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老城區

或許是因為風向改變,明夏覺得從身後廠房的方向傳來的溫度越來越高了。防護服又厚重,很快就憋出了一身汗。其他人顯然也不好受,南江從前面退到後面的時候,滿臉都是汗。

幾個隊員除了兩個守在裂口處,其餘的人都圍了過來。明夏被擠開,伸着脖子往裏看,見南江打開了掌上電腦,正指着屏幕上的一堆線條亮點做部署。

明夏記性不錯,認出那是不久前他在老杜的電腦屏幕上看到過的地圖,地圖中央出現了一塊龍眼大小的明亮光斑,而之前那些密密麻麻的亮點則變得稀疏了許多,它們在光斑附近盤旋,漸漸彙合在一起,然後開始沿着光斑的外圍朝着屏幕的右下角方向移動。

明夏猜測屏幕中央的光斑就是老杜他們設下的陷阱,雖然暫時還不知道這一把火消滅了多少羅羅,但從屏幕上的亮點來看,逃出來的羅羅不足之前的三分之一。除了這些之外,屏幕上還有一些快速移動的淡綠色光點,明夏懷疑那些是聽老杜指揮的救援人員。

裂縫外傳來嗡的一聲響,有點兒像掠過天空的鴿哨,卻沒有鴿哨的輕盈,反而更像呼嘯而過的狂風,有種殺氣騰騰的感覺。明夏在其中分辨出了那種用來幹擾羅羅的聲音,細碎而密集,像是在半空中張開了巨大的網。

守在裂縫出口的救援隊員悍然開槍,密集的槍聲中,羅羅尖聲嘶叫,飛濺的血滴和鳥屍一起從半空中掉落。

明夏捂着耳朵蹲了下來,這麽近的距離,他幾乎要被震聾了。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等槍聲終于停下來的時候,裂縫的出口幾乎被鳥屍填滿了,周圍的石壁也已經被羅羅的血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紅色。

明夏狼狽地鑽出裂縫,發現這個被震開的裂縫的出口位于一片向下延伸的坡地上。坡地的盡頭是一汪湖水,湖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此時此刻,密密麻麻的鳥屍鋪滿了從裂縫處到湖邊的空地,大片的蘆葦也被羅羅的血染成了斑駁的紅色。

明夏心裏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慘烈景象,做夢都不曾夢到過。

南江從他身旁走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吓着了?”

明夏搖搖頭,心裏卻有些羞愧的覺得自己确實是被吓到了。這一夜一天的經歷仿佛令他脫離了原本熟知的生活,進入了一個他從不了解的奇異而危險的世界。

明夏暈頭暈腦的跟着南江往坡下走。到處都是羅羅的屍體,偶爾踩到鳥毛也會腳底打滑。南江怕他順着斜坡摔下去,幹脆抓住他的一條手臂帶着他走,顧慮到他身上帶傷,南江走的并不快。

斜坡下方停着一輛防暴車,胡老和杜指揮蹲在一邊抽煙,胡老的肩膀上還沾了幾片羽毛,看上去有些蓬頭垢面的。看見他們過來,招招手對明夏說:“等回去我給你開幾服藥,好好泡泡澡,過幾天就沒事了。”

明夏學着他們的樣子蹲下來,心有餘悸的問胡老,“怪物都消滅了?”

“哪兒來的怪物?“胡老樂了,“鄉下有老鼠咬孩子的傳聞,印度也有報道說老虎傷人,難道都是怪物?”

明夏不好意思的撓撓臉頰,“這不一樣。”

他現在一閉眼就能看見羅羅抓着他的肩膀,嘴裏叼着他的肉仰頭吞咽的畫面……這感覺可比看見老虎吓人多了。要讓明夏來說,他覺得被猛獸一口咬死反而沒什麽,最恐怖的就是眼睜睜看着自己被一口一口吃掉。

明夏抹了一把冷汗,不放心的追問,“真的都消滅啦?”

旁邊的杜指揮被逗笑,一口煙含在嘴裏嗆得自己咳嗽了起來,“老城區有救援人員正在做進一步清理。這種鳥喜歡成群結隊的行動,從它們的天性來分析,就算有漏網之魚,數量也不會太多,不會再造成這種較大規模的恐慌了。放心吧。”

明夏不是很放心。他身上還帶着“有糧”的标記,萬一有他們沒發現的漏網之魚要過來收莊稼呢?

胡老安慰他說:“最近幾天就留在老城區這邊,不要亂跑。有救援隊在這邊巡邏,不會有事的。”

明夏瞄了一眼旁邊跟他一樣蹲着的南江,覺得稍稍放心了一些。從他帶着自己下車到跑進庫房,再到鑽進地窖,一路摸索着出來,這個過程所用的時間其實并不長,他并不能肯定南江的武力值就有多高,但這人就是有種讓人信服的能力。

大概是因為他身上穿着制服的原因?

明夏的目光在他濺滿了血跡的防護服上停留了片刻,暗暗點了點頭。這可是國家公職人員麽,不信他還能信誰?

忽聽南江問胡老,“羅羅留下的标記,對于我們野外搜索也是有幫助的。明天的野外搜索行動,要不要邀請明夏随行?”

明夏吃了一驚,去山裏?就他?給羅羅送飯去嗎?!

看到明夏的表情,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別怕,別怕,”胡老安慰他,“羅羅經過的路線都會留下痕跡。再說我們現在有這麽多樣本,接下來的搜索就不用麻煩小明同志了。你只要別亂跑就行,以防萬一麽。”

明夏松了一口氣,轉頭看南江,卻見他一臉憋笑的表情。

明夏,“……”

“抱歉,”南江笑的肩膀都在抖,“開個玩笑。”

明夏頗有種不可思議之感,這麽嚴肅的人也會開玩笑啊。

他們說話的時候,很多穿着防護服的人把羅羅的屍體收集在一起,然後用一種看上去很特殊的袋子裝走了。胡老說,這樣做是防止羅羅攜帶什麽特殊的病毒,所以這些屍體要統一進行銷毀。

南江很快離開,去跟他的隊友們彙合了。杜指揮抽完了煙,回去監督接下來的掃尾活動。胡老指揮助手收集各種樣本。

明夏覺得這些人當中好像只有他無所事事,不過想想他是個帶病上崗的傷員,他心裏那種過意不去的感覺又飛走了。他靠在防暴車的轱辘上,眯着眼睛吹着猶帶焦糊味兒的微風,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奇異的酸軟,就好像負重跑了五千米之後突然卸掉了背上沉重的包袱,整個人都要輕飄飄的飛起來了。

胡老走過來摸摸他的腦袋,給他的嘴裏塞了兩片消炎藥。藥片不大,卻苦的要命。明夏灌了自己半瓶水,舌頭還是沒有知覺,整張臉都苦巴巴地皺成了一團。

遠處的斜坡上,南江無意中看見了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想年輕可真好啊,不管是受了傷還是受了驚吓,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活蹦亂跳了。

南江看看自己沾着血跡的防護手套,忽然就有些納悶,自己二十來歲的時候是個什麽樣兒,怎麽就想不起來了呢?

返回廠房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廠房附近被羅羅破壞的供電設備經過搶修,已經恢複了供電。路燈亮着,幾輛大型貨箱車停在門外,車門大開,不少人正來回搬東西。明夏留神看了一下,搬東西的都是白天被救援隊帶出來的普通居民,明夏沒有看到塗慶,一時間也不知道這人到哪兒去了。

因為明夏的傷口還要換藥,胡老幹脆把他又帶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晚上也是跟胡老一起擠着睡的行軍床——胡老不放心讓這個傷員睡地上,又擔心他半夜會發燒,索性就湊合着擠了一夜。

明夏晚上睡得很不踏實,夢裏一直有一群羅羅鳥在追他,他拼命往前跑,中間還被吓醒了幾次,但等他再睡下,仍然會回到被羅羅追趕的夢裏,一整夜都跑的膽戰心驚,生怕被追上,身上又有哪塊肉保不住。

幸運的是,年輕人的身體确實恢複力驚人,明夏并沒有發燒,轉天起來換藥的時候,胡老很是欣慰的告訴他,過不了幾天傷口就會愈合,到時候他就又活蹦亂跳的啦。

救援隊給大家提供了一頓有包子有豆漿的早餐,大約十點的時候,通知大家可以離開廠房了。

走出廠房的大門時,很多人都跟明夏一樣,有種做夢似的恍惚感。

老城區還是那個老城區,但很多地方看上去又不一樣了。滿大街都飄着消毒藥水的味道,曾經鋪滿了街道的鳥屍都不見了。只是有些地方還殘留着一些古怪的痕跡,暗色的,一片一片洇進青磚的縫隙裏,怎麽洗都洗不幹淨。

坍塌的廊棚也被重新架起來了,有些斷裂的支柱被換成了嶄新的水泥樁,看上去跟周圍古香古色的背景格格不入。又好像一塊塊特殊的告示牌,明明白白的提醒所有過路的人,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事。

“塗仔寵物店”的大門開着,塗慶已經先一步回來了,正忙着給籠子裏的貓貓狗狗們喂飯。餓了一天一夜,又擔驚受怕的,小家夥們看上去都不大有精神。

店裏還是那天離開時的樣子,到處都亂糟糟的,不過門前的廊棚已經重新搭起來了,站在門口眺望廣場的方向,明夏會有種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的錯覺。當然,也有一些東西會用自己的存在來戳穿這種假象,廣場的梧桐樹和遠處的屋檐上還沾着一塊塊斑駁的灰白色。這些地方不大好清理,也不知要過多久才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明夏拽了拽大門外的卷閘門,提高聲音問塗慶,“什麽時候找人來修啊?”在經歷了這驚心動魄的一晝夜之後,他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在沒有卷閘門的情況下安然入睡。

“已經打電話了,”塗慶在廚房裏扯着嗓子答道:“維修站的人說了,活兒太多,最早也得下午四點多才能過來。”

明夏不放心的問他,“不會不來吧?”

“應該不會。大家都吓壞了,他們也不敢耽誤。”塗慶端着一個不鏽鋼淺盆從廚房出來,他把淺盆放在地上,打開籠子抱出幾只小貓崽。

明夏聳了聳鼻子,“什麽味兒?”

“羊奶粉啊。”塗慶滿臉心疼地撫摸着小貓崽,“專門給幼崽吃的。哎喲,這可憐的,活活餓了一天,你看它們是不是都瘦了?”

明夏看着小貓崽們擠成一團湊在盆邊喝奶,心裏咯噔一下,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我說,你昨天給我們喝的……不會就是這個吧?!”

“別這麽矯情嘛,”塗慶對他的反應表示不滿,“我家貓崽的抵抗力肯定不如你,它們都能喝,你為啥不能喝……唉,唉,好好說話,好好說話……怎麽說動手就動手呢……明小六,你還講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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