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三水流冰

畫舫飛廬,離索往窗外探出半個身子,手撐着下颌懶洋洋地看着岸邊的人群。

虞星河挨着牧谪,小小聲地說:“牧谪啊,師兄是不是在等什麽人啊?從出門他就一直在看東看西。”

牧谪還沒說話,離索就偏過頭來,拿起折扇敲了虞星河一記,笑罵道:“小崽子,背後道人是非也不知道小聲些。”

虞星河被敲了也不疼,還在那說:“星河說的是真的,師兄一直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看樣子好像……”

他歪頭想了想,說出了個大逆不道的詞:“……懷春的少女哦。”

離索:“……”

牧谪:“……”

牧谪悄悄往窗邊挪了挪,省得虞星河挨打時波及到自己。

片刻後,虞星河眼淚汪汪地捂着被敲的頭頂,抽噎道:“師兄,星河知錯了。”

離索被他逗笑了:“打疼了?”

其實沒多疼,但虞星河一向知道什麽模樣能讓人更心疼他,抽抽搭搭地點頭,奶聲說:“可疼可疼了。”

離索笑了半天,招手讓他過來,虞星河委委屈屈地過來了。

離索給他揉了揉小腦袋,哄他:“還疼嗎?”

虞星河這才眼睛彎彎,趴在離索腿上,說不疼啦。

牧谪抿着唇,一邊漫不經心地撫着沈顧容的羽毛一邊将視線方向窗外,心中不知在想什麽。

沈顧容歪頭看着,不知為什麽突然莫名感覺小牧谪好像在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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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谪盯着外面的通明燈火出神,突然感覺一直溫順讓他撫摸的小鳥不知又在鬧什麽,躲開他的手,撲扇着翅膀往旁邊飛了一下。

牧谪瞳孔驟縮,一股發自內心的恐慌再也藏不住,險些不受控制地伸手把那只鳥攥死在掌心。

他搭在桌上的手在微微發抖,大概知曉自己的想法不對,牧谪強行将心中平地而起的暴戾壓下去——但那并不容易。

那股想要将妄圖逃離他掌控的東西全都摧毀的戾氣沖刷他的腦海,牧谪的瞳孔在一瞬間驟然閃成散瞳,宛如之前的疫鬼附身一般。

不過只是一瞬,那浸水似的瞳子立刻恢複如初。

牧谪突然感覺身心俱疲,連想要逃開他的沈顧容也不想管了。

“随他去吧。”牧谪心想,“本就不是我的東西,到最後也不會屬于我。”

他微微垂眸,渾身掩飾不住的疲倦。

就在這時,牧谪突然感覺手臂上一陣奇怪的觸感。

一擡頭,就看到那小紅團子正奮力地順着他的手臂往上爬。

牧谪:“……”

沈顧容翅膀還是微微發疼,他又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一動就疼得龇牙咧嘴。

平時他爬去牧谪頭頂待着都是牧谪捧着幫他,而這次牧谪動都不動,他只能用一只翅膀和兩個短爪子一路撲騰到了牧谪肩頭。

他累得夠嗆,在原地喘了幾口氣,這才拽着牧谪的頭發繼續往上爬。

牧谪有些茫然地偏頭看他。

沈顧容終于連滾帶爬到牧谪頭頂,又喘了一會,才撲扇着一只翅膀輕輕蹦了兩下。

牧谪:“?”

牧谪感覺自己頭頂上那微弱又不容忽視的力道,小臉懵了半天,愣是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沈顧容見他還是呆呆的,有些着急地又蹦了蹦。

“啾!”

來回三四次,沈顧容累得都要吐舌頭了,牧谪才驟然反應過來。

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嗎?

因為沒有人摸他的頭,所以這個肥團子就爬到自己頭頂蹦來蹦去,算作……撫摸頭嗎?

牧谪這次是真正地愣了許久,久到沈顧容都累得從他頭頂上滾下來、頭朝下摔在小案上才反應過來。

牧谪後知後覺地接住他,嘴唇輕輕抿了抿,方才冰冷的眸中閃現一抹柔色。

他揉揉沈顧容的小腦袋,小聲說:“疼嗎?”

沈顧容沒覺得多疼,朝他軟軟啾了一下,看樣子可乖巧了。

牧谪笑了笑,方才的郁色一掃而空。

沈顧容看到他笑了,突然有個可怕的想法。

牧谪能對着一只鳥露出這種笑容,卻不能和和氣氣喚沈顧容一聲師尊,每回看到沈奉雪都畏懼得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若是他一直都是鳳凰模樣待在牧谪身邊,不比沈奉雪那個身份更方便嗎?

沈顧容歪着頭,開始胡思亂想,末了還咬咬牙一狠心,心想:如果真的裝一段時間鳳凰就能回家,那他可以考慮繼續啾,還能五花八門的啾。

只要能回家,他什麽都可以接受。

就在這時,畫舫突然開始劇烈搖晃,伴随着耳畔一陣刺耳之聲,窗外的水瞬間騰起數丈高,仿佛是和什麽東西撞上了。

虞星河尖叫一聲,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被離索一把抱住。

離索不知感覺到了什麽,将虞星河放到牧谪身邊,神色有些凝重:“牧谪,看好星河。”

窗外已經灌進來夾雜着花瓣的河水,直接濺了牧谪一身,他有些驚魂未定,聞言強撐着點頭:“是。”

離索說完,伸出兩指從手腕脈門出微微一扯,血痕一帶,竟然從靈脈中硬生生抽出一把靈劍來。

虞星河緊緊扒着牧谪,無意中看到幾乎吓到失聲:“師兄!你流血了!”

離索的臉色一直都是病态的蒼白,他摸了摸手腕,傷痕瞬間消失。

他朝兩團子笑了笑:“小事。”

說完,他掀開竹簾,快步從飛廬的木梯翻了下去。

虞星河吓得瑟瑟發抖,牧谪拍了拍他的頭,偏頭朝着窗外看去。

畫舫外已經亂成了一團,整個雪夜河中仿佛巨龍入海,有龐大的巨物在河中翻騰,濺起數丈的滔天巨浪,有些游玩的小船都被直接打翻了。

那小厮說得倒不錯,這畫舫當真有離人峰的辟邪符,外面都亂成這樣了,畫舫卻沒多少損傷,巨浪席卷而來,轉瞬被一道透明結界阻擋回去。

沈顧容被晃得幾乎要吐,掃到外面的場景,炸着毛一直在那啾啾啾。

牧谪神色凝重,以為他是害怕,輕輕撫了撫他,說:“別怕。”

沈顧容:“啾啾——叽!”

混亂間,一個糕點直直砸在了沈顧容腦袋上,把他未完的啾硬生生砸了回去。

牧谪看到外面的驚濤駭浪,沉默着運起體內靈力,想要用為數不多的靈力凝出一道結界護住兩人兩鳥,以防萬一。

靈力在靈脈中緩緩彙聚成潺潺小溪,擯除掉周圍的嘈雜聲,一個極其有辨識性的聲音驟然闖入他的耳畔,将他撞得整個人都懵了。

沈顧容在那啞着聲音叫着。

「有水鬼,會吃人的水鬼啊啊啊!」

「不是說水鬼會誘騙活人拉其下水,以此來擺脫輪回嗎?我今日同他對視了,他……他會不會是來抓我做替死鬼的?!」

「掌教師兄!師兄救命!」

牧谪:“……”

牧谪稚嫩的小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趴在桌案上的小紅鳥,覺得自己應當是在一場荒唐大夢中。

他呆怔了許久,外面的波濤洶湧已經完全停止,河邊安靜如幽潭,原本花毯似的花瓣被悉數刮到了岸邊,連百姓放的花燈也一只不見。

整個雪夜河前所未有的平靜。

離索拎着劍從木梯走了上來,看到兩人無事,這才松了一口氣。

虞星河看到他立刻撲了過去,害怕道:“師兄,怎麽了剛才?是不是有鬼修?”

離索哄他:“無事,一只小小的水鬼而已,現在已經被誅邪打跑了。”

虞星河這才放下心來,但還是怕得不行,拽着離索的手不願意松開。

離索牽着虞星河回去,看到一臉失魂落魄的牧谪,還以為他是被吓住了,正要安慰他就聽到木梯下傳來一陣聲音。

“大人!大人您無事吧?!”

“我……我無事,不唔……他逃掉的。”

“您已經盡力了,若不是您身體不适,定能一擊将那水鬼收服!”

“是啊是啊,大人,咱們還是先下船吧。”

“不……”

接着便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順着木梯傳來,好像有人上來了。

離索一愣。

沈顧容聽到水鬼被打走了,立刻就不慫了。

他以為牧谪被吓到了,正在賣乖地蹭着牧谪冰涼的掌心,聲音軟軟地叫着:“啾啾。”

「不怕,水鬼被打跑了。」

牧谪:“……”

牧谪怔然看着他,一時還是不能回過神來,稚嫩的小臉上罕見的全是掩飾不足的脆弱和難過。

沈顧容又心疼了,他蹦到桌子上散落的糕點旁,挑選了個圓圓的糕點,叼着蹦到牧谪手邊。

「吃,吃這個,壓壓驚。」

牧谪一言難盡地看着他。

沈顧容見他臉色好看了些,連忙又去叼糕點給他。

溫流冰跟随着水墨弟子契一步步邁上木階,準确無誤地尋到了飛廬窗邊的小隔間。

離索已經滿臉喜色地将竹簾扯開,雙眸滿是碎光地看着不遠處的人。

溫流冰帶着幾個誅邪快步走來,他手中還有一把帶血的長劍,好像剛殺人回來,看起來氣勢極其駭人,隔壁的客人見到全都吓得縮回去不敢再看。

遇到誅邪行事,不是什麽好事。

溫流冰大步走到離索邊,盯着那水墨契長了翅膀似的在空中飛了兩圈,才輕輕落在了……一只小肥鳥身上。

溫流冰愣了一下。

沈顧容還在锲而不舍地給牧谪叼糕點,正挑挑選選圓形的糕點,突然感覺自己眉心落了個東西。

他仰頭一瞧,是一只黑白色的蝴蝶。

鳳凰本能作祟,他展開翅膀撲了一下。

離索徹底回過神來,歡喜道:“三水師兄!”

溫流冰方才已經吐過一回,此時頭暈目眩,腦海一片空白,半天才認出來離索。

他将寬檐帏帽摘掉,微微點頭,算作打招呼。

接着,所有人沒有料到的是,溫流冰突然規規矩矩彎腰颔首,對着桌案上的撲蝴蝶的小赤鳥行了個弟子禮。

沈顧容也一愣,這人誰啊?

溫流冰沉聲道:“弟子三水,見過師尊。”

此言一出,周遭一陣死寂。

所有人都仿佛雷劈了似的呆怔在原地,不約而同将視線落在那肥成一個圓的小紅鳥身上。

沈顧容:“……”

沈顧容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腦海中飛快閃過同此人相關的記憶。

「溫流冰,三水,沈奉雪大徒弟。」

沈顧容:“……”

哦。

沈顧容不知道是不是被突如其來的身份暴露給震傻了,在所有人風中淩亂的一剎那,他心中一片詭異的平靜。

他看破紅塵,他六根清淨。

「溫流冰,是吧?」

沈顧容面無表情地心想。

「很好,你被逐出師門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沈·一丢人就把徒弟逐出師門·顧·惱羞成怒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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