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part.43
那晚,彥松到底沒能睡個好覺。
他走後不久,身着飛魚服的佩刀武官出現在天牢之中,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與男人身形肖似的“囚犯”。
吳謝等的人,終于來了。
……
東宮未歇,兵甲俱開。
宮變持續整整三日,從外城殺入內城,又從內城殺出,卻最終止于五城鐵騎之下。
京畿萬戶,門窗緊閉。
喊殺聲從天昏喊至天明,随着朝陽東升,逐漸熄滅在天地交界的一抹光線中,最終消弭成了若無痕的霧,只餘滿地赤紅可循其蹤。
文華殿內,太子已持劍自刎,殁于禦案之下,聖賢畫像沾滿血跡,殿內彩紗飄搖,山文甲鱗片在光輝映照下閃閃發光,男人手持雁翎刀,刀尖朱色猶如淚滴。
他望着站在彩紗中的人,神色沉沉。
兵甲猶帶殺伐之氣,尤其處于對峙之中,便更具象化這種肅殺,刀鋒相對,卻無人動手,甚至連呼吸都顯得如此輕微,細不可聞。
“殿下。”或許是一夜未眠,男人的嗓音聽上去有些幹啞,“得罪了。”
“得罪?”
撩開彩紗的手依舊挾着那枚方形玉片,彥松從迷霧中走出,露出飽含深意的笑,問道:
“吳指揮使,太子如今已經伏誅,你殿外排布的十萬甲兵卻遲遲不撤,到底是想救駕——還是想弑君?”
“卑職只想護殿下平安。”鎖甲發出細響,吳謝抱拳,“此處嘈雜,請殿下移駕景陽宮,待卑職将這些雜務處理完畢,自當向您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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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唇角笑意于是褪去,甲胄染血的士兵迅速邁進,嘩啦啦将他圍住,男人叮囑道:
“殿下千金之軀,勿讓人傷了他。”
一衆甲士領命而去,逆光之中,吳謝卻與那瞥來的漠然視線對上,琥珀如蜜,卻已不複昨夜澄澈,縱使心底慌如擂鼓,他也明白,事到如今,是不可能再回頭了。
同披山文甲的白亭匆匆而入,恰與緩步走出的彥松擦肩而過,這兩人相遇時只微微一頓,便從彼此臉上看到洞若觀火的了然。
只是這種了然裏,摻雜的情緒千差萬別。
“大人,六殿下已在外等候。”
白亭持劍拱手,男人眉宇間因情而起的一絲猶疑頃刻消弭于勾起的眼角,瞳如點漆,掠出冷光:
“帶他進來。”
不多時,白亭便帶進來一人,只是此人實在與傳言中翩和有度的六皇子出入甚大。
半身潑血不說,竟然僅着裏衣,連發冠都不見了,倒還餘一根龍形簪挽着,看上去像是從屍體堆裏刨出來的,完全沒有皇子該有的儀态與氣度。
他眸色承其父兄,初陽照射下猶如閃閃發亮的金琥珀,透明度極高,仔細看下來五官與彥松也有幾分相似,卻雕琢得更為精致柔和,失了輪廓上的硬朗線條以後,漂亮得讓人眼睛發花。
老皇帝畢竟是個不折不扣的顏控,無怪乎會這樣寵愛他。
“你叫什麽。”
高大的男人正疊起經筵留下的白棉紙擦拭刃片殷紅,斜睨而來的眼神比刮骨刀還冷,薄唇輕啓時,透着股天生的涼薄感。
簌簌響動間,這位被丢在地上的皇室貴胄些微吞咽唾沫,來不及生起呵斥的情緒,就被立起的刀面給晃了眼。
“彥,彥安。”
他終究還是忍着屈辱給出回答。
“彥安。”這人似含着一股氣在齒間厮磨,“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刀鋒在彥安面前劃過,有那麽幾個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要被殺死,卻見白亮刃尖指向古漆桌案,其上靜呈一卷黃色聖旨,有朱砂滲入綢內,由紅轉褐。
“這是……父皇的……你,你殺了!”意識到那是什麽以後,彥安驟然激動起來,“你這個以下犯上的亂臣賊子,你怎麽敢!”
“我當然不敢。”
輕描淡寫地打斷對方,男人語氣中帶着股不容置喙的強勢:
“但太子敢,不然你以為這份聖旨從何而來。”
“……大哥呢,他在哪裏?”彥安終于覺出不對。
男人唇角抿出一點笑意,微微側開身來,好讓這個漂亮的皇子能看清禦案下匍匐的屍體,以及那把落在地上,沾滿血跡,皇帝親賜于太子的尚方劍。
“你的大哥正準備殺掉陛下榮登禦座,可惜,就差這麽一點,被你阻止了。”
“被…被……”還未完全回神的青年神色恍惚,怔怔道,“被我阻止?”
“是啊,被你阻止。”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坐在地的人,吳謝用刀背挑起對方下颔,“今日之後,你便是太和殿的主人,我們的陛下——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很期待?”
“你想扶本殿登基……”彥安顯然被從天而降的大餅砸懵了,但下颔冰涼很快讓他清醒過來,“吳謝,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目的?”男人笑了一聲,壓低聲音,“太多了,你說我先講哪一個好?”
刀鋒慢慢上擡,青年不得不被迫後仰,反刃在他眼眸中發出細微寒芒,僅是一個這樣的舉動,便讓他正欲出口的話溜回肚子裏,只能聽對方慢悠悠地道:
“首先,你要娶彥淩薇。不過她畢竟是我當妹妹寵愛的人,又貴為公主,決不能做普通嫔妃,最低也得是皇後。”
刃尖一轉,輕輕拍打片刻對方瑟縮着的脖頸,吳謝望進那雙透出不可置信神色的琥珀中,心底已有幾分了然,繼續道:
“其次,此次太子逼宮,乃五城兵馬司率軍鎮壓,我要你為我平反,還須在登基之時封我為一字并肩王。”
“你做夢!”
先前還縮得跟個鹌鹑似的皇子殿下聽到這事忽然來勁,激動得連自己小命還捏在別人手裏都忘了:
“吳謝,先不說你擔不擔得起這異姓王的榮耀,就憑你今時今日之舉,本殿就足夠将你以謀逆罪處決,放過你已是恩德,更不消說——”
白棉紙在一閃而逝的銀光中四分五裂,帶着血腥味的風将它送往內殿四角,有幾片擦過彥安臉側,落于他不曾打理的發間,男人歪頭瞧他,冷漠問道:
“你當這是什麽地方,市井菜場?還能讨價還價?”
“我,本殿,就算今日死在這裏,也絕不會答應你這等荒唐的條件!”或許是被這種輕慢态度激怒,這位殿下終于露出皇室該有的風骨,“想做異姓王,你做夢!”
“看來須請六殿下進刑牢裏清醒清醒。”輕描淡寫一擡眼,男人收刀入鞘,“殿下不必擔心吳某是不是在做夢,先帝膝下難道就缺你一個皇子?天底下想坐這把龍椅的人多得很,你既然不願,那吳某只好找別人了。”
“吳謝,你不過是占皇城一時空虛,就以為能一手遮天麽!待各路藩王發兵,定叫你死不瞑目!”
“這個就不勞費心了。”薄唇勾勒出好看的弧度,男人眼中清輝熠熠,“沒了您,還有四殿下,以他的性格,定會答應我的條件——不論是娶彥淩薇,還是封我為異姓王。”
“你竟然……你竟然是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阿薇拿一顆真心待你,你卻要将她嫁給她不愛的人,簡直枉費她一片深情!”被士兵架起的人嘶吼道,“吳謝,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敢這麽待她,你一定會後悔的!”
“與其擔心別人,還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理了理腕甲,吳謝恢複冷漠表情,“四殿下如若登基,為防我再扶持旁人上位,定會先解決你們這些後患,雖然有些可惜,但他畢竟是未來陛下,這幾分面子,還是要給的。”
說到這裏,他又惡趣味地補了一句:
“彥安,你說是不是?”
這番話大概正中紅心,之前還猛烈掙紮的六皇子像忽然醒悟般頓住了,高透明的金蜜瞳孔微微收縮,眼底只剩一片涼意。
他很清楚,若他當真答應對方條件繼而登基,為确保正統,更為絕吳謝後路,斬草除根是必然之舉,不會有任何手軟——換作他人,自然也會如此。
“啊,對了,還有你的母親麗妃。”這人冷靜地俯視着他,“陛下駕崩,她此刻肯定很傷心吧,不過好在還有個兒子,畢竟按照朝中律法,她至少能免去殉葬之苦,随你外居,但你要是有個什麽萬一。”
男人沒有說完,被脅迫之人卻已經要崩潰了,彥安漂亮的臉上盡是淚水,他竭力掙紮撕扯,卻也無法掙動侍衛們的桎梏,被生生從殿內拖至殿外,哭喊咒罵幾乎要蓋過前來通傳的宣見聲,但根本動搖不了執行者的決心。
哭罵聲逐漸遠去,垂頭小跑的傳令官目不斜視,進殿便立刻屈膝行禮,抱拳禀告:
“大人,閣部大臣正在宮門外求見,說……擔心陛下安危。”
“來得倒準時——告訴他們,陛下受了驚吓,不見任何人。”手指在刀柄上點了兩下,男人道,“六殿下也受了傷,正留待宮中靜養,要他們放心,過幾日自然能見。”
傳令官領命而去,吳謝在腦子裏打開地圖,擡腳就往景陽宮的方向走去,白亭連忙追上來詢問後續事宜的安排處置。
如今皇帝已死,太子也沒了,他的長官卻想要掩住陛下死訊,秘不發喪,也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麽緣由,他還是問清楚才比較好把任務安置下去。
到景陽宮門外,白亭便已将事情了解大概,頗為敬畏地望了眼這宮門內的清冷院落,他轉身匆匆回去調度各方事宜,吳謝卻跨入院中,擡手示意守衛不必行禮,自己在院門外站定。
就在衆人滿心疑惑的時候,卻見這位身着山文甲的高大将領低聲清了清嗓子,忽然撩袍一甩,雙膝跪下道:
“臣吳謝,求見殿下。”
似乎怕裏面人沒聽清,他又嗓音洪亮地重複了一遍。
“……吳指揮使何必客氣。”裏面傳來道偏冷的回應,“如今這宮廷內外,還有你見不得的人?”
“方才在文景殿冒犯殿下是不得已而為之,臣自知有罪,鬥膽來見殿下,望殿下給臣一個解釋的機會。”
守衛們皆二丈摸不着頭腦,眼睜睜地看着在鎮壓逼宮時還霸氣側漏的老大突然轉性,表情誠懇得讓他們這些知情人都覺得對方鐵定是個忠臣,盡管老大之前的表現跟忠臣沒有半毛錢關系。
裏面的人沒有馬上應答,似乎在考慮什麽,再出聲時,語氣裏多了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進來。”
就見這人抖了抖膝甲上的灰,四處拍拍确定自己整體儀态沒什麽大毛病之後,便欣然推門而入,步伐中帶着少女般的輕快感。
守衛:“……”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守衛:我……我一定是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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