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9

葉修幾年前挨打後的那段時間裏，身體變得很差，有段時間他莫名的頭疼，還不是一般的疼，是像快要将整個大腦撕裂一般的疼痛，意志堅定如他也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幾天。

那段時間裏，有四天他進肚子裏的只有半碗白米稀粥、幾顆藥和兩杯水罷了。人倒是沒被餓死，就是頭不痛後又鬧出了胃病，每天半夜三更地冒着冷汗被疼醒，等胃病治好後，他吃東西從此就開始忌嘴。

前天喝的那碗冰粉，老板娘想着走得太熱喝太冰的東西也不好，就沒多加冰，故而他一碗冰粉下肚，回去喝了杯熱水後就沒有多大的問題了。可今天這時候來的這家飲品店，他神游天外神情恍惚間，鬼使神差地要了杯沙冰。

沙冰份量很足，他才喝了半杯不到，就感覺胃有些不舒服了。

自小的習慣所致，葉修并不打算浪費這剩下的半杯沙冰，就硬撐着一面小口地喝着，一面偷偷地壓住胃部，整個人就差蜷成一團了。

王傑希早就把他那杯喝完，放下手機後看了他幾眼，問：“不好喝？”

葉修：“好喝。”

“那你幹嘛喝得這麽斯文？”

葉修有氣無力地實話實說道：“胃疼。”

“……”

王傑希看他臉色知道這人不是在開玩笑，忙一把撈走葉修面前的沙冰，葉修企圖奪回但無效。

“你別把它倒了呀，”葉修依舊不死心地試圖拿回自己的依舊還剩一半的沙冰，“多浪費啊。”

王傑希拍開他的手，看了葉修一眼，拿起那杯沙冰直接倒在了自己嘴裏。

葉修眼睜睜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傑希不到一分鐘就把剩下的沙冰喝光了，這人放下杯子的時候還沖他挑了挑眉。

“走吧。”

葉修看着外面的太陽，做着垂死掙紮：“去哪兒？就待在這裏不行嗎？”

王傑希看着他：“‘就待在這兒’？你幹脆就住在這裏得了。”

葉修居然還挺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最後說：“那你得給我臺電腦。”

“我就喜歡你這麽天真的模樣，”王傑希飛速地瞥一眼葉修，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的緊張，接着他又恢複了常态，把葉修從座位上一把拉起來，“走，去醫院。”

葉修死活不肯走：“你太小題大做了。”

這人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胃部。

王傑希不理會他，就這麽把葉修拽了出來。

葉修額頭上都在冒冷汗了，卻還在堅持着自己的觀點：“真的不用去醫院，這個就是沒忌口造成的，沒……”

“你幹什麽非要點冰的東西？我記得你前天和昨天……”

“我這不是忘了嗎？”葉修無奈地看了眼王傑希，心想這個人怎麽這麽像他媽了，“真不用去醫院，我喝點熱水或者是吃點藥就行了。”

王傑希看他一眼，就立刻進店去找服務員要溫開水了。

葉修站在原地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想着，這人總是這樣，讓他怎樣才能停止喜歡下去？

後來兩個人買完藥，索性就這麽回去了，下車的時候王傑希見葉修磨磨蹭蹭地不肯上樓，有些奇怪：“你不是一直嚷嚷着熱嗎？怎麽還在這裏？不快點兒上去嗎？”

葉修心想他要是出門還沒兩個小時就回來了，除了喝了幾口冰吃了幾顆藥抹了幾把汗之外什麽都沒做的話，不被葉秋和他媳婦兒念叨死才怪。

葉修一臉慎重地說着：“我這時候真不能回去。”

“怎麽了？”

“我……”葉修眼睛往別處瞟了一下，面不改色地扯謊：“沒帶鑰匙，家裏沒人，回不去。”

王傑希雖是覺得哪裏奇怪，但也不能讓這家夥就這麽頂着大太陽的到處亂跑，皺着眉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你先跟我回家坐一會兒吧，別到處走。”

“傑希大神我三十多歲了，不是三歲好嗎？”雖是這麽說着，但葉修還是老老實實地跟着王傑希走了。

葉修跟着王傑希走進家門的時候，發現王傑希的家人也在。

怪不得這家夥還有些猶豫，葉修看着滿屋子的人，估計對方是王傑希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忍不住心想，這麽多人，又來他一個，坐得下嗎？

自小所處的環境所致，葉修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其實總能很敏銳地察覺到周圍氣氛的些許變化。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注意到，屋裏的人在看見他進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是很明顯地愣住了。

“葉……這孩子……你是葉修吧？”

葉修挑了挑眉，心想老人家記憶力還挺好，竟還記得和自己兒子一起的職業選手。他點點頭，和屋裏的人都問了聲好。

旁邊的王傑希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拖鞋放他腳邊，葉修發現這剛好是上次他來時穿的那雙新拖鞋。

屋內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正在做的事，都看着葉修。葉修看了一下王傑希的家人，覺得這氣氛真是有夠怪的，心想接下來不是還想要簽名吧，真是遺憾，他現在的字可好看多了。

王傑希的父親拿出個新茶杯倒了杯茶涼在一邊，王傑希的母親走上前，将葉修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她見葉修還在不住地抹汗，就招呼王傑希妹妹找一條新毛巾出來，用熱水燙過後才遞給已被拉到沙發上坐着的葉修，示意他拿這個擦擦汗。

葉修簡直受寵若驚，他接過道謝後，就聽王母笑着說：“這天氣确實熱，小王還拉着你出來……”

葉修看了眼正看着自己的王傑希，還是決定為傑希大神澄清：“不不不，其實是我硬是要拉着他出來的……”

他還想說寫什麽，但在接觸到王母的眼神後就愣了一下，接下來要說的話也忘了。

完了，我眼睛瞎了，葉修面無表情地想着。不然，他怎麽會在王母的眼睛裏讀出哀傷、欣慰與釋然的情緒？

王母還是那樣柔和地笑着，看向王傑希，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們……”

王傑希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平靜地開口：“前幾天遇到葉修的，想着十幾年的熟人了，就出來聚了聚。”

“啊，這樣。”

耳朵也聾了，葉修心想，他怎麽還聽見面前的這個老人家嘆了口氣？

王傑希看了一眼家人，說：“媽，你在準備飯菜嗎？我幫你。”頓了頓，他又對葉修說：“中午留在這裏吃飯？”

葉修只覺得這屋子裏的氣氛怪怪的，他以為是王傑希的家裏人不怎麽歡迎他才顯得氣氛冷硬尴尬，但是從主人的表現來看又不像，說是過分熱情但是又有些過了，仿佛每個人都欲言又止，像是有着某種關系人類生死存亡的終極秘密存在于這一家人之間一般，卻偏偏就瞞住了他。

葉修倒是很樂意見到王傑希的家人的，但是這樣奇怪的情景實在是讓他摸不着頭腦，而每個人那種小心翼翼的狀态更是讓他如坐針氈。

但是……

“好，那就麻煩你們了。”葉修答應得十分幹脆，“需要幫忙嗎？”

耗到中午以後再回去，肯定會顯得很有誠意，葉修這樣喜滋滋地想着。

王傑希搖搖頭：“你坐着就行了。”說完，就和王母進廚房了。

還好王傑希的弟弟對榮耀很感興趣，多虧這小子一直在一邊和葉修聊天，才算沖淡了之前那種怪異的氛圍。

不過葉修仍有些搞不清楚，他們兩個人是怎麽從戰鬥法師聊到王傑希曾經在體育館迷路，再一直聊到玄學的。

“啊，對了，聽說葉神你房間和我哥房間是正對着的對吧？我們去看看吧！”

于是葉修就和王傑希弟弟進了王傑希的房間，沒一會兒王父在外面喊他，王傑希弟弟出去後，葉修也跟着出去了。

正要路過廚房的時候，葉修想着不會做菜幫忙擇個菜洗個碗也是行的，于是就慢悠悠地走近了廚房門口。

他正要走進去時，卻在聽見裏面傳出的某句話時生生頓住了腳。

“媽知道，媽就是剛剛有些……你知道的。”

“嗯。”

“傑希啊，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孩子啊。”

這是王母的聲音，不知為何聲音間充滿了感嘆與憐惜。

葉修身子都僵住了，指尖冷得發疼。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別人的私事他不方便再聽下去，他也不能聽不敢聽，但這腳步卻怎麽也挪不走，似是硬是要撞破了南牆被黃河之水徹頭徹尾澆了個透心涼才甘心。

另一邊的王傑希只是沉默着，也許是點頭了，但是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藏住自己的葉修看不見，只能依據王母接下來的問話來判斷王傑希的回應。

王母問：“非他不可了嗎？”

長久的寂靜中，王傑希艱難地從嗓子間擠出艱澀的語句：“對不起……媽。”

葉修有些無措地低下了頭，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指尖，竟企圖在盛夏時節中取暖。

那樣的語氣，是葉修從未聽過的，帶着疲憊，帶着作為一個兒子對家人的深深的愧疚：

“對不起，我一直都很抱歉，這些年，我讓你們……”

王母止住了王傑希接下來的話：“我其實一直都是很不甘心的，我之前一直都不相信，一個人會喜歡另一個人喜歡得這麽久。我之前一直都是不相信的。”

“直到我看見你們站在我面前的時候。”

“傑希，孩子，我的孩子。我是你的母親，我生你養你，看着你從那麽小小的一個，長成了現在的模樣。三十多年過去了，傑希。我可能是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我了解你的一舉一動代表了什麽，即使你不作言語沒有表情，我也總是能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些什麽的。”

“但是孩子，這麽多年來，我從未見過你的眼神有這樣柔和的時候。”

“你這孩子從小就很成熟，遇事沉穩冷靜，待人也溫和。可是我從未見過你那樣溫柔地注視着一個人，只看着那一個人，專注，柔和。這麽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你，孩子。我不知道我是該高興還是……”

葉修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邁開了腳步，打算逃離這一片區域。

可是他依舊能聽見身後王母飽含嘆息的聲音——

“孩子啊，你大概連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吧。”

“你不知道，你是有多喜歡他。”

葉修此時此刻腦子裏被大量的知乎體刷屏。

#聽到自己念念不忘的暗戀對象和他媽談起他念念不忘的暗戀對象是種怎樣的體驗？#

#意識到自己喜歡得死去活來的人喜歡一個姑娘喜歡得死去活來時是種怎樣的體驗？#

#性別相同怎麽談戀愛？在線等，急#

#拼命地不想再喜歡一個人了又是種怎樣的體驗？#

葉修嘆了口氣。

什麽體驗？就是心裏挺難受、挺疼的呗。

他和老王真是同病相憐，喜歡一個根本不喜歡自己的人喜歡了那麽多年，喜歡到最後連自己都不再清楚這感情究竟有多深，是否已經到了足以将人淹沒至死的地步。

可即使如此，即使撞破了南牆，塵埃刺入鮮血淋漓的傷口，暴雨侵襲。

也不肯回頭。

或許他曾想過回頭，但是他離岸已經太遠了。

葉修走到客廳的時候，迎面走來的王傑希弟弟看見他時愣了一下：“葉神你怎麽了？”

葉修有些茫然地擡頭看着他：“什麽怎麽了？”

“臉色很不好看啊，”王傑希妹妹湊過來看了一眼，和弟弟飛速地對視了一眼，“身體不舒服嗎？”

“什麽身體不舒服？”

這時候王傑希和王母也出來了，看向堵在走廊裏的三人。

王傑希看了眼葉修，看清後頓了頓，問了一聲：“胃還是疼着的？”

“沒……啊，是有點兒。”

葉修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沒什麽大問題的。”

葉修想擡頭看看王傑希臉上的表情，想看看他的眼睛，想看看他在經歷了那樣一番談話後會是怎麽樣的，想知道他看向自己時的眼神又是怎樣的。

肯定是無波無瀾的，但是要是有一絲柔和，他也會覺得賺到了。

但是他突然不敢和王母對視，也不敢看向王傑希了。

他很少照鏡子，他不知道他看向王傑希時的眼神又是怎樣的一番與衆不同，他害怕會露餡。

榮耀裏攪得天翻地覆的至高神，此時此刻放下了他的戰矛，褪下萬千光華，默默地藏在陰暗晦澀的黑暗中，不作言語，不予行動。

這世上他難以放下的人事有很多，家人，朋友，責任，所有的所有，他在乎的，在乎他的。

但最難放下的，是榮耀，還有一個王傑希。

這時候王傑希妹妹開起玩笑：“哥你和媽在廚房裏說些什麽悄悄話呢？是不是葉神走過時聽見，把人給吓着了？你們該不會打算着把人綁架了送到霸圖那兒吧？”

這是個無心的玩笑，但是聽者已入了心。

王母的臉色微微變了，有些慌亂無措地看向兒子，王傑希身體僵住，但面上還是看不出什麽的，只一個勁兒地瞅着葉修。

至于葉修，由于心裏有鬼，完全不敢看向王傑希，自然也沒注意到這母子二人的小動作。他只是一如常态地懶洋洋地笑着：“想偷聽他們講悄悄話來着的，但是太遺憾了，沒聽到。”

除了臉色差點兒外，似乎真的沒有什麽事發生。

吃飯的時候氣氛總算是要正常些了，這也終于讓葉修不再感到壓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普通朋友被對待着，而不是什麽決定着人類生殺大權的終極Boss了。

葉修和幾個年輕人說些新鮮有趣的話，倒是逗得兩個老人直笑，也不知是誰開了個話題，就聽王母問葉修：“小葉啊，我聽傑希說，你還沒結婚嗎？”

葉修就笑：“不是吧阿姨，您可別告訴我您想給我介紹姑娘。”

“這麽大了不成家哪裏行，這孩子，”王母笑嗔一句，“也沒談女朋友嗎？怎麽不……”

葉修搖搖頭，笑了笑輕聲說：“其實我有喜歡的人了，喜歡了很多年的，我特別特別喜歡他，喜歡到已經沒辦法再喜歡其他人了。”

“可是他早就有喜歡的人了，自然而然地，那個人不是我。”

“真巧啊，”餐桌上難言的寂靜中，王傑希弟弟開口說了一句，“我哥也是，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很多年，但是那個人有喜歡的人了。”

葉修看着年輕人認真而哀傷的雙眼，笑了。

“我知道的。”他輕聲說。

他幾天前就知道了，正巧剛剛又複習了一遍，多絕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