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part.31

盜屍案第二天就上了新聞頭條,涉案五人之中,一人被擊斃,其餘兩人被捕,司機與接應人處于在逃狀态,專案組很快行動,當晚勇救同事的太平間管理員成為媒體挖掘爆料的最大目标,也成了本次事件中的第一目擊證人。

吳謝醒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突然換了個世界。

幹淨整潔的單人病房配上紮着各色絲帶的水果花藍,排除掉室內濃郁的藥水味,就是擠滿的花果香氣,有些怪,但并不讓人讨厭。

腦袋好像被什麽東西固定住,剛想伸手去摸,一動就瞥見手腕上的輸液管。

透明的液體一滴滴掉進緩沖器中,午後的光照射進來,形成細長的橢圓光圈,從床面一直拉扯到地板,白瑩瑩發着光。

這裏很安靜,應該是在走廊的盡頭。

依舊有嗡嗡的雜音在耳邊回響,集中精力也變成一件不那麽容易的事情……這樣的症狀,腦震蕩沒跑了。

不過也是,畢竟被人一棍子砸在後腦上——好在沒有忘記什麽重要的事情,昨晚……等等,現在是第幾天了?

器皿碰撞聲從門外傳來,進來的護士露出驚訝的表情:

“終于醒過來了……”

似乎意識到病人可能無法回答,她快步端着換藥的盤子走到床頭,俯身問道: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地方?頭暈嗎,想吐嗎?”

吳謝想搖頭,但頭大概是被石膏固定住了,于是他只能伸出沒有吊水的胳膊,微微擺手。

護士露出個笑容,絮絮叨叨地去按鈴叫醫生。

對視的剎那,男人從她眼瞳中看到了自己臉上毫無遮擋的大面積燒傷。

……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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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了動幹澀的咽喉,男人用沙啞的聲音提出一個奇怪的要求:

“能不能給我…一只口罩?”

“啊?”護士有些疑惑,随後笑道,“沒關系,你臉上只是燙傷而已,不會吓到我們的。”

“不是。”

男人眉峰緊聳,似乎對自己為什麽要提出這個要求也非常疑惑,盡管如此,他并沒有改變主意:

“不是怕吓到你們……算了,給我一只口罩就好…不戴那個,我很難受。”

雖然不太明白病患到底在想什麽,但這個要求也不過分,護士答應下來,就聽到這個人又問:

“警察來過嗎?”

“案發的時候來過,等下應該也會來。”護士說,“畢竟要到你這裏做筆錄吧——不過你真的很厲害,一個人沖進去把維修部的同事救出來了啊,我當時就在現場,現在想起來腿還發軟…一般人真沒有你這樣的魄力。”

男人聞言似乎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下半張被燙傷的皮膚被這個笑容扯動,生出些幹癟的細紋。

如果不是燙傷面積太大,愈合部分又太過搶眼,這個人的本相……應該會是個長得很有型的帥哥呢。

換藥的護士這麽想着。

別人的想法吳謝并不關心,知道警察還會再來以後,他心裏稍稍松了口氣。

……還好,沒錯過岩訟的劇情。

嗯?

岩訟?

話說男主這個名字……怎麽念起來這麽耳熟,他好像在哪裏聽到過差不多的。

難道是劇本讀太多遍,所以把這個名字給念熟了?不過,說到這裏……他總算想起自己為什麽非要戴口罩了。

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要用現在的樣子跟岩訟見面,內心就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這種感覺過于強烈,他下意識就覺得自己需要口罩來遮擋一下。

有些奇怪。

明明之前在被推出去當人質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想法。

等等,岩訟長什麽樣子來着?!

吳謝清楚的記得自己已經見過男主本人,就在對方拿着擴音器沖那三個盜屍賊喊話的時候——但現在他腦子裏關于男主的容貌記憶,卻混亂得一塌糊塗!

……遭了,他肯定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男人失去求生欲地癱在病床上,雙目無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換藥的護士:???

病人突然變喪,是她換藥力度太重了嗎。

……

岩訟一行人來的時候,院長正在病房裏陪領導看望勇救人質的傳奇管理員——吳謝。

男人戴着口罩,沉默地抱着鮮花坐在床上,謝絕了周圍媒體的拍照要求。

他雖然只是個普通的太平間管理員,說起話來卻有種讓人不容拒絕的威嚴,一時也沒有人強求他,鏡頭和話筒于是全往領導臉上招呼,待浩浩蕩蕩的人群離開以後,男人就慢慢傾身把花放在床頭櫃上,悠悠嘆了口氣。

房間裏落針可聞,跟幾分鐘前的熱鬧截然不同。

這種情況吳謝已經很習慣,上個世界他做醫學研究的時候也是這樣,如果有成果,基地上層一定會拉着他做分享會,做完分享會,肯定要拍幾張親密合照以示支持——上層人物也是需要熱度的,越正面,越有沖擊性的熱度越好。

不論是救人還是醫學研究取得重要成果,對那些人來說,本質上并無不同。

而他早就厭倦當一只陪襯的花瓶了。

風吹開輕薄的窗簾,人潮之後的空寂世界,走進來兩位穿制服的警員。

走在前面的是個濃眉大眼的中年人,緊随其後的,是生着雙狹長菱眼的高瘦年輕人。

進來以後,年輕人率先看了一眼半敞開的窗,也不知發現了什麽,眉峰微皺。

他眼尾稍挑,眉目掃視間,自帶一股疏離的感覺,唇角微微繃緊,看上去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

吳謝在看到那個年輕警察的瞬間,心髒忽然被什麽東西揪緊,一下子有些喘不過氣來,氣流抽走喉壁粘液,帶着腥味的幹澀充斥咽喉,他低頭咳嗽,抽氣的聲音極其不正常,吓得剛進來的兩人連忙給他拍背。

吳謝劇烈咳了好半晌,等到空氣再度流通,他低頭擺手,口罩已經被浸濕,他攥緊面上口罩,有些戒備地看着突然進來的兩人,沙啞問道:

“你們是誰?”

“哦,忘了介紹。”中年人拿出警官證給他看了一眼,“我是刑偵大隊的刑警廖科,是這次盜屍案的專案組組長,這是我的同事岩訟——你那天把他撲車門上了,還糊他一身血,現在應該不面生吧。”

年輕警察收回視線,與坐在病床上的人對視一眼。

“咳,不面生。”

尴尬地清咳一聲,男人顯然對此還有印象,兩人彼此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我們今天來也沒有什麽特殊目的,就是想跟你聊一聊當天晚上的情況,聊得越詳細越好……你不用緊張,有什麽就說什麽,好嗎?”廖科表情溫和。

依舊緊攥着口罩的男人并不多話,他坐正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一副随時準備回答問題的樣子。

廖科于是也拖開椅子坐下,作為記錄員的岩訟掏出記事本,左右看了看發現沒地方坐,于是沿着床邊坐下,隔着厚厚的棉被,他不自覺靠住了男人在被絮下交疊的腿。

吳謝瞬時繃緊了腿部肌肉,卻假裝不知道的樣子別過頭去,眼睛看向半敞的窗,追逐着波動的薄紗。

卧槽……這感覺,怎麽有點怪怪的……

“姓名。”

“吳謝。”

“職業。”

“太平間管理員。”

“你能詳細描述一下當晚事情發生的經過嗎?”廖科問,“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報一下時間。”

“那天晚上十點左右,0478櫃出了故障,我按鈴叫了維修部的同事,因為怕腐壞,我把0478櫃的屍體移動到了旁邊的冰櫃裏,移到一半才發現是機器報錯。”男人神情冷靜,有條不紊地回憶着當晚的劇情,“我打電話到維修部,但沒有人接,我想他們可能已經在路上了,就上一樓等他們……因為晚上太平間也不會有什麽人來,所以我順便在大廳裏抽了一根煙。”

“打斷一下。”廖科翻開他自己的記錄本詢問道,“0478櫃的屍體是你搬運去0479櫃的?”

“是的。”

“但根據查證,0478裏還有一具屍體。”廖科擡頭問道,“這是為什麽?”

“下午的時候,0478櫃出過一次問題。”男人無奈地垂下眼眸,“這幾天冰櫃位置緊張,沒辦法,把冰櫃修好以後,我們只能先把兩具屍體冷藏在一起,并不只有0478櫃是這樣,還有三組冰櫃的屍體也是擠着放的。”

“那麽,你只搬運了其中一具。”廖科微微眯眼,“為什麽不順便把另一具搬運出來,你就不怕冰櫃真的壞了,屍體爛掉?”

“所以我上樓等維修部的同事,還是想檢查一下冰櫃到底有沒有出問題。”

“既然這麽想,你為什麽要打電話給維修部?”廖科問,“如果那通電話接通了,你是打算讓他們不要來了?”

“也不是,怎麽說呢。”男人的眼彎了彎,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好笑,“機器報錯以後,我第一反應是打電話告訴維修部的同事,要他們不用來了,主要是怕白跑一趟,但挂斷這個電話以後,我覺得他們過來看看也挺好,所以就上到一樓等他們——廖警官,你總要允許別人做事有個心路歷程吧。”

廖科雖然表示了贊同,但他顯然對換屍體這件事産生了懷疑,岩訟從頭至尾沒有說話,卻在這時發出了一個疑問:

“你當時在抽煙?”

吳謝看了眼青年,微微點頭。

“一整支?”對方問。

“不,半支。”男人說,“我看到一個推着滾輪床的醫生搭電梯去了負二樓……這個點很少有人會去太平間,我怕他有什麽事情,所以就走安全通道下去。”

“負二樓,你通過什麽看的?”廖科問。

“電梯顯示器。”吳謝說,“我站的地方正對電梯。”

“你是從安全通道上的樓。”

“嗯。”吳謝說,“那樣比較近。”

他自始至終都抓着面上覆蓋的口罩,廖科覺得這樣的舉動很奇怪,于是順口提議:

“你把口罩取下來吧,我們現在看不到你的表情。”

先前還對話有條有理的男人更緊地攥住面上口罩,甚至伸出一只手擋住有可能露出來的地方,快速拒絕道:

“不行。”

這個反應引起了廖科的注意,岩訟記錄的動作也頓了下來,男人用沉默作為自己最後的固執,終于悶悶地說:

“取下來也可以,但是,他要先出去。”

岩訟看着男人望過來的視線,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但在上司的暗示下,他還是低頭收拾好筆記本,從床邊站起,默默地拉開門走了出去,靠在牆邊等候。

掏出錫紙包裹的巧克力糖嘗了一顆,舌尖滾動着甜滋滋的糖珠氣息,他想着那人口罩下的臉龐,想着那人飛撲而來的依賴,想着那人晦暗不明的視線,心緒随之起起伏伏,最終落在微涼的低谷,不動了。

表盤分針轉過一個圈。

卻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廖科終于大步走出,他将筆記本收回懷裏,說:

“有大進展,不過有些問題還沒交代清楚……你明天再來一次,跟他聊一聊。”

“隊長明天不來嗎?”

“他心防很重,有些事情好像不太想跟我說。”廖科仔細看了看面前的後生,“但跟你或許可以。”

岩訟露出個莫名其妙的表情,廖科卻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相信老廖的直覺。”

“隊長……”青年猶豫了一下,“他口罩下面是什麽?”

廖科哼笑一聲,爽朗道:

“你還關心這個呢,他臉好像被燙傷過,應該是怕吓到你——明天來別問這事兒啊,畢竟是人家的私事……我先去上廁所,待會兒回局裏做記錄。”

青年點了點頭,目送上司離開。

回眸看着那扇閉合的病房,他捏緊手裏的記錄本,終究忍不住轉身走了幾步,伸手将門把擰開。

男人陷在墊高的枕頭裏,口罩已經換了新的,見他推門而入,不禁投來問詢的眼神。

岩訟抿了抿自己有些幹澀的唇,不知道為什麽就問出了這句話:

“我明天過來,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男人似乎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福利,一時怔住,反應過來以後,才結結巴巴地道:

“雞…雞腿?”

“好。”

岩訟應了一聲,把自己從那個靜谧的世界中隔絕出去。

……真的很不對勁。

他明明是要跟對方商量明天的工作安排,結果莫名其妙問到了吃的上面。

這看上去也太不專業了!

岩·面癱刑警·訟同學內心滿是狂躁,先是擔憂自己給對方留下一個過于随便不靠譜的形象,然後考慮附近哪裏有比較好吃的雞腿,最後又開始擔憂口味差異、病人體質和是否可以吃油膩食品等。

洗完手回來的廖科見對方杵在證人門口,以為這個後生正在思考如何拿下這位關鍵證人,不由老懷大慰地摟住後生肩膀,要他叫上隊裏的人出去搓一頓。

“對了,你來往醫院的時候小心點。”廖科壓低聲音囑咐道,“這個案子不簡單,從出事到現在,有人一直盯着這邊,我今晚就會派人來守……免得我們的目擊證人被弄沒了。”

岩訟心裏一緊,抿唇點頭。

指針一格一格,從夜晚,到白晝,逐漸攀爬至金紅漫天的黃昏。

鹵雞腿與果籃的香味混雜在一起,茶杯上削圓的梨微微發亮。

筆尖輕輕點在紙頁,年輕警察開始詢問:

“姓名。”

“吳謝。”

“職業。”

“太平間管理員。”

男人紮着滿頭紗帶,黑曜石一樣的眼中盛滿霞光,潔白口罩濾掉他原本的音色,有些悶。

“吳謝。”年輕人安靜地看着他,“你能……把口罩摘下來嗎?”

戴着口罩的男人沒有說話,房間內靜得只有風掠過塑料袋的沙沙聲。

黃昏把一切都朦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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