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part.32

岩訟正在洗手。

冰涼的水沖刷過指間縫隙,他在這瑩瑩閃動的畫面中,回想起幾分鐘前病房裏的事情。

“你能……把口罩摘下來嗎?”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還是出于被人防備的難過,他思慮良久,還是把心中疑惑問出了口。

本以為吳謝不會回答,但男人并沒有想象中的閃躲。

“能的。”從容應答着,這人沙啞的嗓中帶着一股溫柔,“你不要吓到就好。”

修長的指尖移到右側耳畔,男人解下繩扣,将潔白的口罩緩緩拉下,露出蛇鱗狀的大面積紅色燙傷。

那燙傷從左側下颔攀爬至右臉,幾乎包裹了臉部整個下半張,連嘴唇也因此顯得有些幹皺,只是這些傷痕并未就此止息,而是順着脖頸往下蜿蜒深入衣領更深處的地方,完全破壞了男人戴着口罩時,那雙眉眼所透露出來的溫和俊朗的假象。

說實話,這個人的眉形直且長,眉尾自然上揚,是電視劇裏經常能看到的标準劍眉,眼型也很漂亮,深沉到将近墨色的眼瞳中像嵌着閃耀的星星,在眨眼的時候會變得很亮,臉部輪廓也非常有男人味,如果沒有燙傷的話,應該是張非常吸引女人的臉——因為光看那雙眼睛,會下意識感覺是個沉穩可靠的人,不管是從身材還是從性格上來看,都很……靠譜。

岩訟其實沒有完全做好心理準備,他雖然不是第一次接觸燒傷,刑警做了也有兩年,該看的屍體沒少看過,但實際上,他并不那麽習慣過于殘忍的畫面,對別人臉上的傷口也沒什麽興趣。

只是這次,情況跟以往有所不同。

視線接觸到那些紅色的燙傷之後,他第一反應竟然是松了口氣,随即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碰一碰,摸摸看是不是真的。

當然,他這個出人意料的舉動被吳謝阻止了。

“對不起,我想上個廁所。”

意識到自己行動怪異的他慌慌忙忙找了借口,一口氣沖出病房,跑進了走廊盡頭的男廁所。

剛跨出門他就開始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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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這樣肯定會被對方誤會是嫌棄吧……但他真的沒有嫌棄,只是因為太高興了有點不知所措……

等等,他到底在高興個什麽勁?

撐着洗手臺深吸一口氣,青年甩開指尖水珠,鏡面清晰地倒映出他幹淨的臉龐。

脊背一寒,岩訟猛地回頭,卻見一個半透明的女人正姿态優雅地坐在幾字型水管上——他立刻回頭看向鏡子,但裏面除了他自己以外,什麽也沒有。

岩訟于是再度回頭,那個風情萬種的女人輕輕撩起細長發尾,朝他眨了下右眼,搶在他之前慢悠悠地開了口:

“面癱小警察,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喲。”

“……”

岩訟露出警惕的表情。

他沒忘記,這個女人事發當晚曾坐着吳謝的擔架離開,昨天他跟廖隊長一起來拜訪吳謝的時候,也曾在窗邊看到過她。

不過跟他對上視線以後,這個女人就自動消失了。

“一分鐘前,有個帶着奇怪針管的男人往走廊盡頭的那個病房去了,而且呢,警局布下的眼線,好像都被那個人的同伴,給吸引走了。”

話音未落,這位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刑警先生就如龍卷風般消失在女人面前,他腳步匆忙地撞出衛生間,甚至沒來得及聽完對方的話。

“不過吶,那位管理員先生真的是非常厲害。”

女人輕飄飄地從水管上落下,露出俏皮的微笑。

“只用一根輸液管,就把事情搞定了。”

怎麽說呢,吳謝沒想到情況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岩訟離開以後,他本以為是護士進來換藥,卻沒想到來的是個戴着口罩的神秘人。

對方二話不說把門反鎖,吳謝将削梨的水果刀偷偷壓在枕下,同時勒令分腦搜索危險物品,卻聽到分腦說:

“目标鎖定,正在進行分析——目标為關鍵線索。”

“什麽?”男人愣了一下,“你再說一遍。”

“目标為關鍵線索。”分腦提示,“目标右側口袋攜帶有金環蛇毒液注射器,規格為10mg,足以致命。”

第一次暗殺就是注射,這次還是注射,也不換點新鮮的……想是這麽想,吳謝指尖抵着水果刀的力度分毫未減,冷靜地朝來人望去,他問道:

“你是誰?”

對方突然暴起,一躍向他撲來,極為迅猛地挾着已經拔開的注射器就朝他脖子上紮過去,吳謝扭身避開,硬是靠蠻力支開空間,一刀紮向對方拿着注射器的右手,水果刀“當”地紮進薄薄床墊下的鋼絲中,這招失算——針管迅速逼近肌膚,情急之下,他只能用腋彎猛地挾住對方手臂,用全身氣力将這只危險的手死死壓在床上。

在情形陷入僵持的前一秒,男人扯過仍在點滴的輸液管緊緊絞在對方脖子上!神秘人青筋迸出,試着将勒進咽喉的輸液管拉開,但吳謝絕不會掉以輕心,他很清楚,這種時候一旦松懈,連回神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他要在勒死這個關鍵線索之前設法拿走這人手裏的注射器,但這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不過很快,他就找到了解決方法。

随着氧氣流逝,神秘人很快露出頹勢,在短短幾秒空隙之間,吳謝假裝松開腋下力量,這人果然反撲,細長針管精準地向他腰部刺去——意料之中地被避開,針尖深深刺進被絮之中,蛇毒并未因這次失誤注射出來,殺手對此仿佛早有預料,嘴角流露出一絲看穿計謀的輕蔑。

然而對于吳謝來說,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抓住時機,男人用肩膀撞開對方!針管被迫拔出的瞬間,尖銳變形的針頭,就這樣永遠地卡在了床墊下細密的鋼絲中,跟這個失敗的刺殺計劃一起,丢進暗無天日的垃圾桶裏。

不具備高壓注射條件的針頭注射器,在此刻徹底失去了效用。

門把手被人從外面瘋狂搖響,鎖死的狀态顯然讓門外人失了冷靜,強硬的撞門聲只嘭嘭響了兩下,随後,年輕的刑警就帶着幾個強壯的醫生闖了進來。

桎梏住關鍵線索的男人微微擡身,露出個笑:

“來得正好,他快被勒死了——麻煩重新幫我吊個水,現在手背有點疼。”

岩訟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麽表情才好。

兇手很快被趕到的同事押解回去,完全沒有幫上忙的年輕人局促地坐在一旁,看護士給男人吊水,等頭頂的白熾燈亮起來,醫院外街道的光星星點點逐漸彙成火紅河流,他才意識到今天本該完成的工作并沒有什麽實質上的進展。

“岩警官,一起吃吧。”坐在病床上的人把放雞腿的餐盒疊了疊,朝他說,“我讓同事多帶了一份飯,待會兒就來了,正好可以聊一聊,今天除了口罩的事情,我們還沒怎麽說正事,對吧。”

青年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偏頭清咳幾聲,但還是很快恢複了狀态,掏出筆記本道:

“吳先生……”

“叫我吳謝就可以。”男人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叫我吳哥也行。”

“吳哥。”青年從善如流,“我們先從剛才的事情開始,請你描述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這份筆錄會作為案件檔案提交,也是定罪依據之一,越詳細越好。”

“你總是這麽官方嗎?”

岩訟被對方問得愣住,面前的人卻低頭拍幹淨口罩,帶着些笑意嘆了口氣,明亮的眼專注地看過來:

“我開玩笑的,做事認真挺好。”

接下來,岩訟盡量集中注意力,對面前這個總是能輕易動搖他內心的人進行問詢,逐漸進入狀态的他很快忘卻其它事情,從蛇毒注射案聊到盜屍案以後,他手中的筆就不再怎麽動了。

吳謝發現,只要自己抛出昨天應付廖科的話,青年表面上還是在跟他聊,但筆尖卻始終懸在紙頁上,并不落下,只有他說出點新的思路時,對方才會快速地記一兩筆,接着深入問下去,跟廖科的咄咄逼人不同,岩訟雖然話不多,但藏在語鋒裏的內容卻帶着不易察覺的誘導,一不小心就會入套。

從這時起,他終于表現出一個刑警該有的素質和心态,讓原本有些放松的吳謝也暗中警惕起來,在對話中反複查閱記憶裏的證詞,對漏洞進行快速修補,終于在分腦的配合下結束了這次膽戰心驚的筆錄。

送進來的飯盒都快涼了,但好在沒出什麽大問題。

收起記事本後,青年又恢複初見時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細心地把飯盒裏的菜一樣樣擺在床頭櫃,接着拆開筷子,遞給對方。

菜色不多,顏色卻好看。

兩人都不是愛說話的人,除案件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可以聊的,只是……雖然是這樣沉默的相對而坐,吳謝卻從中察覺到一股強烈的熟悉感,腦海裏有紛亂碎片在張牙舞爪地叫嚣,最終化為驟然止息的灰白,簌簌落入寶藍色識海。

星火浸入深藍雞尾酒,帶出一叢冰冷的泡沫。

他丢失的是前兩個世界與人物容貌和名字相關的記憶,部分事件也被模糊,像被水洗過很多次的照片,有種年代久遠的距離感——但其實他來這個世界,也不過五天。

分腦對此無能為力,建議他早早做完任務前往中轉站,畢竟只要回到中轉站,把腦損傷完全修複,丢失的記憶就會自動尋回。

“吳哥。”面前的人忽然發問,“你吃這個……不苦嗎?”

回過神來,吳謝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吃清炒苦瓜,舌尖苦味彌漫,帶着令人永不膩味的清爽氣息——這個自然是不能說的,他雖然喜歡酸或苦的東西,但也知道大多數人的口味偏辣和甜,尤其是,面前還坐着個一直散發着巧克力氣息的甜食愛好者。

“挺苦的。”男人夾了一筷子西紅柿,“食堂的飯菜還是有點糙,這個雞蛋打得稀碎……下回有機會我請客——親自下廚,怎麽樣?”

見岩訟把注意力轉移到下廚這個關鍵詞上,吳謝微微一笑。

如果他把喜歡的食物大誇一通,出于禮貌,對方大概率會伸筷子嘗一嘗,但舌頭這個東西,從來就有根本性的差異,不管怎麽樣,他也不想這個人單純為了迎合,吃滿嘴苦瓜。

沒有話題的狀态被打破,兩人慢慢聊起了天南地北的食物,就在這時,吳謝忽然聽到分腦的提示音:

“叮,獲得關鍵線索,【未解鎖】事件進度值1/3”

他握緊手中筷子,正在沉思,“嗡”的震動聲就從岩訟的褲口袋中傳出,青年看了眼來電顯示,劃下接通鍵,聽筒裏傳來廖科發沉的聲音:

“訟啊,你還在醫院嗎?”

“在的。”岩訟回看一眼,詢問道,“什麽事?”

“你回局裏一趟……情況不太好說。”

也不知聽到了什麽消息,青年“霍”地從凳子上蹿起來,滿臉震驚在觸及到男人探究眼光時迅速收斂,低聲應答兩句,他挂斷電話,俯身開始收拾吃剩的餐盒。

“怎麽了?”吳謝看着面前神色凝重的人。

“……”

青年将餐盒窸窸窣窣地裝進塑料袋,沉默半晌後,終于微微俯身看他,深邃菱眼以一種頗為強勢的姿态,與他平視。

“今天下午抓的蛇毒攜帶者,你還記得吧。”

吳謝點頭。

“他自殺了。”

男人瞳孔一縮,震驚情緒毫無保留地在青年琥珀色眼瞳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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