了效,他便如狂風過境一般,心中方寸大亂,推翻了一切對他的篤信。誰能料到,這真情伴着假話,繞進他心裏,竟然成了壓倒他懷疑的最後一根稻草。
多可笑。多可憐。多可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有過的懷疑、掙紮、憤怒、怨恨、猜忌、試探、挽回、彷徨,仿佛都化成了這玩笑一般的解釋後面那滑稽的獨角戲,變得毫無來由、毫無根據、毫無力量,他數個日夜的難眠、數個瞬息的猜忌、數個剎那的窒息感,仿佛都成了無緣由的鬧劇——
因他始終以為,是姜玄不夠愛他了。
陳林咳得整個上半身都在抖,姜玄吓得不敢拍他的後背,只好捏着他的手、給他順氣,一遍一遍地問他:“你怎麽了?嗆到哪了?能說話嗎?林林?”陳林又咳了幾下才停下,拿了紙擦自己的嘴巴和鼻子,紅着眼圈,揉了揉眼睛,好半晌,才把紙團一扔,啞聲說:“嗆死我了。”
姜玄摟緊了他,又拍了拍他的後背,順着脊骨滑下去,嘴裏嘟囔着:“唉,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說了……”陳林卻抓了他的手,微微搖了搖,說:“沒有,我就是有點……沒想到。”
是了,他是沒想到的。他沒想到他以為的虛情假意,其實僅僅是一句無準備的回答;他沒想到他的一場不動聲色的豪賭,其實不過只是一次失敗的情人間的把戲;他沒想到他由此引發的篤定的憤恨和痛苦的搖擺,其實僅僅是虛妄中的樓閣、自我搭建的邏輯推理。若非一開始就懷疑姜玄是否仍舊愛着自己,那他哪怕發現了姜玄真的肉體上尋求刺激,也決計不可能不動聲色、步步為營、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也更加無謂于連番試探、屢次暗諷、同床異夢、掙紮苦痛。他此刻方知,原來所謂的無法相信、持久的懷疑猜忌、來回的踟蹰翻覆,與姜玄到底有沒有操過別人、有沒有從別處尋求生理的快感幾乎毫無幹系——那只是表象罷了。
他最在乎的,到底不是肉體的放縱與否,而是心靈上,他是否還一如既往地、熱烈的、真摯的、誠懇的、燃燒般的,愛着他。
姜玄狗腿地點點頭,又把一片狼藉的茶幾和地毯收拾了,一邊收拾一邊偷瞄陳林。陳林知道他什麽意思,伸手輕輕拍了拍姜玄後腦勺,說:“你好好收拾,收拾好了,既往不咎啊。”姜玄這才“嘿嘿”笑了起來。
直到弄好了客廳,陳林說自己要午睡,姜玄于是把他扶回床上,又給他安頓好床鋪,叫他躺得舒舒服服的。陳林腦袋挨着枕頭,左右翻了翻身,就是不舒服。姜玄給他捏好被角,看見他像個蠶蛹似的左搖右扭的,笑着問他:“你又不困啦?”陳林搖搖頭,小聲說:“不舒服。”姜玄問他:“哪不舒服?”陳林搖搖頭。姜玄看着他,他也看着姜玄,對視了幾秒,姜玄笑了一下,掀開被子翻身上床,把胳膊墊在陳林脖子底下、手上摟緊了他,才說:“這樣行了吧?”
陳林沒說話,卻靠進他胸口,閉了眼睛。姜玄在他頭頂親了親,也閉了眼睛。
倆人摟在一起,熱得很,但是卻意外的沒人喊不舒服,一齊鎖在被子裏。過了一會兒,姜玄的呼吸就變得均勻、綿長了。
又過了不多時,陳林反而睜開眼睛,額頭抵着他的胸口,輕輕呼了口氣。
他其實是睡不着的。躺在姜玄身邊,貼着他的軀體,讓他的心止不住的平靜,卻又止不住的狂跳。他此刻若是一個人,難免無法不思及姜玄,想他的一舉一動、想他的方方面面;而此刻他們摟抱在一起,他卻仍舊會想到他,只是不再想的那麽雜、那麽碎。他貼着他的呼吸,耳朵邊上都是他的心跳聲,“怦——怦”的,一下接着一下。依舊很有力、依舊很清晰。
陳林悄悄伸手環抱住姜玄,他緊緊摟住他的後背,那後背那樣寬闊、那樣結實。早上的時候他還不願摟住他、不想看他,卻萬萬沒想到,單單只過了一個上午,居然一切都變了,此刻他恨不得摟的他再近一些、再緊一些,恨不得這些肢體的糾纏、呼吸的錯雜能夠時時回來,只為了彌補之前自己的忽視。
他想,自己竟然錯過了那麽多。那些他以為的讨好、示弱,而今看來,究竟是愛意還是愧疚,殊不可知,又或許二者兼有之。而他又如何能說,這愧疚究竟是來自于愛的減弱,還是來自于肉體的犯錯帶來的羞慚?他既不是姜玄,是永遠無法得知的。既然無法得知,他究竟是選擇相信,還是選擇懷疑?他心中十分明白,若懷疑他,那這懷疑将永無止境,他從此再也不會知道,究竟姜玄對他的那些好、那些照顧,是為了什麽,又是為了誰,是他、還是姜玄自己,是他們的感情、還是僅僅是放不開的習慣;若相信他——
那便是徹徹底底的坦然、從頭來過的相信、堅持走下去的勇氣、毫無保留的奉獻、永不妥協的追尋。陳林此刻才發現,之所以有人會被愛情所傷,實在不是因為他們足夠愚蠢,而是因為他們足夠勇敢,願意将自己的一切拱手奉上。那會是一場毫無保留的獻祭,選擇了愛,就選擇了相信、選擇了擁抱——盡管你永不知曉對方懷中是利劍還是蜜糖,但仍然信任對方會給你一個收緊的臂膀和寬厚的胸膛。
那感覺是如此美好,一旦體驗過,就絕不可能舍得輕易放手了。
陳林伸手摸了摸自己吃撐的肚皮,然後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往姜玄懷裏貼得更近了些。
他終究選擇相信,這一切的一切,是源自于最初的誤判,而姜玄依然如他所言,最愛自己、只愛自己。陳林願意信他。——
只是那個人,那個讓姜玄僵硬了一下的人,陳林想,可別叫他看見他。倘若看見了,自己大約要憤恨得發狂了——姜玄須是他的,全須全尾的,他不願任何一人來分擔他的注意力。誰也不許、一丁點也不許。哪怕這丁點如此細微,幾乎不能察覺。但他既然已經覺察到了,便絕不、絕不、絕不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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