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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翀哪怕喝高了也不上臉,就是反應會變慢,只能單線程處理信息,因此每一句話都顯得格外慎重嚴肅。薛椋根本遭不住他認真又迷蒙的眼神,一進屋便放棄了掙紮,連哄帶騙地讓他喝了點水,把他忽悠到了床上。

“睡覺。”

“嗯,你睡,”薛椋說,“晚安。”

雁翀在他面前仿佛沒有戒心,不知是醉昏了頭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讓睡就乖乖閉眼。他也是困極了,沒過多久,呼吸就變得均勻綿長。

薛椋卻在床邊枯坐了一整夜,他看着雁翀熟睡的面容,只覺得一時心如刀絞。誰能想到,他從小到大,第一次正經八百地動心,原來只是場自作多情的笑話。

那些自以為不着痕跡的試探,那些抖機靈和可笑的矜持……當他一點一點靠近雁翀時,那個人又會用何種眼光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他與那個惡語相向的祝姓男人、與推人下水的韓柏文,在他眼裏有什麽不同?

都是一味固執,一味追逐,一樣的讨巧谄媚,一樣的……癡心妄想。

人在極度心灰意冷之下往往容易鑽牛角尖,薛椋雖然沒有雁翀的家世,但也是順風順水、被父母寵着長大的,某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在這裏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想馬上一走了之。可剛剛起身,就發現襯衣一角被雁翀牢牢抓在手心裏。

薛椋一愣,繼而怒從心起,伸手猛地扯回自己衣角,雁翀手中一空,仿佛在夢裏也有知覺,立刻皺着眉頭哼了一聲,飛快地張開手指,穩準狠地攥住了薛椋的手腕,用力按向自己胸口。

薛椋差點砸在他身上:“……”

這麽一扯一拉,雖然徹底跑不了了,不過手掌下傳來的蓬勃心跳,卻奇異地澆熄了他心頭那點幾欲噴薄的怒火。

薛椋仰天長嘆,額角太陽穴上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氣,複又坐下。

他的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沖動過後,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該遷怒雁翀,畢竟罪魁禍首是他自己。

理智告訴他應該盡早雁翀把話說開,消除誤會,兩個原本不該有交集的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錯誤的情愫不應放任,需得盡早掐滅,及時止損。

可是薛椋不是聖人,既做不到“随心所欲不逾矩”,也做不到“存天理,滅人欲”,他只能咬牙沉默,被動地等待着最後的期限。

于是翌日雁翀酒醒,一睜眼,就從床頭撿到了一個睡落枕的薛椋。

昨夜他斷片了,只模模糊糊地記得跟薛椋一起回到別墅房間,其餘啥都想不起來,去問薛椋,薛椋也說沒發生什麽。可雁翀何等敏銳心細,一眼都看出他情緒低落,似乎心裏藏着什麽難過的事,非但不肯吐露分毫,甚至還在有意無意地躲着他。

雁翀眯了下眼,沒說什麽。

薛椋昨晚熬了整宿,天快亮時才朦胧睡去,回程時車剛開出去沒多久就坐在副駕上睡着了。上高速之前,雁翀讓司機停車,把他換到後面去睡。薛椋困得五迷三道,來不及拒絕就被雁翀塞進了車裏。暖乎乎的毛毯一堆上來,他就什麽都忘了,只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入睡前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他臉上輕輕拂過。

這一覺睡的天昏地暗,無憂無愁,直到駛入小區門時經過減速帶,車身重重颠簸,薛椋這才驚醒,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聽見前座雁翀壓低聲音,對司機道:“一會兒在樓下停車,你打車先走。”

司機:“那您……”

雁翀說:“昨天熬了一宿,讓他多睡一會兒,等他醒了我自己開車回去。”

薛椋緊閉着眼,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支棱着耳朵,聽見車子平穩地停下,發動機熄火,司機下車,輕輕關上車門,車窗留了一道縫,小區裏的蟬鳴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一起送了進來。

唯有雁翀沒有一點動靜,安靜的就像不存在一樣。

對一個花錢買來的“金絲雀”,需要他這麽上心麽?

昨晚薛椋只顧着沮喪懊惱,今天睡了一覺,冷靜下來,才将自己從偏頗的視角稍微拽出來一些。平心而論,不管他是什麽身份,雁翀對他是真的沒話說,哪怕薛椋現在回過頭來審視兩人過去的互動,也找不到到任何逾矩之處。

他忽然想起來,有一次他曾開玩笑說簽的合同是“賣身契”,本該一笑而過的雁翀卻慢條斯理地解釋道:“不用擔心,賣藝不賣身。”

曾經有一個寶貴的機會放在他面前,他沒有珍惜,等他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他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會對雁老板說三個字:打擾了。

薛椋兩腳一蹬,一邊做鹹魚挺屍狀,一邊默默地在心裏淚流成河。

隔天晚上,飽受煎熬的薛椋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出現在X大南門外的燒烤店裏。八月底,臨近開學,在外地的舍友們都回到了北京,趁着尚在假期趕緊約起。薛椋一進門就受到了熱烈歡迎:“哎呦呵!一個假期不見,我們鹩哥跨物種進化了!你瞅瞅這眼圈,大熊貓啊這是!”

薛椋滿臉寫着生無可戀,蔫噠噠地說:“給我兩根竹子,我這就叉死自己。”

室友們大驚失色,紛紛湊上來勸慰:“哎喲這是怎麽啦?郭德綱退圈了還是于謙改行了?是被騙財騙色了還是喜當爹了?”

薛椋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裏,怎麽也說不出“同志們,我被人包養了”這句話。

唯有早知內情的陳元咂摸出一點意思,試探着問:“怎麽了,遇到情感問題了?”

旁邊看熱鬧的趙希和歐陽冬立刻精神了,鬼哭狼嚎道:“有情況?!”

薛椋喝了杯啤酒壯膽,猶豫了半天,才組織好語言,期期艾艾地說:“假設,有一個男人A,因為誤會,把另一個人B認成了女人,而且對他很好,但B實際上是個男的,請問——”

另外三個人齊聲意味深長地“哇哦”。

薛椋面無表情地道:“請問A到底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

歐陽冬舉手:“提問:A現在知道B是個大雕萌妹了嗎?”

薛椋小臉一白:“不知道。”

趙希弱弱地舉手:“我覺得,你現在應該關心一下A知道真相後,B會被他打成幾級傷殘……”

撲哧一刀,薛椋顫顫巍巍地捂着胸口,似乎下一秒就要吐血而亡。陳元忙道:“別,別介,陛下,你振作一點!這事你不能當數學題來答,除了一就是二;這是道主觀題,重點不在于A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重點是……是B這個人啊!”

六道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他。

陳元咽了口口水,幹笑道:“小說裏不常常這麽寫嗎,‘不是喜歡男人,而是喜歡的人恰好是男人’。”

這下連薛椋都震驚了:“純元吶,你平時看的都是些什麽小說啊?”

陳元:“……”

不過他這一句話倒是令薛椋若有所悟,一邊思索一邊喝酒,最後果不其然喝多了,好在他酒品不錯,不發瘋也不唱歌,也不會即興來段貫口,只是話變的很少,一手支着額頭,似乎在閉眼假寐。

“愛就像藍天白雲晴空萬裏突然暴風雨……”

鈴聲響起,歐陽冬提醒道:“鹩哥,你手機響了。”

薛椋懶懶擡起眼皮,卻不伸手,只支着頭,眼珠一動不動,漠然地注視着手機。

歐陽冬說:“接電話啊。”

薛椋無動于衷。

陳元嘆了口氣,說:“得,喝大了。”說着替他拿起手機,待看清來電顯示,全身小肥膘頓時不由自主地一抖,抽了一口綿長的涼氣。

此時因為久無人接,電話已經自動挂斷了,沒過兩秒對方又打了過來,陳元跟捧着個炸彈似的劃開接聽鍵:“喂您好……找薛椋。薛椋他不太方便接電話……呃,喝多了,沒事,我一會兒打車送他回去……啊,您要來接?那、那好吧,我們在X大南門。”

趙希醉醺醺地湊上來:“誰要來接?”

陳元用看着待宰羔羊的憐憫目光瞟了薛椋一眼,言簡意赅地道:“嫌疑人A。”

三十分鐘後,雁翀開車到了X大南門。

四個湊成一堆的大男生很好認,雁翀把車停在路邊。薛椋站在馬路牙子上,肩背挺直,雙手插兜,看不出醉态,就是反應慢,半天才認出他是誰:“你來了。”

雁翀走過去,自然而然地把他帶到自己身邊:“喝了多少?”

薛椋卻自顧自地道:“這是我室友,給你介紹一下。”

他扯過趙希:“小百靈。”

又扯過歐陽冬:“畫眉鳥。”

最後扯過陳元:“這個妹妹你曾見過的,貓頭鷹。”

“……”雁翀勾起唇角,朝三人一颔首,“幸會。”

說完拉過薛椋,面帶微笑而不容拒絕地把他塞進副駕駛,綁好安全帶,轉頭對陳元道:“一起?”

陳元瘋狂擺手:“不不不不麻煩了,我已經搬回學校了!”

雁翀便彬彬有禮地同衆人道別,帶着薛椋驅車離去。

趙希望着遠去的車尾氣,回不過神來似地喃喃道:“……所以到底誰是大雕萌妹?”

窗外華燈如長河,薛椋目不轉睛地盯着夜景,雁翀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由得起了點促狹心思,逗他說:“你室友是畫眉百靈貓頭鷹,那你是什麽?”

薛椋緩慢地理解着這句話,不知想到什麽,忽然悲從中來,他與雁翀認識了這麽久,在他眼裏,自己算什麽呢?

花錢買來的金絲雀嗎?

酒壯慫人膽,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盤桓心底多時的真相就這麽脫口而出:“我不是金絲雀。”

雁翀聞言一怔,随即笑了起來。

“你當然不是金絲雀,”他輕松地道,“誰家金絲雀也不是猴樣啊。”

薛椋:“???”

雁翀扶着方向盤,随手在他側臉上戳了一下:“你不是只碎嘴子的鹩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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