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喜歡的少年挺拔而燦爛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外面的世界充滿了讓你難以想象的危險。
意外究竟什麽時候會降臨到你身上, 你根本無法預判。
顧長英之所以哭成這樣, 就是因為她剛下火車,連口熱茶都還沒得及喝到, 就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搶劫。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由于江時的宅子離火車站還有些距離,顧長英行李又多, 所以下火車後,晏汪決定先去車馬行租輛馬車。
然而車馬行的老板見他們衣着打扮不似一般人家,顧長英的口音又非常奇異,便以為他們是不懂行的外地人,故意開了個高價, 想要狠狠宰他們一頓。
這可把機靈小少年晏汪給氣着了。
他讓顧長英在旁邊等一等,打算跟這個老板好好說道說道。
而顧長英呢,說實話, 這是她穿越到這個時代後第一次好好觀察衆生百态。
不論是街頭巷尾的青磚瓦, 還是穿着厚棉襖行色匆匆的路人, 亦或者女人頭上或時髦或守舊的發式,以及他們糯糯的金陵軟調, 對于她來說,都新奇的不得了。
于是在晏汪不注意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一個賣糖葫蘆的老伯旁邊,打算買幾串舊時代的糖葫蘆,嘗嘗是不是那個熟悉的味兒。
然而還沒等她從錢袋子裏把銅板子掏出來, 一只髒污的大手就從旁邊猛地伸過來, 一把搶走了她的錢袋。
甚至還順帶着把她的耳墜子給扒拉走了。
用力一下, 拽的顧長英耳垂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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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喊“抓小偷啊”,然後氣勢洶洶地朝搶劫的兩個人追過去。
按照顧長英的想法,青天白日的,周遭全是人,更何況這兩個小偷瘦骨嶙峋,跑的也并不是很快,怎麽也能不可能逃之夭夭。
但是她忘了兩件事。
第一,她是個小腳女子,人家跑的慢,她跑的比人家更慢。
且跑了沒一會兒就腳底生疼,靠在巷子口喘氣。
第二,這個時候的治安遠不比後世,這個時候的路人也遠不如後世大膽,哪裏敢随意就摻和進這種見義勇為的事情裏。
所以,當她追人沒追到,又是沮喪又是憤怒,最終還是自認倒黴打算回到車馬行門口找晏汪的時候,又是一張髒污的大手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死命把她往巷子深處拽。
顧長英真的驚慌了。
她拼命大喊,嘴巴卻被人用力捂住。
她能感覺到膝蓋彎被狠狠一踢的疼痛,能看見到壓在身上的人臉上惡心的笑和窮兇惡極的眼神。
對方用一只手鉗制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游走,毫無章法地扯開她的衣領......
顧長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你沒事吧?顧小姐?你還好嗎顧小姐?”
直到晏汪焦急又不安的聲音從上面傳來,顧長英睜開眼,才發現身上的鉗制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剛才挾持她的兩個人躺在地上握着胸骨□□,她這才松了口氣,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卷席整個心髒,要不是當着晏汪的面還要注意形象,她可能立馬就哭出來了。
不論是前世還是這輩子,顧長英都是個沒出過社會的懦弱宅女,心理素質其實算不得有多好。
所以壓抑了一路的驚懼,在看見江時的那一刻,徹底傾瀉而出。
不管怎麽說,這是她現在這具身體的丈夫,也是她從記憶裏,在這陌生城市唯一能找到的一張熟悉面孔。
——然而江時冷漠的反應完全打破了她的幻想。
“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冷冷地望着他,臉上的淚也沒擦幹淨,整個人顯出一種冷傲的倔強,“犯罪者對受害者這麽趾高氣揚冷嘲熱諷的我倒是第一回 見,怎麽,在你心裏,你還覺得自己厲害的很是不是?”
“我哪有您厲害啊。”江時嗤笑一聲,“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當着小爺的面點頭點的好好的,爺一走就巴巴兒地嫁進來,如今還大大方方一本正經地過來協商賠償。這要是派你去跟洋人商談,說不準人家還要給我們割地賠款呢。”
“你!”
顧長英指着他,氣急敗壞,“你這個渣男,你他媽還要不要臉啊!”
“好了。”
餘琨瑜實在是有些無奈,眼看着街上已經有人被這裏的動靜吸引過來,免得他們兩個牙尖嘴利的人鬧出更大的笑話,連忙伸手把顧長英拉進院子裏,嘆了口氣,“你們就算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不能關上門嘛,非要站在外頭讓人看笑話,以為好聽啊?”
“好不好聽你不是最清楚麽。”
顧長英甩開她的手,眼神冷漠,“你不必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比你段位更高的白蓮花,老娘見得多了去了,你這點小把戲,還不夠我看的。”
段位更高的白蓮花?
餘琨瑜有些愣神:“......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顧長英冷哼一聲,移開視線,懶得和她這種沒見識的土鼈說話。
畢竟有句話說得好,對付女人算不得什麽本事,要對付就直接對付男人。
所以她拉了張椅子在江時面前坐下來,也不去管頭上亂糟糟的頭發和身上的破爛衣服,直接開口道:“開門見山吧,媳婦,你娘娶的,寡,我守了兩年多,結果你在外面婚內出軌還和小三光明正大地同居,現在更是要離婚,你們江家打算給出什麽樣的補償?”
江時饒有興趣地瞅着她:“你想要什麽樣的補償?”
“我說了你就會給嗎?”
“你不妨先說說看。”
“那好。”
顧長英從行李箱子裏掏出紙筆。
紙是硬紙,筆是鋼筆,她握筆的姿勢十分标準,雖然寫出來的字亂七八糟,“首先,我要一筆贍養費,在路上的時候我問了你的下屬晏汪,他說他不知道你的工資是多少,但他軍中的少校,一個月能領到八十塊大洋,但是也使喚不動他,你能差遣他,說明工資肯定比八十塊還高些,而且看你買的車票就知道你的經濟狀況不錯......算了,我就當你一個月八十塊錢吧,我在你們家浪費了兩年的青春,八十乘十二乘二等于一千九百二十,湊個整算兩千。這筆錢我要的不多吧?你不至于給不起吧?”
江時挑挑眉,不置可否。
“然後,我要讀書,你得幫我安排個中學,大學我自己考,不用你操心。我還要在金陵租個房子,你幫我付兩年的房租就夠了,之後的住處我自己想辦法。最後一點,你和你的這個情人,要公開給我道歉,我不管你是登報也好要召集你的親友們舉辦個聚會也好,反正你要向大家承認顧長英這個人曾經的嫡妻身份,要承認她在過去兩年內對江家的付出,而不是把她當做一個奴隸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顧長英指着紙上除了她自己誰也看不懂的字:“我的字是自學的,所以寫的不好。我提的條件要是你同意的話就再拟一份合同,咱們簽字畫押,從今往後就當沒有任何瓜葛的陌生人,甚至在路上見了也不要打招呼。”
她這麽一長串話說下來,院子已經徹底陷入寂靜。
沒人回應她。
也沒人反駁她。
顧長英擡起頭,皺着眉毛:“究竟答不答應啊給個準話。”
“我們家做主的人不是我。”
江時懶洋洋地一歪頭,示意她看旁邊的餘琨瑜,“你得問她。”
——而餘琨瑜此時已經呆掉了。
說實話,根據江時的描述,她想象過顧長英無數次是個什麽樣子。
恬靜的,沉默的,羞澀的,膽小的。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真正走到了她面前的顧長英,會是這麽一個伶牙俐齒又針鋒相對的模樣。
對方此刻還盯着她,面無表情:“那你怎麽說?答應是不答應?”
餘琨瑜好半天才從那種震撼中回過神,糾結地擰了擰眉:“其他的都沒問題,登報道歉這一點兒......恐怕不行。”
“為什麽?”
顧長英嘲諷地笑了,“道個歉而已,又不痛不癢的,也不費多少錢財,那麽一大筆錢都願意給,怎麽道個歉就這麽難?”
“道歉不難,但我并不認為這件事兒全是江時的責任。”
餘琨瑜望着她,語氣緩緩,“我記得當年他提前和你說過,說他并不認這樁婚事,你也答應他了。承諾是雙方的,江家應了的事兒,江家要認,你應了的事兒,你自己也要認。”
顧長英扯扯唇角,正要說話,卻直接被對方打斷:
“我也寫信問過他母親了,他母親說,其實江家當時有許多選擇,還有個條件比你更好的姑娘,只是你想嫁的訴求特別強烈,甚至還主動遣了媒婆過來商議,她這才勸動江時的祖母應下這樁婚事。這說明,對于你和江時結婚這件事,其實你使的力氣要比江家更強一些,對嗎?”
“......”
“你如果非要非要登報,當然也是可以的。”
餘琨瑜輕輕一擡眸,“只是我希望不僅僅是江時道歉,你也要道歉,把事情原原本本明明白白說清楚了,我們答應給你的賠償也都一一列出來,是非對錯就讓看了報紙的旁人去評判,這樣的話,我是同意的。”
言罷,她又搖了搖頭:“只是我雖然可以同意,卻并不贊同,說到底這件事兒雙方都不占理,說出去也只是給人徒增談資,還壞了你的名聲,何必呢。”
“壞了我的名聲?”
顧長英終于搶到說話的機會了,嗤笑一聲,“我有什麽名聲可壞的?當初如果不是江家人放出要娶妻的消息,我父親會有機會把我嫁給他這樣的渣男嗎?我辛辛苦苦侍奉公婆,整整兩年足不出戶,成天不是縫衣服就是做鞋子,一度被江家下人欺負到連飯都吃不飽,我可有說過什麽嗎?如今倒好,什麽正話反話都被你們說盡了,還要倒打一耙說我錯的更多,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強盜邏輯!”
“這哪裏是強盜邏輯!”
餘琨瑜也被她冷嘲熱諷的态度勾出一絲火來,“如果不是為了你的名聲考慮,我何必這樣小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滿金陵的人都知道你已經嫁過人了,你後頭的姻緣還要怎麽談?我所提議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甚至錢我可以多給你些,房子也可以給你租的更久一些,你年紀小,經歷的世事不多,所以想事做事都太理想,沒關系,我可以解釋給你聽,但也請你擺出一個平和的态度來,不然你要我如何跟你談?”
呵。
真是夠了。
真是夠夠了。
顧長英覺得今天從頭至尾都荒唐至極:“為了我考慮?為了我好?解釋給我聽?天哪,聽聽這措辭,餘大小姐,你可真是一朵盛世大白蓮,人間綠茶婊。”
餘琨瑜沒明白盛世大白蓮是什麽意思。
但她敏銳地從“婊”這個字眼裏,判斷出了這絕不是什麽好話。
甚至還不是一般壞的壞話。
并且顧長英還在繼續:“我告訴你,我年紀雖然小,經歷的事兒卻恐怕你一輩子也比不上。你這樣見識淺薄滿腦子封建思想的土著,就不要在我面前裝聖人了。”
“我怎麽滿腦子......”
顧長英打斷她,抱臂睥睨着她,眼神輕蔑:“在我看來,男女是平等的,既然男人可以離婚再娶,女人自然也可以離婚再嫁,覺得女人離過婚就壞了名聲姻緣難談,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麽?你身為女性,卻還幫着男人反過來用這些思想來壓迫女人,真是可悲啊。”
“......”
顧長英說的是沒錯的。
完全,完全,一點兒都沒錯的。
因為太過正确,餘琨瑜根本無法反駁。
不然她就是幫着男人反過來用封建思想壓迫女人,就是個可悲的女性。
于是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好,既然我是壓迫女人的什麽綠茶婊,我什麽話也不說了好伐?你自己跟江時談,什麽事兒啊都,一樁樁一件件的,和我有什麽關系,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此時此刻,餘琨瑜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比被針紮了委屈一百倍還不止。
她太想哭了。
但是對着顧長英冷硬又輕蔑的神情,她強行忍住了那種淚意。
從小到大的教養讓她說不出太刻薄的話,只能把手裏的紙揉成一團,砸在江時懷裏:“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你自己解決吧,再也別來煩我了!”
而後轉身就走。
......
“你這個情人可真是有意思極了。”
顧長英覺得很無語,轉頭望向江時,“這幅樣子好像我欺負她了似的,明明我才是最大的那個受害者好嗎,我都還沒哭呢!”
江時翹着二郎腿,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唇。
“你這又是什麽表情?”
“也沒什麽。就是現在終于覺得,你确實挺可憐的。”
“哈啊?”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你看看你,連句人話也不會說,現在好了吧,連最後一個站你這邊的人都被你氣走了。”
“什麽意思?……算了,懶得扯了,而且江時,這種時候了你還要跟我在這裏兜圈子嗎?別東拉西扯的了,我千裏迢迢來金陵不是聽你唱戲的,離婚的條件我已經都清清楚楚擺出來了,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你現在就提,我們可以繼續談。”
江時忍不住笑了:“我為什麽要跟你談?”
“......你說什麽?”
男人站起身,邁着大長腿,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
在顧長英還沒意識到會發生什麽的時候,他從褲兜裏伸出手,仿佛變魔術前的鋪墊似的,幾根修長的手指就那麽漫不經心一轉。
眼花缭亂間,腰側的東西已經出現在了他手上。
動作之随意,簡直就跟玩兒一樣。
但顧長英被那把黑黢黢的槍給驚的呆住了。
男人的食指就壓在扳機上,心平氣和:“既然是麻煩,一槍解決掉,不是更方便?”
顧長英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往後退:“你你你你要幹什麽?江時,殺人是犯法的!”
“所以,你以為這是什麽法治社會嗎?”
江時眉眼彎彎,俯下身,“你知道金陵城每天會死多少人嗎?抽鴉片死的,抽不到鴉片死的,被空投彈轟炸死的,餓死的,被饑餓的人打死的,被洋人日本人沒緣由地弄死的......啧啧啧,數不勝數,警局要是每一個都去查,只怕查到天荒地老也查不完。”
“......你、你別亂來啊!我、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談談!”
“更何況像你這樣,在金陵城也沒個正經身份,也沒個能幫襯的親友,就算我現在立即把你打死了,滿金陵誰也不會知道,更別說追究了。”
顧長英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背脊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早春的風帶着一股子寒意,哪怕只是輕輕拂過,也冷入骨髓。
男人還在繼續說着,語調緩緩的,笑意淺淺的,“你父親如今生意做的艱難,除去你這個嫁出去的女兒,還有三個兒子要養活,你說,假如我告訴他你在路上意外死了,再給他一大筆錢,他還會不會再追究?”
......不會。
按照原身記憶裏父親的形象來判斷,對方重男輕女的厲害,為了幾個兒子,哪怕是親手弄死她這個女兒都有可能,更別說和江時追究了。
只要給他錢,他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冰涼又堅硬的槍口就在此時壓上腦門,摁在皮膚上仿佛是什麽利器,每一刻都在割動着腦神經。
顧長英哪裏經歷過這種場面,腿軟的厲害,打顫一個接着一個,渾身都在發抖。
而江時低沉的嗓音就響在她耳畔,如撒旦低語,迷人又陰冷:“弄死你,比弄死一只老鼠還容易,怎麽辦呢,這個一勞永逸的方法,我可太心動了。”
死亡的恐懼感瞬間籠罩了整個心髒,說實話,顧長英這輩子連真槍都沒見過,更別說是被人用槍口指着腦門了。
她抖如篩糠,堅持不過三秒,就徹底癱倒在地。
男人垂下眼眸,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似乎是被她這種戰戰兢兢的樣子逗笑了,忍不住彎起唇,把槍塞回槍袋裏。
而後伸出手,食指向下,拇指朝前,沖她比了個槍的手勢。
他微微啓唇,嗓音輕的近乎不可聞:“嘭。”
“......”
明明對準她的只是一根手指頭,顧長英卻在那一瞬覺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
整個人猶如窒息一般,汗涔涔的,完全喘不過氣。
江時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瞥了她最後一眼。
“算了。”
他直起身,語氣冷冷淡淡:“免得髒了老子的子彈。”
然後三步作兩步,轉身朝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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