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part.44

日光如釉,均勻塗抹在杏色衣面的升龍紋上,玉片在不甚明朗的陰影裏映出一小團晃動光圈,青年人坐在梨花圈椅中,袍袖間濺染的血跡已經幹涸,猶有一派潑墨意韻的殘酷風雅。

表情,自然是沒有的;話,也不曾說過一句。

他只是漠然地看着男人從玄關走到正堂,直至在他面前跪下,眉梢也不曾為此松動片刻,态度很是耐人尋味,還隐約帶着那麽一絲嘲諷,似乎想看看面前這人到底要帶來什麽樣的精彩表演。

不過間隙中偶然的對視,吳謝已大致能猜到對方此刻的想法。

他自認經歷過之前幾個世界,對彥松的“底子”還算了解,端坐在梨花椅上的這個青年,看似反複無常,做事肆意任性,實際上是個極有耐心,深谙韬光養晦之道的人。

除去喜愛甜食,琥珀眼瞳等種種外在特征,這人的性格也有共通之處,只是時隐時顯,需要有所接觸才能确定可以打動對方的“點”是什麽。

“罪臣該死。”

這是男人進來以後說的第一句話。

“可不敢當吳指揮這聲該死。”青年冷漠道,“如今您身份不可同日而語,還是莫與在下開這等玩笑才好,有何示下,但說無妨。”

回答他的是以頭搶地的“咚咚咚”三聲,那是實實在在皮骨砸地的鈍響,或許是被這舉動駭到,當男人擡起滿額是血的頭時,彥松眼神終于不再漠然,而是多了幾分無法拿捏的驚疑,恰對上這位指揮使充滿決心的眼眸。

“臣罪孽深重,如今自知萬死難辭其咎,不敢茍活于人世,但……不見殿下最後一面,微臣不舍。”他解下腰間雁翎刀,雙手捧刀高舉,铿锵道,“既見殿下,臣已無憾,此為先皇下賜之物,乃神兵利器,殿下若願意,臣命在此,可随時拿去。”

彥松卻只是甩了下指尖玉板,光線在他側臉輪廓嵌上一層朦胧銀邊,下垂的眼睫也透着蟬翼般的薄光,似乎在思索什麽,沒過多久,便從喉間發出聲哼笑,菱眼轉過來,居高臨下地問道:

“你說你罪孽深重,我倒想聽聽,你有什麽罪。”

“臣罪有三。”

吳謝又俯身磕頭,地面頓時暈出一道褐紅的痕跡,彥松見狀不自覺繃緊了唇角,瞳色漸暗。

“臣不該在知曉太子逼宮後,因擔憂殿下安危貿然逃脫天牢,此其罪一;臣不該假借護駕之名,追尋殿下蹤跡以致失去救助陛下的最佳時機,此其罪二;臣不該在未與殿下商量的情況下,怕殿下背負滿朝罵名而擅自打亂計劃,此其罪三。”男人沉聲道,“臣自知罪無可赦,無論殿下如何裁決,臣,絕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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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指揮這番陳詞,當真是讓人心軟啊。”眸底光芒倏地鋒利起來,玉板流蘇刷地扣在指間,“只是,就算裁決了又如何,殺了你,本殿難道就能活着出這景陽宮?笑話。”

“臣已讓人将五城兵馬令送往十裏營駐紮處,不到未時,殿下在城外布置的西陉軍便能趕到。”男人聲音放低,竟含着些許失落,“殿下若不信,可待此間事了,再做決斷。”

彥松并沒有馬上表态,他眼瞳微微下移,顯出俯視的姿态,似在斟酌面前這人的話語真假,山文甲在日光飛濺中激起薄冰銀芒,有赤朱從鱗面滲入進縫隙中,沁成一片濕潤,映入琥珀色的池水中。

“你知道的,比我想得還多。”摩挲過光滑玉面,青年道,“既然話已說開,你不妨回答本殿一個問題。”

“臣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大費周章阻止本殿救駕,到底有什麽打算?”

“此番太子逼宮,救駕之人雖是殿下,但陛下畢竟已命隕于中宮,如今太子自刎,朝中無君,衆臣擁立之人,必然是您。”男人抿了抿唇,“但臣以為,這個時機,不妥。”

玉板被拿捏着換了個面,這人表情終于松動,只是眉眼微舒間,仍有未消冰雪在其間流轉:

“你無非是怕有人揣測此番逼宮不過一場大戲,本殿貿然登基,反倒惹諸藩王不快,借此機會起兵造勢,渾水摸魚。”他說到這裏,卻刻意頓片刻,“——你想找個擋箭牌?”

“是。”對方回答得很是肯定。

“那人選倒不必費心去想了。”青年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帳下幕僚衆多,此事……憑什麽讓你來做?”

“殿下不信臣?”吳謝刷地擡頭。

厚底烏靴輕輕抵上男人仰起的喉結,金絲祥雲紋飾在靴沿邊角,自那雙墨瞳中映出微光,青年雙肘壓住扶手,胸背俯低,露出意味深長的涼薄笑意:

“你想我信你?”

男人伸展于地面的五指微收,輕聲應答道:

“自然。”

烏靴收回,玉片“啪”地一聲被青年随手丢在案上,他起身,濃重陰影投射在男人面前,将對方籠進他所在的世界。

随即,皓齒輕啓。

他命令道:

“把衣服脫了。”

始料未及的吳謝愣在原地。

少頃,鱗甲碰撞的碎響在室內發出有規律的拆解聲,不多時,便聽“嘩啦”幾聲,這位雷厲風行的指揮使已利落卸下護肩與掩膊,将腹甲等剝離在地,露出穿在裏面的玄色勁衣,正欲抽離腰帶時,他忽然頓住了手,不再繼續動作。

“怎麽?”彥松看了過來。

吳謝低頭不語,心底瘋狂呼叫系統。

他只剩條裙甲,再脫就要暴露天閹特征了!

之前精神繃太緊,一下子忘記這副身體比較特殊,脫走護肩的時候才想起這一茬,現在這種暧昧不清的狀況,是個男人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啊啊啊,他簡直不敢想象待會兒被彥松發現之後會是個什麽場景——被嘲笑沒關系,他主要是怕彥松覺得惡心……只是稍微想想這種可能,他就完全下不去手。

重新浏覽了一遍上個世界的藥丸獎勵,他絕望地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稍微緩沖一下現在的狀況,就在系統宣告“沒有藥,幫不了,等死吧”以後,面前這位四殿下或許是覺得太慢,刷地撩袍一蹲,伸手就摸上他腰間銅帶,吓得吳謝連忙抓住對方手腕。

兩人對視間,彥松眉梢一挑,只聽“咯噠”兩聲,修長的指早已靈活伸入解開的裙甲之中,在鱗甲即将滑落之際,男人反應快捷地往後一靠,先前挺身直跪的身體瞬間化為端正跪坐,硬生生把鱗甲壓在腿間,死活不讓對方的手伸進去。

彥松:“……”

吳謝:“……”

之前還配合得好好的人突然無聲反抗,彥松在莫名其妙之餘,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要求過于強硬,以至于激起這人反心,不太願意被碰,或是到這種時候,又莫名反悔之類……這麽一想,他開始猶豫要不要把手抽出來,只是面上依舊維持着波瀾不驚的神态,落在吳謝眼裏,就成了一副“你打算怎麽交待”的表情。

“臣,并非不願取信于殿下,只是……”咬咬牙,男人還是把實情說了,“只是,臣天生患有隐疾,怕污了殿下的眼,所以。”

“隐疾?”彥松打斷他,湊近與他對視,“在哪裏,這裏?”

手指更往裏探,吳謝有些無法面對地別開眼,慢慢跪直了,由那裙甲滑落,他伸臂攬過對方肩頸,彥松見他願意接觸,便不再蹲着,而是單膝跪下,傾身撐住男人壓來的力道。

這人常年用慣刀兵的掌帶着層厚繭,粗糙,卻很幹燥,此時正抓着他手腕,猶豫片刻後,終于稍稍用點力按下去,随後就像燙到般撤開,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發起微微的抖。

“我還以為是什麽不治之症……”彥松的嗓音清澈而溫柔,“阿謝,你怎麽總是這樣惹人憐愛。”

“臣…以往不覺有何不适。”微微張開那雙長睫,男人低聲道,“唯獨怕殿下厭惡。”

彥松笑着扯開纏腰,金扣玉帶落于銀鱗甲胄間,四龍朝服委地,露出杏色裏衣,微涼指尖掠過對方額前血跡,他低頭咬住男人柔軟耳垂,厮磨道:

“在我面前,你只管自在。”

只這一句,就讓吳謝猛地翻了身。

兩人從外間吻到裏間,衣服脫了滿地,午時白陽幹幹淨淨籠在屋子裏,将男人昔日在練兵場曬成麥色的肌膚抹出幾分脂光,墨衫松松挎在臂彎,眼見着就要真槍實彈來上一發,外間的門卻被人敲響。

白亭洪亮的聲音從隔着門傳進來:

“下官白亭,有事來報。”

吳謝內心一萬只草泥馬飛馳而過。

“我與四殿下有要事商談。”撩開玄衫下擺,男人嗓音沙啞,“你先退下罷。”

“可是大人,此事……事關六皇子。”白亭不依不饒道,“還未上刑,六殿下便已答應全部條件,只是要求與您面談,屬下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大人定奪。”

“怎麽這麽沒骨氣。”

咬牙切齒低罵一聲,耳畔卻傳來彥松輕笑,當下他猛地将人摁倒在榻,朝外怒道:

“又不是什麽真龍天子,值得管他!關一晚上便是,你退下罷!”

“還有一事。”

白亭雖然并不知道裏面在做什麽,卻也知道自家大人此刻心情很是不悅,但情況緊急,他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

“臨安公主已從塵清觀接回,只是聽聞您要把她嫁給六皇子,哭喊着要尋死,如今正在梁上懸绫,誰都不讓進去,定要見您——屬下實在沒有辦法,公主身份尊貴,又拿着剪刀,侍衛們不敢動她,現在還沒出來!”

雙手摟住男人腰部的四皇子殿下聞言扭了下頭,琥珀瞳仁微亮,與咬住他發間玉簪的人對視一眼,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想把她嫁給老六?”

玉簪被咬得“咯吱”一響,先前還熱情非凡的男人像被瞬間按了暫停鍵,默然片刻後,便摘下口中物件沉聲道:

“迎娶姊妹畢竟有違天理倫常,縱使是天子也無法幸免,這樣一來,藩王便有足夠借口起兵——他們只知京城有兵甲二十萬,卻不知殿下四十萬西陉守軍在外潛伏,待六殿下引起天怨人怒,您只需取而代之,便可制止兵戈,藩王沒了借口,必然軍心松散,及時收兵也就罷了,若有一意孤行者。”玉簪在指間轉了一圈,男人輕描淡寫道,“削藩之事,可以成行。”

“你想得倒周全。”彥松依舊笑吟吟的,“只是,為何偏偏是她?”

“……我是定要她當一回皇後的。”男人直直望向身下的人,表情認真,“但絕不是你的皇後。”

視線在空氣中膠着,盡管兩人姿勢看上去依舊暧昧,但方才浮動在空氣中的欲望到底消退下去,裸露出的肌膚,終于覺察到一絲難言的涼意。

“大人?”

白亭的呼喚結束了這場無聲對峙。

“若依你計劃行事,她的确還不能死。”彥松将男人推開,溫柔道,“你去吧。”

男人二話不說翻身下榻,面無表情地俯身拾衣,匆匆穿了起來,待外面人再喊,便像點着的炮仗般吼道:

“催命嗎,這就來了!”

……

白亭在外等了沒多久便見長官推門而出,他心中一喜,正要迎上去說點什麽,但眼角餘光不慎瞥見對方腰間,不由奇怪道:

“大……”

“閉嘴。”吳謝神色陰沉得要出水,“不是說臨安尋死覓活嗎,她在哪裏,快帶我去。”

白亭識趣地将疑問咽下,帶着滿身纏繞黑氣的上司前往承乾宮。

吳謝面沉如水,心底反複想着彥松剛才那副令人讨厭的寬容姿态——好一個善解人意,好一個大局為重,好一個深藏不露的四殿下!

這人嘴裏說得天花亂墜,其實心裏還想着彥淩薇,一提她就眼睛發亮,表面上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實際上還是在關心對方,說是為了計劃,但行事細節從頭到尾都沒提,張口就說“她不能死”,還推他去看情況。

——呵,男人。

白亭被長官突如其來的冷笑聲吓了一跳,但連回眸瞅一眼都不敢。

啊,感覺脖子上涼涼的,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吳謝:老子錘爆你狗頭!

白亭:老大對不起!

——————

白亭:啊,感覺脖子上涼涼的,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嗎?

系統:不,是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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