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林裴淩晨兩點多,下床找止疼片,腦海中似乎有刀片刮着鋼板,滋啦——滋啦——所有的思緒切得七零八碎。
緩過來些後,他給自己倒了杯涼水,一口下去神志清明了許多,忽然覺得脖子疼,擡頭一摸,一脖子的血,他記起上床時,林斯的襯衫金屬扣子卡進他的脖子,差點把他頸動脈劃開,林斯那會兒也不知道是真瘋假瘋,他一耳光竟是舍不得甩下去。
林裴擦了把脖子上的血,沒做聲,算自己倒黴。
他拿了塊熱毛巾,絞幹了,又走回到房間裏,林斯還沒醒,燈扭開了一點,林裴瞧見枕頭上與林斯側臉上都有他擦上去的血,拿熱毛巾小心地給他擦了擦。
林斯睜開了眼,宿醉剛過,意識還沒清醒。
林裴看了他很久,林斯似乎沒反應過來,瞳孔微微放大,林裴忽然眯了下眼睛,手撐在了床上,毛巾剛好壓在了林斯團成一團的軍裝,他摸到了槍。
他看着林斯雙腿發軟的樣子,放在槍上的手動了下。
他拔出了槍,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虎口劇烈一震,槍脫手而出,下一刻槍口直接抵在了他的額頭,林裴頓住了,随即看見林斯忽然回過神來,立刻收了槍,氣氛一時有些尴尬,林裴看了他很久,問他,“想斃了我?”
“槍裏沒子彈。”林斯頓了很久,低聲道:“你從前和我發生争執,朝我開過槍,後來你過來找我,我都記得會把子彈卸下來。”
林裴聞聲久久沒說話,問他,“他為什麽朝你開槍?”
“忘記了。”
林裴沒說話,想起那些奇怪的片段,深深望了眼林斯。忽然,他伸出手去,林斯似乎是愣住了,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林裴拿毛巾一點點擦着他側臉和脖頸,微微低着頭沒看他。
他穿了件奇怪的高領灰色毛衣,林斯似乎想起什麽似的擡手去撥他的領子,他揮手打掉了林斯的手,“幹什麽?”他擡頭看他。
“我記得……”
“哥。”
林斯一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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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裴湊近了些,“我喊着試試,逗你玩呢。”他伸出手去,漫不經心地揉了下林斯的發梢,跟逗個什麽小東西似的。
中午,林裴坐在沙發上對着花園裏那些花花草草,手裏捏着本書半天翻不下去一頁,林斯去了軍部,他有些走神。
林斯住在軍部,他似乎沒有住所,起居室和休息室直接安排在軍部大樓頂部,林裴指的住所是家,林斯這個人似乎沒有家。
林裴不怎麽過腦子地想着雜七雜八的事,門外有門鈴聲響起來。
林裴看了眼時間,有些微微的詫異,林斯一般中午會回來,喂架子上那只肥的跟雞似的貓頭鷹,今天提早了将近二十多分鐘,而且還在按門鈴?林裴神色有些異樣,起身走進了屋子,伸手拉開了門。
門外是個年輕的女人,現如今科技水平發達,人均壽命長,保養條件好,女人的年齡愈發撲朔迷離,六七十歲的女人能跟二十多歲似的。
林裴一下子沒法判斷這女的多少歲了,只看見了這女人盯着他一瞬間放大的眼,他停頓了一會兒,知道能出現在這裏的女人絕不可能是誤闖,身份怕也不簡單,他問道:“你找林斯?”
對方仍舊震在原地,伸出手似乎要抓他,林裴下意識避了一下,那女人的臉色刷一下白了。
林裴覺得氣氛忽然有些詭異,又擔心這人怕不是林斯的情婦,晾着也不太好,把人請進了屋。
他給她倒了杯茶,“林斯不在,你是?”他打量了眼她。
女人從進屋起,抓着包的手就一直慘白,可見是用了多大勁兒。
女人喝了口他遞過去的茶,過了很久才道:“我是林将軍的繼母。”
林裴腦子沒轉過來,繼母?
他倒着水的手一頓,潑出去大半杯熱水,大半滾在了他手上,小部分濺到了女人臉上,女人刷一下站起來,林裴剛要道歉,手刷一下被抓住了。
“疼不疼?要拿涼水沖。”
林裴受到了些驚吓,正好門被推開,兩人一起回頭看去,林斯望着林夫人,倒也沒說什麽。反倒是林夫人,先是一頓,随即渾身都顫抖起來。
林裴被這場面弄得有些愣,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和林斯他弟弟長得一樣。
這是林裴第一次看見林斯和他家裏人溝通,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林夫人。”
“将軍。”
果然是不是親生的,一眼就能瞧出來。
等林裴再次走進屋子的時候,林夫人已經走了。他倚靠着牆看了林斯一會兒,“你和你父母關系看上去不怎麽樣,我看她對你怨恨挺深。”
“當年的救援事件是我下的命令,因為我的失誤,她失去了獨子。”
林裴頓了下,“那不能說是你的失誤吧?檔案我翻過,你那弟弟确實運氣不怎麽好。”
林斯看了他一眼,“很抱歉,沒有照顧好他,也沒有照顧好他母親。”
林裴一下子沒了話,擡手喝了口杯中的水。
林斯似乎是深思熟慮過了,“我過兩日晚上有空,回林家赴家宴,你和我一起去吧。”
林裴眉頭跳了下,“我去幹什麽?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只是吃頓飯。”
林裴看着林斯良久,沒說話。
兩日後,傍晚時分,林裴與林斯真的去了林家,對于林裴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林家宅子位于帝都舊軍區內,林雪聲是個将軍,住處是多年前軍部分配下來的,沒有林裴想象中的那種堂皇感,反而由于在郊外,顯得異常幽靜寬闊。
林裴進去的時候,林夫人瞧見她沒有上一次那麽激動,對着他微微笑着,也不知道是林斯和她說了什麽,“快進來。”
一個中年的男人坐在餐桌前看電子報紙,他看了眼林裴。
林裴看了眼林斯。
樓上有腳步聲,不一會兒,跑下來一個小男孩,趴在扶手上盯着林裴看,林裴擡頭看他,林夫人立刻回過頭喊小兒子下樓,林沛走了下來,額頭上還貼着塊創口貼,看樣子傷是好的差不多了。
一衆人圍在一起吃飯,林斯先坐下,然後是林雪聲,林裴心頭一跳,卻看見林斯的父親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
林裴頓了下,“謝謝。”
“吃吧。”男人沒再看他,回頭招呼林沛在離林斯最遠的位置上坐下了,小男孩一直盯着林裴瞧。
用餐的時候,屋子裏靜悄悄的。
林夫人問了他一句,“你以前是在聯邦?”
林裴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點了下頭,“是。”他看了眼林斯,果然聽見林夫人接着問他,“在聯邦是做什麽工作?”
林裴停頓了很久,沒聽見林斯說話,終于道:“家裏條件不好,混口飯吃,什麽都幹的。”
林夫人問他,“平時工作累嗎?”
林裴道:“還好,還好。”
“家裏人對你好嗎?”
林裴心道“我沒家裏人啊”,他繼續點頭,“還好的。”
“眼睛是受過傷了嗎?怎麽傷的?”
林裴回想了下,“天生的。”
“那是做了手術?”
“嗯,對。”
林夫人慢慢地放下了筷子,看了他許久,道:“這麽些年一直都是一個人過嗎?”
“也不是,有幾個朋友,一直都挺好的。”
林夫人沒了話,看了林裴許久,“廚房有聲,估計是湯好了,智能設定的時間老是出錯,熬出來的湯欠火候,我去瞧瞧。”她起身往外走。
林雪聲伸手給林裴又夾了點菜。
林沛低頭吃飯沒說話。
忽然,林雪聲與林斯說了一句,“議員這些日子動靜比較大,你要重組議會?”
“嗯。”林斯應了一句。
林雪聲看了他兩眼,“為什麽忽然要重組議會?”
“事務過多,軍部壓力過大,需要分流。”
林裴在一旁嘴角抽了下,兩人似乎完全沒覺得在一個聯邦特工面前讨論帝國政治體制重大調整有什麽問題。他聽了一陣子,帝國是軍事化管理體制,典型的軍部集權,瞧林斯這意思,他是打算扶植議會。
聽完後,林裴總結了一下,帝國這新議會體制,基本就是按抄聯邦的議會體制,在複制粘貼這方面,帝國有着優良傳統,當年特工體系照搬聯邦,後來連帝國憲章後三百條都直接照抄聯邦法案,神一樣的操作令人嘆為觀止。
除了國旗圖案不抄,聯邦所有東西帝國都随拿随用。自主創新?在政治方面不存在的。
前些年有人嘲弄過帝國這種複制粘貼模式,後來發現,帝國是把聯邦當成了實驗場,新的政策先入水試試,看能不能行,效果好就照搬,效果不好就作廢。
林裴看了眼林斯,神色微妙。林雪聲注意到了林裴的眼神,沒再繼續談下去。
林裴本來也不摻和政治,裝作什麽也沒聽見。
吃完飯後,時間已經不早了,林夫人留林裴住下,林裴有些詫異,看了眼林斯。
兩人在林家住下了。
林裴一個人住一間屋子,林斯住在新收拾的客房,入夜的時候,林裴聽見外頭響起極輕的敲門聲,他起身拉開了門,發現是林斯的弟弟。
林沛擡頭看着林裴,伸手去抓他的手。
林裴下意識避了下,林沛抓住了他的衣角,他看了眼走廊,四下無人,他低下身看着他,“有什麽事嗎?”
林沛看了他很久,終于低聲道:“你會打游戲嗎?”
林裴眉頭輕輕抽了下。
林沛的屋子很大,角落裏有一臺龐大的計算機,專門打游戲用的。林裴打開了列表,查看了下林沛的記錄,一排紅色連敗數據,林裴往下拉了幾分鐘,一條綠色的都沒瞧見,他回頭看林沛。
林沛過了許久才道,“我二哥以前打游戲很厲害。”
林裴笑了下,“是嗎?挺巧的。”游戲是全網聯機,帝國聯盟都有區號,他輸入了自己的賬號與密碼,這游戲兩三年年前開始流行的,還是在聯邦最先火起來的,最熱門的時候,MI辦公室裏一群人坐着打游戲,組隊蒙着臉殺到了聯邦全區前十,小玫瑰開着戰鬥機開着麥,隔着不知道多少光年問候對手親媽的場景歷歷在目。
林裴戴上了眼鏡,給林沛示範了一波高階操作,操控臺上十指齊飛。
林沛偷偷摘下了眼鏡看着他,和他二哥不一樣,他打小是個非常規矩的人,學音樂,性子不張揚,沒什麽朋友,成績優秀,但游戲玩得非常爛。他發覺這個人打游戲時真的和他二哥一模一樣。
他看過林裴少年時打游戲的視頻,全世界的光仿佛都打在了他的身上。
林沛盯着林裴,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來,他回頭看去,低低地喊了聲,“媽。”
林夫人望着坐在地上的林裴,林裴帶着眼鏡沒有察覺,背對着她敲着虛拟控制臺上的按鍵,林夫人看了很久,終于低下頭笑了下,眼淚裏有淚光,一閃而過。她點了下頭。
一局完畢,林裴在林沛的小學生隊友中聽了二十分鐘的瘋狂尖叫,摘下耳機與眼鏡地那一瞬間,他松了口氣,回頭發現林夫人在看着自己。
兩人在走廊中走着,林夫人執意要送他回房間。
走到一半,林夫人低聲道:“我以前有個兒子,長得和你一樣。”
林裴停頓了下,不知道怎麽接。
“他也喜歡打游戲,有時候一打就是好幾個通宵,半夜打贏一局會忽然從地上跳起來歡呼,那真是鬼哭狼嚎,瘋了似的,我隔着兩層樓都聽得見。”走廊上的扶手上蹲着只貓,林夫人望着它,“有一次貓在三樓,他忽然在一樓叫起來,貓直接從三樓跳了下去。”
林夫人給林裴拉開了門,她看了眼林裴,“今晚藥吃了嗎?我在你床頭倒了杯溫水,你記得吃藥,不要忘記了。”
林裴想了下,她指的應該是自己控制精神狀況的藥,點了下頭。
林夫人往外走,給林裴帶上了門,“早點休息。”
林夫人走後,林裴看着床頭那杯水,沒說話。
林裴沒能睡着,莫名有些焦慮,半夜,他從床上起來,拉開門往外走。他去了林斯的屋子,卻發現林斯大半夜不在。
林斯在小閣樓裏的椅子上坐着,陰暗潮濕的氣息一點點蒸上來,他望着熟悉的房間,回想起了住在這裏的那些日子,奇怪的是,能記起來的事都與林裴有關,別的事早已經不知不覺忘幹淨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樓下忽然有腳步聲,他側頭随意地看了眼,林裴穿着襯衣站在樓下,略帶詫異地看着他。
林斯怔住了,他瞧見林裴轉身繞過長廊,沿着樓梯走上來,恍惚間,又瞧見一個小孩朝着他跑過來,甚至連腳落在木質樓梯上發出的咿呀聲都一模一樣。
門被推開了,他看着林裴,終于笑了下,“怎麽不睡?”
林裴朝他走過去,随意地擡手撥了下窗戶,看了眼窗外,屋子裏悶得厲害,窗外卻是和煦清淨。
“你在這兒幹什麽?”林裴回頭看他,要不是他出門轉轉,他都不知道林家還有這麽個破敗的地方,屋子裏散發着一股黴腥味,說不上來是什麽,非得描述下,林裴覺得這閣樓地板隔層藏了具正在腐爛的屍體。
林裴和林斯形容了一下自己的感受,林斯笑了下,他今晚似乎笑得特別多,平時他不是多愛笑的人,林裴多看了他兩眼,林斯笑起來的時候,笑容都是輕輕淺淺的,彎了下眼睛,溫和而文靜。
林裴心頭一跳,收回了視線。
林斯望着林裴,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林裴下意識要抽回去,林斯攥緊了,沒放開。
林裴沒再看他,望着窗外,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臉上發燙,明明床都上過不知道多少次了,牽個手卻莫名讓人心悸不已。
屋子裏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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