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從林家回來後,林裴發現自己開始做些奇怪的夢。

他漸漸在睡夢中想起一些事情,許多場景都是模糊的,夢中隐隐約約聽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手插兜望着他,有人在竊竊私語,醒過來時,一切的景象又混沌起來,周而複始,林裴開始失眠。

林裴沒告訴林斯自己似乎出了問題。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臺老機器,內部有個重要零件即将報廢,靠大耗度的磨損勉強維系着運轉,零件一旦松裂開,整臺機器都會瞬間分崩離析。也許能修好,也許真的就此崩潰,一切都是未知數。

他坐在花園中,看着虛拟屏幕許久都沒說話。

記憶如果複制了兩百多次,還能恢複嗎?

記憶複制手術,目前醫學界內的論點是:十次及以上将對精神造成不可修複的傷害,達到二十五次,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裴查着資料,随意地回頭看了眼房間,深夜的房間裏燈光昏暗,林斯不知是什麽時候起的床,在給貓頭鷹沖藥劑。貓頭鷹病了,掉毛掉的厲害。

忽然,通訊窗口震動了下。

林裴打開了那份郵件,盯着署名很久。

拉斐爾·蘭頓。

林裴點開了郵件。在看到內容物的那一瞬間,幾乎是電光火石,他腦子裏忽然劃過個問題。

拉斐爾那段視頻是哪裏來的?

視頻一定是林裴拍的,從內容物設置來看,林裴親手把東西儲入雲端,既然他設置提取文件的要求極高,那拉斐爾是怎麽拿到視頻的?

除非他和林裴接觸過,或者說,他查看過林裴的部分記憶。

林裴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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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神,看見了郵件的內容,是一小段視頻。

角度是俯視,是一段監控,屋子裏光線很暗,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低着頭輕輕哼着歌,隐約聽出一兩句歌詞,黑色的流質液體順着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是血。逼仄的屋子随着那漫不經心的歌聲竟是顯露出些光明。

林裴記得這首歌。

《白海洋》。

死在異鄉的士兵臨終前向遠在故鄉的未婚妻告別,他說他愛你,他說他永不遺忘。

帝國的軍人都會唱這歌。

他意識到了這是什麽東西,關了視頻,打開了另一個附件。

是一串加密後的密碼,他翻開了詩集,用筆将那串密碼記了下來。花了半個多小時,他才翻譯出來,發現是個地址。帝都境內的一家電影院。

林裴意識到了什麽,撕下了那頁,合上了詩集。

下一刻,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來,林裴沒動,直到那腳步聲在他後頭三兩步的距離處停住了,他終于關了浏覽新聞的屏幕,回頭看林斯。電腦有實時監控。

林斯沒問,從他手中輕輕抽出了那本詩集,低頭的那一下,林裴心頭跳了下。

“你想見他?”

林裴短暫地頓了下,“嗯。”

“他一周前被聯邦通緝了。”

“什麽?”林裴皺了下眉。

“聯邦軍事法庭判處他二十年有期徒刑,盜竊國家機密罪。”林斯看了眼頗為震驚的林裴,“帝國有償對他進行政治庇護,軍部今天早上發的文書。”

“盜竊國家機密?宗教審判所有權對所有一級文件進行審核。”這罪名是個笑話。

林斯拉了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手裏仍是翻着那本詩集。

“時代在不斷變化,聯邦從戰争結束到如今已經停滞了二十年,一大批新的政客湧出來,這是個預兆。聯邦正在面臨節點,如果換血成功,未來的政治面貌将會煥然一新。”

林裴思考了幾秒鐘,“黨争?”

“嗯。”

林裴緩緩擡手擰了下眉心,他知道聯邦高層鬥争激烈,但沒想到兩黨之争已經白熱化到了這程度。拉斐爾應該算是神權黨核心圈子裏為數不多的年輕首腦之一,被判處二十年有期徒刑,聯邦政壇怕是經歷了一場悄無聲息的血雨腥風,天怕都是已經變了。

林裴忽然看向林斯,“你向他提供了政治庇護?”

林斯翻着那本詩集點了下頭,“有償。”

林裴一下子沒了聲音,盯着林斯看了一陣子,“你對他挺熟悉?”他微微後仰靠在了椅背上,一雙眼打量着林斯。

“我和他父親打過交道。”

“什麽時候?”

“二十年前簽停戰協議時見過一面。”

林裴似乎在思索着什麽,林斯開口道:“他說他想幫你。”

林裴眉頭跳了下,沒說話。拉斐爾在他這兒信用早已破産,林斯可能是不了解拉斐爾,那是個天生的騙子,某種程度來說,他在政治這方面很有天分,林裴既沒當真,也沒放心上,随口配合回了一句,“是嗎?那還真是沒想到。”

林斯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林裴忽然間就想通了林斯拿到了什麽,“你從他那兒拿到了林裴臨死前的視頻?”

“他沒死。我說過,我不會認錯人。”

林裴手中的什麽東西脫手而出,哐當一聲響,他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眼,發現是只不知什麽時候攥在手裏的陶瓷杯子。

林斯望着他的眼神,讓他莫名記起那一句由腦電波翻譯在電腦屏幕上的話,當年林裴,也許真的是他,在瀕死時聽見林斯聲音時說的那一句話。記憶要有多深刻,才能把這句話記到最後一刻。

林裴拿到了視頻。

他觀看了那段被鎖在檔案室多年的視頻的完整版。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還有來來往往的高跟鞋腳步聲,和他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他看着視頻,嗅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血腥味道,三個月的審訊,兩百多次記憶複制手術,竟然是真的。

觀看視頻的林裴就一個想法,不可思議,居然還能活下來,可以說是某種奇跡了。他拉到了視頻後期,面目重度燒傷的年輕男人在封閉的審訊室中走動,來來去去,看得出來,那時候男人的精神狀态已經不對勁了。

林裴拉到了最後一條視頻。

男人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穿着病號服蜷縮在地上,不停地重複着一個數字。

“1025、1025……”

一個年紀稍大醫生模樣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低下身給他注射藍色的藥劑。

林裴看着那人很久,關了視頻。

徹底摧毀一個特工的意識,灌入新的意志,這種方法作為精神控制手段之一曾經非常流行,林裴不可謂不熟悉,他只是一直不相信。

他确實很難相信,每天紅旗之下他對着敬禮的那個男人,與視頻中一身白大褂的男人會是同一個人。

勞伯·提利爾。

服從命令是軍人的本能,林裴想起那些年男人對自己重視與照顧,一時無話。說不上怨恨,就是覺得感慨,在他心中,勞伯·提利爾确實是父親一樣的存在。人都有雛鳥情節,這個男人親手将自己帶出來,把勳章戴在自己的胸前,在他因為聯邦大樓殺人事件入獄時,男人來到獄中,摘下軍帽告訴他,“我宣布你無罪。”。

這些事情終究是很難忘記的。沒有勞伯·提利爾,他可能還是個不知道關在哪裏的精神病。

林裴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向身旁的林斯,終于,他低聲道:“過去的事我真的記不起來了。”頓了下,他低聲道,“只有零星的片段。”

“不重要。”

林裴詫異地看着林斯,久久沒說話。

……兩日後,恰好是聖誕節,大街上過節的氣氛濃厚。

林斯晚上九點有個會,林裴在他走後,還是去了電影院。他畢竟是個特工,避開監控以及反偵察是基本素質,坐在電影院中,他看着屏幕上逼真的電影布景。

驚悚恐怖片。

電影院中人不多,壓抑的尖叫聲卻此起彼伏,這種片子上座率低,本來就是小衆。

看了十多分鐘,林裴感覺到身旁坐了個人。

舊友重逢,拉斐爾穿着件灰色的大衣,瘦了些,臉部多了些線條,瞧着比從前冷峻許多。他回過頭,摘下帽子對着林裴笑了下,露出一口白牙。

“好久不見。”

那聲音在陰森恐怖氛圍中有些怪異,林裴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好久不見。”

拉斐爾伸手入兜,摸索了一會兒,林裴以為他要掏槍,結果看他摸了半天摸出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糖。

“聖誕快樂。”

林裴沉默了片刻,“你找我就為了這個?”

“今天是聖誕節。”拉斐爾把巧克力糖放在了林裴的手心,随手拆開一塊扔在嘴中,電影屏幕上,女人正在失控地尖叫,他對着林裴笑了下,“你怎麽不害怕?”

林裴:“……”

拉斐爾笑了聲,低聲道:“視頻你看過了?”

林裴收回視線看向屏幕,“聯邦正在走向分裂。”

“很多年前就已經有了預兆,東部聯邦與西部聯邦是兩套體系,兩副政治班底,表面和平維持不了多久了,這是場戰争。”

林裴在這句輕描淡寫的話中聽出了野心,聯邦的版圖怕是要變了,他看了眼拉斐爾,年輕的政治家倚靠着椅背吃着糖,修長的手輕輕劃了下。電影屏幕上,昏暗的老閣樓,有人在拉小提琴。

非常着名的《拉格拉斯夫人》。

年輕的伯爵在戰争前夕的宴會上邂逅了已為人妻的拉格拉斯夫人,主動為她演奏了一曲。

林裴對音樂造詣實在不高,看着拉斐爾輕輕劃動的手,沒什麽反應,他甚至沒聽出來這是《拉格拉斯夫人》,他只是覺得那曲調悠揚亢奮,有種戰争一觸即發的感覺,出現在恐怖片中,效果異常好。

“你在尋求與帝國軍部的合作?”林裴問了一句。

“林斯與我是朋友。”拉斐爾說謊信手拈來,“如果不是我伸出援手,他弟弟病情日益嚴重下去,精神遲早還要出問題。”

“你只是想讓他抵制勞伯·提利爾,這是場交易,”林裴語氣冷淡地接上去,“他和你不是朋友。”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他和你不是朋友。”林裴回頭看了眼拉斐爾,“你比勞伯·提利爾更适合毒蛇這個稱呼,沒人會和你做朋友。”

拉斐爾笑了下,嚼着糖,湊近了些,輕輕說了一句,“聖誕快樂,代我向你的兄長問好,”他望着林裴,“非常感謝他的招待,我對他印象十分深刻。”

林裴沒動,男人起身往外走,灰色的大衣消失在拐角處,終于,他低頭看了眼手中五顏六色的糖果。

午夜的鐘聲敲響,聖誕節降臨,街道兩旁的商店播放着歡快的歌,小孩子在廣場中看煙火。

電影院中,恐怖片已經開始重播第二遍,來的人走了,場子漸漸空了下來,林裴卻仍是坐在原地。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今後的歲月中,他再也沒見過拉斐爾·蘭頓,除了國際電視新聞中偶爾還能看到聯邦政壇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外,兩人終其一生再也沒有重逢過。

林裴永遠不明白其中的糾葛,就像他永遠聽不懂《拉格拉斯夫人》,他以為那是戰争,其實那是愛情。

作者有話要說:

林裴為什麽被人暗戀毫無知覺,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

不,因為他就一直男,鋼筋一樣的直男,令人發指的直男癌,怎麽可能接收到純gay的電波……

(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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