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1)
他們走到商場裏,陳林陪着姜玄試了幾件衣服。其實姜玄的身量是很好的,寬肩窄腰,肌肉很結實,因為身高的緣故腿也挺長,随便試試就很好看。
但陳林仍舊不太滿意。他扯着姜玄從一家店出來又到另一家,看來看去,竟然沒有什麽滿意的。實際上姜玄是很不理解的,至少在他看來那些西裝并沒有什麽大的區別,剪裁都很合理,就算不合适,反正時間也來得及,可以交給店裏改,況且他要考慮的只是買一件衣服而已,他覺得或許并不需要這麽隆重。但他并沒有因此而表現出不滿。陳林曾聽說“男人都讨厭陪女朋友逛街”的鐵律在GAY這裏是行不通的,而此刻他看着姜玄并沒有因為看了好幾家店而滞緩的腳步,他想,雖然姜玄看起來确實不谙于此道,但仍舊不可免俗地繼承了GAY群體的一些優點,可歌可泣。
實際上陳林并不在意西裝的顏色,鑒于姜玄并沒有長着一張完美如日耳曼民族的“穿麻布也好看”的臉,陳林左右不會給他選擇黑、灰之外的顏色的,他關注的問題只不過是——非常簡單的——該讓姜玄穿單排還是雙排扣的西裝,以及面料。這是個大問題,實際上,因為姜玄身量太高了,因此穿什麽都可以,但正由于他太高了,所以穿什麽都要考慮到和他的整體形象是不是很合适,否則的話,叫他別扭的站在那,恐怕立時便叫他手足無措了。
陳林這麽想着的時候,他和姜玄正坐在餐廳吃飯。此時是午一點多,人并不太多,但餐廳的菜色依然不錯。陳林用勺子舀了一塊柚子芝士塞進嘴巴裏,閉着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接着又睜開,看着姜玄說:“天吶,這才是吃飯。”姜玄只好攤手道:“好吧,好吧,我下次會記得不要用餃子皮包馄饨的,好嗎?我們可以跳過這茬了嗎?”陳林舉着勺子輕輕搖了搖,認真地說:“別想了,這會一直把你釘在恥辱柱上的,永不磨滅。”姜玄誇張地嘆了口氣,晃了下腦袋,夾了片北極貝給陳林,陳林張嘴吃了進去。姜玄趁機轉移話題道:“所以,看了這麽久,你覺得我買哪件比較好?”陳林聞言,擡頭看了姜玄一眼,嚼了嚼嘴巴裏的貝肉,吞下去之後才說:“我們看了很久?我以為一小時只是一個,唔,準備工作。”姜玄瞪大了眼睛,問他:“為什麽?”
陳林夾了顆秋葵放進姜玄盤子裏,對他說:“寶貝兒,你老板叫你穿的好看點,你懂他的意思嗎?”姜玄裝傻,說:“我以為就是穿的,呃,好看點?”陳林翻了個白眼,說道:“他的意思是,你要穿的好看點,但又不能太騷,要穿的穩重點,但又不能太悶,要穿的高級點,但又不能太貴,懂了嗎?”姜玄點點頭,他适當的讓步顯然取悅了陳林,盡管他們都很清楚這其中的意思,但滿足陳林教訓人的欲望能讓他更多的接近姜玄一點點——這是他們倆的最新發現,一起的那種,如果可以發表的話,陳林會很樂意在文章上讓姜玄署名第一作者。
他們發現這個的時候剛剛完成了一場大汗淋漓的性愛,真正的大汗淋漓,因為他們——确切的說是陳林,突發奇想地,想在書房來一次。于是他們忘記了家裏特意花錢鋪設的地暖,轉而又鋪了一層厚厚的絨毯在上面,然後陳林被姜玄抱着躺在那上面,上下頂弄,姜玄傻乎乎的,還以為自己出汗是因為動的太激烈,怕陳林冷,就卷了毯子的邊往上一掀,蓋在陳林身上。陳林被他這一下壓在後背上,本來正歪着頭吻姜玄的胸口,被他一拍,嘴巴撞上姜玄的胸肌,牙齒磕上去,倆人都疼的悶哼了一下。
姜玄輕輕摸着陳林的後背,又把他的臉擡起來,問他:“疼嗎?”陳林正被他弄的爽,胡亂用手背摸了摸嘴巴,又直起腰來,跨坐在姜玄身上,扶着姜玄的腰腹自己動起來。姜玄看他沒事,便由着他夾着屁股上上下下,只伸手揉了揉自己被磕破皮的那處。陳林正眯着眼睛,擡手擦掉了額頭滴下來的一滴汗,低頭看到姜玄這動作,便俯下身去,虎口捏着姜玄的下巴,把他的臉擺正了,然後伸了舌頭吻他。姜玄與他接吻,手滑到陳林腿上,按着他一側的屁股和大腿,一邊吻他、一邊随着節奏向上弄他。這一吻很長,陳林像要吃掉姜玄的舌頭似的,不住地往他喉嚨裏探,直到姜玄幾乎被他弄得要不能呼吸了,才終于翻身壓倒了陳林,側着身子趴在陳林上方,兩只胳膊使了點力,才終于把自己的下颚從陳林手裏解放出來。
陳林喘着氣,推了姜玄一把,說:“你想什麽呢?”姜玄愣了一下,說:“我怎麽了?”陳林抓起身旁的枕頭一下打在姜玄身上,罵道:“你揉你自己胸幹什麽?你胸大有意思啊?”姜玄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陳林,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指着自己肩上那個淺淺的白印,說:“你剛才咬了我一下,我把破了的皮撕掉。”陳林登時被他這個說法惡心了一下,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又覺得有點好笑,于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姜玄那裏。小聲問他:“疼你不說?你傻啊?”姜玄低下頭去,輕輕吻了吻他,嘴上應着陳林說:“是是是。”陳林摟住他的脖子,腿盤在姜玄後腰上,腳跟磕了磕姜玄的屁股,說:“行了,快點,別插着不動。”姜玄無奈地笑了笑,拎過手邊的枕頭塞在陳林腰下面,壓着他前後進出起來。
陳林被他頂的不斷往上蹿,又最終被姜玄拽下來,但他臉上的表情很快樂,甚至還帶着點之前沒有的笑意。姜玄一邊操他一邊撫摸他,他捏着陳林的腰,在陳林胸口來回啃咬,陳林被他叼着乳頭又含又吸的,腿都打顫,手胡亂在姜玄背後抓撓。姜玄終于松開他一側乳頭,手指揩了點自己的唾液,抹在陳林嘴唇上,陳林張開嘴巴含住了他的手指。姜玄最終把手指扯了出去,換上自己的嘴巴,和陳林緊密地貼在了一起。他們吻得很深、很纏綿,終于分開的時候陳林甚至笑了出來。姜玄捧着他的臉,問他:“你笑什麽?”陳林說:“我只是覺得,這時候還能教訓你,很搞笑。”他明明氣都喘不勻了,但依舊笑得很高興,姜玄也笑起來,低下頭去,在陳林左胸上啃了啃,咬了個不大不小的牙印。陳林的手指緊緊抓着姜玄的頭發,那感覺有點痛,但更多的是有些麻和癢,陳林拍着姜玄的頭,笑着說:“好吧,你表現好,咬吧。”姜玄于是擡起頭來,又舔了舔那裏,輕輕地吻了吻。陳林吸了吸鼻子,終于沒有說什麽,而是抱着姜玄的頭按在自己身上,閉着眼睛高潮了。
而此時此刻,陳林顯然也回想起了這件事,盡管那個牙印很快就消失了,但他并不能忘記那種感覺。這感覺使他在此刻有些沒由來的快樂,陳林于是問姜玄:“所以,好吧,你覺得今天我拽出來的那些裏面,有你喜歡的嗎?”
姜玄回想了一氣,試探着問:“最後那個?”
陳林回想了一下,叉了一塊安康魚肝給姜玄,然後說:“你喜歡海軍藍?”姜玄擺擺手,說:“沒有沒有,也不是特別喜歡,我只是覺得那個看着好像比較順眼。”陳林輕輕搖搖頭,說:“顏色倒沒什麽問題,就是那個也太正式了點。換一個。”姜玄又想了想,問:“那正數第三個?”陳林想了下,倒是沒表态。他低頭喝了口湯,裏面繡球菌的味道很香,他喝完,用餐巾輕輕擦了下嘴巴,才說:“那個倒是挺好的,腰線收的很好看,估計肩背也比較适合你,大概不用改很多。”說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玄。那眼神很深,還帶着點戲谑,可是姜玄看到他眼睛裏冒出來一點點的不悅。姜玄自知不知道哪裏惹到了陳林,只好如常地問道:“怎麽了?”
陳林眨眨眼,低頭吃了口茶碗蒸,頭也不擡地說:“沒事兒,想着你需不需要一根新的領帶。”姜玄便提議說:“那麽我們一會兒可以去試試。”陳林點點頭,夾了塊金槍魚給姜玄,但是不是放到他的盤子裏,而是沾了一大坨芥末,然後舉到姜玄嘴邊。姜玄苦笑了一下,問:“真的這麽給我吃啊?”陳林點點頭,姜玄便張開嘴巴,吃了進去。陳林滿意地看着姜玄被芥末嗆得抹了抹眼角,得意的笑了笑,然後自己吃掉了最後一點茶湯泡飯。
他們吃完飯後,便回到商場裏,下午人不太多,店員捧着得體的笑看着姜玄試了兩套西裝和三條領帶。陳林抱着胸站在姜玄身後,他的身影就映在鏡子的一角,很小,但姜玄仍舊能看到他。
陳林抱着胸看着姜玄試完一套西裝,正打着領帶站在試衣鏡前。那讓他看起來很精神,是一種與平時的姜玄完全不同的好看。陳林想,他認識的那個姜玄不是這樣的。他認識的那個姜玄,他不愛穿西裝,每次周一上班的時候都恨不得把自己從外套裏抽出來,非得早上的時候扯着他耳朵把他拎起來打領帶,姜玄才能乖乖地爬起來洗臉刷牙穿衣服,然後等待着一個早上最美好的那個時刻——陳林站在鏡子前給他打領帶的那個時刻——的到來。
他們會站在鏡子前面,陳林會嫌棄他手腳不協調,然後氣鼓鼓卻并不厭煩地幫姜玄繞上那根他親手挑的領帶——有時候是緞面深藍色的,有時候是銀灰色的,還有的時候是條紋的。陳林知道,姜玄的每一條領帶都是自己用熨鬥熨好的,那上面有一點點的醒腦的薄荷香,是他放在櫃子裏的小小的香包的味道。他給姜玄纏着領帶的時候,姜玄會低下頭來,然後看着他,那眼神很肉麻,但是其實陳林曾經很喜歡。他知道姜玄看着他,但他會裝作不知道,然後一板一眼地把姜玄的領帶系好,接着他會擡起頭來,假裝撞上了姜玄的眼神,其實他們都很清楚,那并不是偶然的撞上,而是故意的。那一剎那的接觸是一個信號,非常閃耀的那種,他們會因此而接吻,把舌頭伸進彼此的嘴裏——當然了,在那之前,他們會小心翼翼地舔舐彼此的嘴角,無論是誰都好,先碰到了另一個,然後從唇角一路吮吸到嘴唇的正中央,接着把舌頭探進去——像是約好的那樣,他們會吻很久。有時候他們并不伸舌頭,因為陳林會在那之前就跳開,而這種時候往往是姜玄起晚了的時候,陳林會拍拍姜玄按在自己屁股上的手,假正經地說:“姜先生,距離你出門還有3分鐘,我覺得你應該穿鞋了。”而姜玄并不會總是聽從他的建議,有時候他會故意把陳林按在自己身前,惡狠狠地低下頭去,咬他的上唇,陳林的上唇那麽薄,但是姜玄會刻意地在他的唇珠上咬一口,接着再舔一舔,好像不這麽做陳林會跑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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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林這麽想着,突然有些不快。那種吃飯的時候的感覺再一次湧了上來。他想,最後跑的人可不是我,是你啊。陳林想,他把他弄得這麽漂亮,像是雄性動物中的大多數那樣,像是羽毛發光的公孔雀、像是鬃毛蓬勃的雄獅、像是角長而豔麗的雄鹿,但結果并沒有什麽用,該走的還是會走。陳林想,他應該讓所有人看看,那個生病的時候流着鼻涕挂點滴的姜玄、那個吃麻辣燙的時候被他偷偷多加了兩勺麻油而不斷喝冰鎮豆奶的姜玄、那個發現自己的标的出了錯一晚上沒睡早上從書房出來下巴上全是胡茬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的姜玄。這才是姜玄,陳林想,別人知道什麽啊!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那些才是真正的姜玄,他那麽蠢、那麽笨、那麽弱、那麽固執,而你們以為他很輕松地獲得了他現在擁有的一切,以為他是那麽好,放屁吧!陳林想,你們知道什麽呢,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這個男人在我面前像條狗,知道一切讨好我的方式,他每一次微笑我都知道他是要做什麽!是騙我,還是哄我,又或者是敷衍我!陳林想,我都知道。而你們呢,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唯一知道的只不過是——他頓住了,這個念頭讓他猛地爆發出了難得的傷感和失落。
陳林想,你們,哪有你們。只有你。你唯一知道的,不過只有兩件事。第一,姜玄是個好男人,第二,陳林自嘲地笑笑,他想,第二,這條狗咬了我。
這感覺竟讓他有些想笑了。但他可不想在這大庭廣衆笑出來,這會顯得自己有點蠢。陳林想,我得找個隐蔽的地方,沒有人的地方,當然了,必須得是姜玄找的到的地方。找到這地方做什麽呢?他想,他須得先大笑一陣,直到他确認了沒有人會同他一起取笑這荒誕了,然後他就坐下來,等着姜玄找到自己。或者是快的,或者是慢的。他才不會主動走回去呢,他偏要叫姜玄找他,叫他急,叫他慌,叫他心急如焚,叫他痛徹心扉——
只有這樣,陳林想,我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才能忍得住難過,被他緊緊抱住。
陳林看着鏡子裏的姜玄沖自己露出了一點點的笑容,似乎是在詢問他的意見。姜玄笑得很惬意,他的笑容放在臉上,連一點點的疲憊都沒有。陳林想,你為什麽笑呢?為什麽這樣看我?陳林想,你叫我怎麽回應你呢?于是他向後退了一步。就這樣,陳林的身影從鏡子裏消失了。
而姜玄錯愕了。陳林站在那,看着姜玄慢慢僵直的後背,看着他的頭發被店裏金色的光照成銅色。陳林想,原來離開姜玄的視線是如此的容易,容易到,他只需要動動腳跟。
但姜玄已轉了過來,陳林看到他轉過身來,那西裝襯得他肩寬腰窄,竟然比脫了衣服還好要看一些。陳林貪婪的看着他,他感覺到頭頂的光罩在姜玄身上,那是試衣鏡前,那是光線最好的地方,那金色的光模糊了陳林的視線,竟讓他有種錯覺,只要他此刻轉過身,姜玄便會不見了。只要他轉身。陳林悄悄地、悄悄地向後邁出了腳跟。他的眼睛死死地黏在姜玄身上,他想,最後一眼,直到我轉身就好了,最後一眼了!
可姜玄比他更快。
陳林聽到姜玄說:“林林,這條領帶我不會系。”
陳林被這聲音定住了。他感覺到血液從他的腳跟流回頭頂。陳林眨了眨眼睛,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但緊接着的,他看到的東西讓他忍不住有些有些反應不過來。陳林歪着頭,他看到自己的腳跟動了,但是腳尖仍然沖着斜前方。陳林的目光順着自己的腳尖延伸出去,看到姜玄的鞋跟、看到姜玄的大腿、看到姜玄微微伸出左手來,向着他的方向,手上是一條嶄新的領帶,折射着光,上面泛着一層白。
陳林顫抖着喉嚨,他竭力使自己保全聲音的完整。終于地,他成功了。他聽到自己問姜玄:“你自己怎麽不試試?”
姜玄看着他,輕輕地笑了一下,說:“我真的不會。”說着,姜玄向他伸出了手。
陳林看着姜玄的手。緊接着,他轉頭看了眼門口,商店的玻璃門就這樣敞開着。店員站在店門口。那裏沒有人。那樣的安靜、那樣的空曠、那樣的寬敞。陳林想,若我現在走過去,我便與他分開了,永遠的分開了。不必再牽挂、不必再介懷、不必再憂愁、不必再惱恨。那一切便都過去了。但他愣了一下,又轉過頭。姜玄的臉那樣模糊,他竟然看不清。頭頂的光圈濃縮着罩在他的視網膜上,幾乎叫他恍惚眩暈。陳林試着向後退了一步。他剩下的視野裏,站在姜玄身邊的那店員動了下,可陳林看到姜玄伸出了手制止了他,于是他走遠了。
陳林停下了,而姜玄也并沒有再動。陳林聽到姜玄的聲音,很柔和、很清晰、很緩慢。他問:“可以嗎?”
陳林轉過頭去,又看了一眼商店的門口。那距離好近啊、好近啊。陳林想,真近啊。
然後他轉回身來,沖着姜玄走了過去。
他看到随着他的接近,姜玄的臉慢慢清晰了起來。那是他熟悉的樣子,是每天早上對他道早安的那個樣子,也是每次他出門的時候吻過他之後的樣子,是每個夜晚強湊到他身邊看着他做飯的時候那種樣子,也是每次高潮結束後他從眩暈中醒過來時看到的姜玄的樣子。沒什麽表情,但有那麽期盼,好像總是舍不得,又總是想更近一些。
陳林從姜玄手上接過領帶,然後轉到姜玄的面前。他們距離很近,陳林伸出手來,碰到姜玄的胸口,為他輕輕撫了撫襯衫的褶皺。他捏着那條領帶,穿過姜玄的肩膀,他看到不遠處的店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重重的呼了出來。陳林把手放在姜玄胸口,按在他心髒的位置。他感覺到姜玄的心髒怦怦直跳,很快、很劇烈。陳林擡起頭來,他看着姜玄,他小聲問他:“你知道,我一定會過來,是嗎?”
姜玄也看着他。陳林看到他閉上了眼睛,眉心有一道褶皺。但接着姜玄睜開了眼睛,他看着陳林,輕聲說:“沒有。”
陳林輕輕撥弄了一下姜玄的領口,問他:“你剛才為什麽叫我?”
姜玄說:“因為我希望你走回來。”
陳林看着姜玄,姜玄也看着他。他們的目光焦灼着,陳林心中有說不出的苦痛和釋懷。陳林想,真賤啊,我們都是。
原來愛是稍縱即逝的高潮,是永不湮滅的低賤,是激情燃燒後的空虛。
而可笑的是他們兩個人守着一個空殼子,竟然還不肯放手,明明像是紮在手心的蒺藜,卻念念不忘擁有剎那的那種快樂。
真蠢。
陳林對姜玄說:“你不用系領帶。這樣很好看。”說着,他握住姜玄的手,輕輕地把領帶放在他手中,然後他把額頭抵在姜玄胸口,停留了一剎那。
這剎那很短,但是陳林聽見了姜玄的心跳。足夠了。
他們結賬出來,用的是陳林的工資卡。
實際上陳林倒是很少用自己的工資卡的。他有其他卡和存折,有一張是他最常用的儲蓄卡,是打理家裏的收支用的,固定要還的房貸、姜玄每個月轉進去的買菜錢、水費燃氣費亂七八糟的各種費,都放在那張卡裏,還有一張是他自己在外面開班教學收款的錢,他除了一個職業的簽約機構之外就是一個簽約的網校,每個月也是按月結賬提成,都打到他那張卡上,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個小存折,他和姜玄買了一個銀行的投資理財,每個月他會去銀行查。而他們平時的生活裏,姜玄是喜歡花錢的那個,看到這個陳林喜歡也要給他買,看到那個陳林喜歡也要給他買,姜玄一年16個月工資還有分紅,所以陳林倒是很少用到自己的工資卡的。
這次他們出來,那套西裝也要花上不少錢,本來姜玄已經掏了錢包出來,但陳林比他更快一些,直接把卡從兜裏拿出來,店員倒是很有眼色,接過去直接劃了。陳林對此很滿意,轉頭拍拍姜玄肩膀,說:“你去量一下尺寸,還是叫他們改改,再合身些。”姜玄盯着陳林的臉,陳林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心,笑了一下,才命令道:“快去。”姜玄便轉身過去了。陳林倚着櫃臺,看着姜玄伸長了胳膊讓那店員記錄他的尺寸,像是泰坦尼克裏面的凱特溫斯萊特。那店員說:“先生,刷好了。”陳林轉頭接了卡,塞回自己口袋裏,不再看姜玄了。
他們從店裏出來的時候仍舊兩手空空,店員說下周一可以來取,并留下了陳林的電話。姜玄本來想留他的,周一下班可以開車過來取走,但陳林堅持要留下自己的,最終姜玄并沒有與他争,順着他的意思了。他們離開商場的時候才不過将近四點。天色仍舊很好,姜玄把車開出商場的時候問陳林:“回家嗎?還是在外面吃?”陳林沒回答。他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調CD,但是他不想聽自己常聽的那張,因此反複折騰、按來按去。但他翻遍了姜玄在車上扔的幾張碟,就是沒有他想聽的,這讓他非常焦灼,心中竄起一股火來,低着頭不住按那幾個按鈕,力氣越來越大,最後簡直像是在敲了。
“啪”的一聲,很重。落在陳林心上,叫他一驚,但心中那股窒息感卻緩解了很多。他擡起手,第二次砸下去——
但并沒有成功。即将貼上的時候,姜玄從旁邊猛地握住了他的手,問道:“你怎麽了?”
陳林擡起頭看着姜玄。才發現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往家開去,都走了半路了。此時恰好紅燈,姜玄這才有機會制止他。陳林輕輕捏了捏手心,他感覺到指甲嵌在肉裏,卡的有些痛。他低聲說:“沒事兒,我只是想換張CD。你開吧。”姜玄沒理他的回答,伸手把他的手拂開,從門內掏出來一張CD,遞給陳林,問他:“你是不是找這張?”陳林看了一眼,搖搖頭,說:“不是。”
姜玄把CD收回去,身後傳來按喇叭的聲音,他擡起頭,才發現綠燈已經亮了,只好握着方向盤開出去。陳林沒再說話,一路沉默着回到家裏。姜玄把車停到地下車庫,轉過身去給陳林解開安全帶,見他仍舊悶悶不樂的,柔着聲音哄道:“好了,回去我們去書房找找,你想聽哪個我明天帶下來,好吧?”陳林輕輕揉了揉眼角,這才點了點頭。
陳林打開車門走下去,跟着姜玄走到電梯門口等着。電梯從十幾層慢慢往下落。姜玄笑着打趣說:“你說這是出去吃飯,還是出去買菜?”陳林擡頭看着紅色的數字,小聲說:“買菜吧。”姜玄轉頭看他,問他:“理由?”陳林說:“這個點兒出去,不得在路上堵死?”姜玄一把攬過陳林肩膀,說:“不一定啊,那現在出去,到商場正好進去,都不用排號的。”他說的顯然也很有道理,陳林摸着下巴想了想,姜玄有點着急,問他:“想出來沒有?”陳林轉過頭去,看着姜玄,賤兮兮地笑了一下,才說:“不管怎麽樣,我覺得他們不用吃白水煮菠菜,挺好的。”姜玄得意洋洋的笑臉頓時垮下來。
陳林這才覺得有點好玩,伸出手來輕輕撓了撓姜玄的下巴,問他:“怎麽啦?怎麽不說話了?”姜玄翻了個白眼,突然向前半步,摟着陳林的腰往自己身上一帶,手在陳林腰臀上流連了兩下,才說:“那今晚上煎三文魚排,吃不吃?”陳林問:“還有煮菠菜嗎?”姜玄說:“加點奶油?”陳林思索了兩秒,點頭表示成交。姜玄低下頭去吻陳林,陳林擡頭和他親了兩下,指了指電梯,說:“要到了。”于是兩個人趕忙又分開,陳林向着右邊邁了一小步,姜玄跟過去,陳林伸手輕輕推他一把,說:“你離我遠點,甭貼着我。”姜玄不聽,也不動。
過了一秒,電梯發出“叮”的一聲,到了。陳林先擡腳走進去,居然沒人。姜玄跟上去,站在姜玄身邊,把電梯門按上。電梯無聲地往上升。
在二樓的時候開了一次,沒人進來。姜玄又把電梯門按上。陳林退到姜玄身後去。電梯往上走了好幾層,也沒開。姜玄轉頭看了陳林一眼,陳林哪能不知道他想什麽,但就偏不讓姜玄如願,站在他身後不動彈。
過了一分多鐘,姜玄實在忍不住了,轉過身去。陳林看見他臉上帶點氣急敗壞,只好竭力控制住自己偷笑的表情。姜玄往前走了一步,陳林就往後退一步。姜玄再走一步、陳林再退一步。兩個大男人本來就腿長步子大,陳林退到第三下,就抵在了電梯另一面牆上。姜玄兩只手拄在扶手上,放在陳林身體兩側。陳林擡着頭看他,逗他說:“你幹嗎啊?”姜玄低下頭過去,粗聲粗氣地說:“打劫你行不行?”陳林笑了一下,看着他說:“你劫財劫色啊?”姜玄也笑,低下頭吻陳林,陳林側着臉躲了一下,但姜玄随即追了上去,把嘴唇印在陳林嘴角,陳林于是終于微微扭過頭、張開嘴巴,姜玄便把舌頭伸進去,兩個人靠在電梯的角落裏接吻,陳林伸手攬着姜玄的脖子,姜玄穿了雙靴子,居然還帶點跟,叫他不得不稍微踮起腳來,而姜玄終于地摟住他的後背,兩個人幾乎全貼在一起,陳林大腿夾着姜玄的一條腿來回摩擦了幾下,姜玄輕輕拍了拍他的腰,兩個人分開了一點點,姜玄小聲說:“你別在這兒騷,我辦了你你信不信?”陳林擡頭看了看電梯監控,又笑了下,手放在姜玄胸口拍了拍,半是調戲半是挑釁地說:“你當監控死的啊?”姜玄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電梯突然停下,“叮”了一聲。
陳林猛地把姜玄推出去。姜玄猝不及防,撞在電梯牆上,“咚”地一聲。陳林懶得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站得筆直。外面進來一個老太太,滿頭銀發,看見姜玄扶着腰從牆上爬起來,還關心地唠叨了一句:“哎喲小夥子,你這怎麽了?”
姜玄擺擺手,說:“剛沒站穩。”老太太伸手扶了他一把,姜玄連聲道謝。陳林站在他身後憋笑,忍得肩膀都一聳一聳的。姜玄站直了之後轉頭看了陳林一眼,眼神中帶着點無可奈何和衷心的開心,卻佯裝生氣地瞪了陳林一眼,這一眼毫無說服力,陳林沖他吐了吐舌頭,姜玄也繃不住笑了下,這才轉過頭去。
陳林想着他的眼神,心裏又有點高興了。
這實在是一種複雜的感覺,令陳林幾乎不能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他有些不高興,生活翻天覆地地變化,他和他,兩個人都是。他不再是操持家裏的那個,姜玄也不再是什麽都不會的那個。他感覺到自己對他有些頤指氣使地過分,可是到了那個臨界點,姜玄又能巧妙地避開交鋒,不是用順從或者忍讓,也不是用遏制和強迫,姜玄就只是抛給他一個方案,叫他修改一些,然後他們都得到了一個好的結果。陳林覺得或許這就是為什麽他是個老師而姜玄是個工程師,他總得做決定,前進或者停滞,反複或者跳過,但姜玄不一樣,他只需要得到一個适合的結果,犧牲一點什麽、或者拿走一點什麽,都可以。這讓他感覺到被勘破,姜玄不惹他、不鬧他固然好,但他并不想事事聽姜玄的。他始終認為他是他們兩個人裏心更硬的那個,他甚至認為他曾經可以毫不猶豫地指責姜玄,但其實并沒有,他們沒有誰比誰更硬氣一些,姜玄固然愚蠢,但他自己未必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決絕。實際上,他并不是沒有感覺到姜玄的努力,他甚至發現姜玄将他自己放得很低,說是予取予求、任勞任怨也不為過。這的确取悅了他,但他發現他能夠開心又并非因為自己做成了什麽,而在于姜玄順着他想要的那麽做了。可是若是不呢?
可事實沒有“不”,所以他也不知道否則之後是什麽。或許是争吵,或許是狂怒,但也有可能是失望,或者崩潰。是他套着姜玄,還是姜玄禁锢着他?他隐約有些這種感覺,在商店裏的時候他就覺察到了,他掙紮着想要離開的剎那,他發現姜玄看過來。或許他腳上本沒有枷鎖,又或許本來有,但那一眼之後他看到一條鐐铐系在那,拖着他進退兩難。他固然可以很決絕地掙脫開,但那可以是很艱難、很不容易的,他想,或許得需要湮滅一切腦海中的美妙的回憶和曾經說過的幼稚的暢想,可那需要很多的時間,以及很久的折磨。而在當下,這些都還不在,所以他最終還是會留下。這是一個既定的結果,刻在時間線上,在他能夠預見得到之前就注定發生。
而陳林隐約有種想法,他感到姜玄其實或許是早就知道的。
這感覺讓他真正的不悅。
倒不是說他多麽痛恨這種被猜到的日子,實際上他在很久之前就覺察到姜玄要遠比自己聰明,在很多決定上——尤其是很多關于金錢的方面——他總能做出更長遠的選擇和規劃,而事實證明,多虧了姜玄,他們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倒不是說陳林因此而佩服或者甘願被姜玄預設和揣測,只是說他能夠理解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和無法遏制。陳林是個老師,他知道有些人的天賦就是天賦,哪怕你打壓他,他的天賦還是他的天賦,這是無可避免的,所以他不會因此就怨怼。他難受的是他感覺沒有完全的自由。他知道姜玄一定是想要挽留他的,他很清楚這個,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在床上插到一半被甩一巴掌——哪怕是差一點,但是姜玄不但忍了,還忍得非常得體,他從未重提此事,而是轉移話題到另一個方向,卑微的尋求一點點的回應,仿佛陳林甩他巴掌是應該的——當然了,陳林想,本來就是應該的。可是這種卑微當然地讨好了他,如此的事情不勝枚舉,陳林是感覺到自己被取悅的。這和背叛之後的返回毫無關系,只是因為姜玄的态度讓他受用,那姿态很低,低到滿足了陳林的虛榮心和傷痛帶來的崩潰,一步一步讓他慢慢鼓舞。
曾經他認為他們之間是割裂的,那感覺簡直痛的他撕心裂肺、五內俱焚,叫他甚至不想也不敢去回憶,那太痛了,像是烈火焚城,無處可逃,一寸寸燒在身上,又燙、又疼。陳林曾經覺得那時候他沒有在半夜起來扼死姜玄真的是一個偉大的壯舉,他自己都想給自己鼓個掌,他那麽用力地去粉飾、去求解,但是最後換來的并不是那種熟悉的溫柔。從前的溫柔很輕,但他那時候感覺到的很沉重,他也好、姜玄也好,或許都在尋求一個辦法,努力地想往回跑,然後越發南轅北轍。那是很糟糕的回憶。
但現在的姜玄做得很好,陳林很開心他能夠找到這樣一個途徑來彌補這種裂痕。陳林曾經想過就那麽算了的,他發誓是的,他真的想過要和姜玄大吵一架,瘋了一樣地咒罵他、撕咬他,然後來一場最後的性愛,接着一拍兩散。他無數次模拟過這個場景,很癫狂的、很面目猙獰的。但是最終他選擇了放棄。不是因為他釋懷了,而是姜玄的辦法叫他發現,原來他只會也只能止于想象,他還愛着他,姜玄也一樣,這種感情是互相的,也是唯一能夠維系他們在一起的原因了,就算他想親手打破這最後一點念想,姜玄也會使盡渾身解數避免的——而事實上他不正是這麽做了嗎?退讓、應和、親身上陣。姜玄用一切行動表明他願意彌補,只要陳林不走,他想讓他怎麽彌補,他都會想辦法去做好。陳林不願意在這段感情裏承擔的,他去承擔;陳林不願意在這段感情裏繼續的,他去繼續;陳林不願意在這段感情裏付出的,他去付出。這些都是。姜玄的遷就、改變、承受,固然有悔意在裏面,但也有他的期望。盡管他沒有厚臉皮地說出來,但陳林又不聾又不瞎又不傻,他知道。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才願意繼續,盡管仍舊憤怒、仍舊怨怼,但他願意繼續。這真的是他最美好的期望了,陳林在走向姜玄的那一刻終于願意承認一件事:
盡管他如此憤怒,但他仍舊期待和姜玄重歸于好的時刻。他內心的深處仍舊幻想着那一刻的到來,盡管渺茫,但他竟然真的在期待。
而這是最令他難過的。希望并不等同于釋懷,也不等同于想開,希望就是希望而已,人常常懷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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