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陽光、疾風、細雨
15
——別給自己留遺憾。
許游仿佛被他這句話燙到了, 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說:“其實沒什麽可遺憾的,該說的, 分手那天都說過了。”
紀淳擡手替她順了一下頭發:“有些話可能說過了,但未必說開了, 心裏的結也未必解開。否則你後來不會大病一場,手感也消失了。”
許游皺了下眉, 沒接話。
紀淳:“兩人說分手,往往只有兩種情況。一種看似表面雲淡風輕、心平氣和,卻給心裏留下一個傷口, 造成困擾,這種的是慢性病,當時不疼, 過後卻會持續疼很久。還有一種是徹底撕破臉, 把什麽難聽的話都說盡了, 恨不得挖肉去骨,這種的雖然當時很疼, 但是疼一陣子, 也就結痂了。”
許游問:“你的意思是, 我屬于第一種。”
紀淳:“沒有分手是能做到真正平靜。表面的太平,有的是為了保護自己,有的是為了對方着想。當然, 如果你覺得我說的不對,你也可以選擇不去。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我的兩個朋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失去自己。”
許游一噎,鼻子瞬間有點發酸, 眼角也有點熱。
她快速別開臉,瞪着遠處一角。
直到紀淳站起身,在她頭上揉了兩下:“好了,我出去招呼客人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其實剛才就有人要了兩幅畫,訂金都付了。你很努力,你有你的性情,我也有信心能在未來一個星期內,幫它們找到有緣人。所以,你不要擔心太多,我這裏暫時也不需要你做什麽。”
紀淳話落,很快就離開這個展廳。
許游又一個人呆坐了一會兒,直到手機上進來一條微信,是方玄發來的。
方玄和秦滟在肖像展大門口合影留念,他發給許游看,還問她什麽時候過來。
許游吸了口氣,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片刻,回道:“這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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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游拿起手機就往外走,很快叫了車。
車子開的飛快,半個小時就到了。
時間不長,許游卻坐立不安,她看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生怕褚昭已經趕赴機場。
許游一路小跑的沖進肖像展,這裏人很多,但就和油畫展那邊一樣,大部分游客都在外面幾個展廳。
攝影展的主色調有點暗,但光線很柔和,除了巨幅照片之外,沒有多餘的布置,主要就是為了突出黑白照的特質,讓大家把目光集中在照片細節上。
由于光線不強,找人有點困難。
許游在外圍掃了一圈,擡腳就往裏面走。
與此同時,她也在打褚昭的手機。
一直在占線。
經過第三個展廳的時候,許游遇到了方玄和秦滟。
方玄一把拉住許游,興奮的說:“許游,你拍的照片簡直了,絕了,你自己看過沒有!”
許游停下腳步,有些茫然,她這才後知後覺的順着方玄的指向,看向第三個展廳的四周。
七張大片,都是她拍的,其中兩張是她的自拍照。
褚昭把她的作品就安排在三號展廳。
許游恍惚了一下,反手抓住方玄,問:“褚昭呢?”
方玄一頓,指了指裏面:“剛才看他往裏走了……”
許游點了下頭,放開方玄擡腳就往裏沖。
途徑第四到第七個展廳,許游還遇到了這次參展的其他攝影師,其中幾個她是認識的,他們攔住她,興高采烈的要聊天。
許游卻笑不出來,只虛應了兩句,問:“看見褚昭了麽?”
她記得有七個攝影師參展,那麽就是七間展廳,可她已經來到了第七間,仍沒見到人。
其中一個攝影師說:“應該在八號廳吧。”
許游一怔:“八號?”
那攝影師指着一個出入口,說:“從這個門出去,穿個一個小走廊,對面就是八號廳。”
許游也來不及細問怎麽還有八號,她匆匆道了謝,轉身就走進那個出口。
門內的走廊有些暗,只有一點照明。
約莫走了十幾米,許游來到一個新展廳的入口。
裏面的光線更暗了,只有四個角有地燈在照明。
許游走進去,剛擡眼,就看到站在中間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微弱的光打在他身上,他剛從耳邊拿下手機,結束了一個通話,點了點屏幕。
幾秒鐘後,許游的手機就響了。
褚昭先是一頓,随即詫異的轉身。
許游走近時,褚昭也按掉了通話,問:“你打了好幾通電話給我,有急事?不是說一點才過來麽?”
許游說:“我聽說你下午三點的飛機,去中東。”
褚昭一怔,很快垂下眼:“紀淳告訴你的吧。”
許游:“如果我一點過來,你應該已經在機場了,何必瞞着我。”
褚昭笑了下:“我不是故意要這麽做,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而且有些東西,我想讓你看到,可我又不敢留下。”
許游一時沒懂:“什麽東西?”
褚昭望着她那雙眼睛,緩慢的吸了口氣,随即握住她的肩膀,讓她轉了個身,示意她看向四周。
許游愣了愣,眼神一轉,這才發現周圍有許多照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而且每一張,都是她。
褚昭鏡頭下的她。
而那張曾經在他卧室裏挂了四年的照片,就占據着中心位。
許游一下子沒了言語,只能直勾勾的盯着這些照片。
褚昭就站在她身後,依然握着她的肩膀。
他們靠的很近,可她沒有回頭,他也沒有走到前面來。
他的聲音就在她頭頂響起:“第八號展廳,是我的一點私心。這大概是我人生裏最後一個攝影展,我想我最好的作品能讓大家看見。結果找來找去,發現每一張我認為最好的,都是你。可這樣擺出來,我倒不方便在場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你我不要見這一面。”
話雖如此,他也沒想到,許游會突然殺過來。
許游擡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随即笑了下,帶着鼻音問:“這算什麽?分手禮物,還是告別式。”
褚昭也跟着笑了:“只是一份心意。”
許游沒說話。
褚昭:“其實這三個月,我也在反思自己的問題,也想過再找你談一次,看有沒有可能繼續。結果……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懦夫。”
許游皺了下眉:“你不是。”
褚昭繼續道:“我一直在逃避。這一年多,我以為我可以适應,可是每次看到你,和你聊起攝影,我都會低落好幾天。我不甘心,卻有心無力,無法改變現狀。我要離開這個圈子,卻做不到不去想。和你分開了,又很久走不出來。這個展廳原本不在計劃內,或許是我一時沖動,我只想在離開之前,用我習慣的方式,和你道別。”
其實這些話無需褚昭說,許游也能明白。
他們的緣分産生交集,就是因為攝影,這裏的每一張照片都是見證,從褚昭第一次拍她,到後來他們在一起以後,每一年,它們都記錄下來了。
它們是開始,也是結束。
許游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随即轉過身,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裏也濕潤了,卻帶着微笑。
許游:“我突然跑過來,是有些話想告訴你。”
褚昭:“你說。”
許游:“你不是懦夫。在我心裏,承認自己愛一個人,一件事,是需要勇氣的,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敢面對自己的心,那些才是懦夫。而逼迫自己去放下愛過的人,最喜歡的事,是需要更大的勇氣。能做到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
說到這裏,許游輕輕靠近他懷裏,環住他的腰背。
褚昭的手也落在她肩上,漸漸收攏。
許游接着說:“我不想你我以後有遺憾,嘴上說着‘過去了’,心裏卻留個結。既然你的生活已經被綁住了,我希望你的心能解放出來。既然決定了往前走,就不要再回頭看。褚昭,我不會在原地等你的,你也一樣。咱們就這麽說定了。”
褚昭低聲應了:“好,說定了。”
許游退出他的懷抱,望向他的眼睛。
兩人又一起笑了。
這時,褚昭的手機響了。
來電劉曉音。
他把電話按掉了。
許游也看到了,問:“是提醒你去機場吧?”
褚昭:“嗯。”
許游:“你去吧,我看着你走,我就不送你了。”
褚昭:“好。”
他一步步退到來時的入口,腳下停頓了幾秒,就站在那裏和許游對望。
直到手機又響起來。
褚昭接起電話,與此同時腳下一轉:“喂。”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裏。
***
褚昭走後,許游在八號展廳裏呆坐了一個多小時,看着這裏的游客來來去去,一波接一波,她都沒什麽反應。
她的手機亮了幾次,她也沒看。
等到許父的電話打了進來,她才接起來:“爸。”
許父說:“我一直找不到你,給你發微信也不回,剛才問了紀淳才知道,你先去攝影展那邊了?咱們不是說好了中午一起嗎?”
許游一愣,這才想起來這茬兒:“哦,我忘了……”
許父:“你這孩子……這樣,我就先不過去了,紀淳這裏忙不過來,剛好有人看上你的畫,我得幫忙張羅。”
許游:“好。”
許父也沒有多說,很快把電話切斷。
許游刷了一下手機裏的微信,又看到了一條齊羽臻發來的。
齊羽臻說:“我到畫展了,怎麽沒見你人?”
許游回:“我來攝影展這邊了。對了,羽臻姐,晚點咱們敘個舊吧?”
齊羽臻:“好啊,好久沒見,好不容易逮着機會出來,聊個通宵。”
兩人都不是廢話多的人,很快就約定了時間和地點。
接着,許游又刷到方玄發來的微信,他告訴許游,他和秦滟已經去了油畫展那邊,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許游回道:“晚點吧,暫時說不好。”
随即她就拿着手機離開八號廳。
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一點,按照約定,她這時候應該和別的攝影師一起招呼客人了,哪怕聊聊藝術這麽庸俗的話題,也得照個面。
許游很快在洗手間補了妝,出來時和其他六位攝影師碰了頭,彼此之間認識了一下,又互相商業互吹了一番,很快就投入到寒暄應酬賓客的環節。
到了下午三點,許游給紀淳發了微信。
紀淳也提到齊羽臻去了油畫展的事,知道她們約了,便說:“你們聚你們的,這裏有我,好好玩。”
許游回了個笑臉。
***
到了四點,許游和齊羽臻在外面的咖啡店碰面了。
齊羽臻看上去比許游高興多了,一直跟她講油畫展上的事。
許游卻仿佛一個看客,微笑地聽着。
直到齊羽臻覺察出不對,問她怎麽了。
許游這才将她跑去攝影展見褚昭的事說了。
齊羽臻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你們之前分開,就已經說清楚了。沒想到這件事還延續到今天。”
許游:“是我處理的不好,當時以為說清楚了,結果留了個尾巴。”
齊羽臻:“倒也不能這麽說,人又不是機器,是有感情的,哪能跟說出的話一樣,說完就完呢?”
許游自嘲的笑了下。
齊羽臻喝了口咖啡,忽然說:“對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當初為什麽拒絕謝超?”
許游想了一下,說:“好像是他沒有讓你走進婚姻的沖動吧。”
齊羽臻:“具體來說,是因為他的一句話。”
許游好奇地問:“什麽話?”
齊羽臻:“他說,希望做我的港灣,一輩子保護我不受風吹雨打。”
許游愣了。
這話要是換一個女人聽到,大約會感動,尤其是人生這條路太過崎岖,走的累了,總想找個地方靠一靠,休息一下。
但對齊羽臻來說,這句話太可怕了。
齊羽臻:“我告訴他,我當初和他在一起,不是因為他看上去很可靠,可以遮風擋雨。而且這種大話也不要輕易說,有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平平順順,還有能力保護好另外一個人?我也不是快沒電的手機,需要找個充電器,我要的是志趣相投,有事一起抗,有福一起享,就算風雨再大也沒關系,我們玩的開心就好。可是謝超根本不明白,他以為他已經把最大的誠意拿出來了,還覺得我就是矯情。所以我當時就反問他,一輩子還沒過完呢,你憑什麽做這個保證,要是我當真了,将來你卻沒實現承諾,我是不是就得認倒黴?”
許游沒接話,卻忽然明白了齊羽臻舉這個例子的意思。
然後,她就聽到齊羽臻說:“我當初願意教你,就是因為我喜歡你的性格,你和我是同一類人。你和褚昭在一起,是因為你們步調一致,後來漸漸疏遠了,也是因為這股吸力沒那麽強了,步調變了。如果你是在尋找港灣,不管他是玩攝影還是當總監,都不會有多大改變,他去中東,你會不遠萬裏跟着他去,港灣移動了,船也可以跟着動啊。可褚昭不是港灣,他也是船,現在就是你們各自找到了新的航道,分道揚镳而已。”
許游安靜的聽完,又是一笑,說:“聽你這麽說完,我反倒覺得矯情的是我了。”
齊羽臻:“你啊就是感情太豐富,看上去挺酷的,其實心裏很柔軟。你跟他斷的時候,倒是幹淨果斷,可心裏還沒完全割舍。拖拖拉拉三個月,連累了自己。不過經過了今天,你心裏那道坎兒也該過去了,是時候往前看了。”
許游點了點頭:“嗯,我會的。”
過了一會兒,齊羽臻又問:“對了,你去和褚昭道別的事,紀淳知道麽?”
許游:“他知道,還是他鼓勵我去的。”
齊羽臻愣了:“他鼓勵你去的?你們都在一起了,他還這麽大方啊?”
許游也跟着一愣:“我們沒有在一起啊。”
齊羽臻:“怎麽可能?”
許游:“真的沒有。”
安靜了幾秒,齊羽臻倏地笑了,邊笑邊搖頭:“你這個發小啊……”
許游一時沒搞明白齊羽臻的意思,只是看着她。
直到齊羽臻說:“他對你還真挺用心的,而且還相當聰明。聰明人用心啊,一定會用在點子上,用不到位就浪費感情了。謝超但凡有他一半心眼,我都未必會拒絕。”
許游更糊塗了:“羽臻姐,你在說什麽?”
“你怎麽還不明白啊……”
齊羽臻都開始着急了,只是剛說了半句,就反應過來,盯着許游看了兩秒,問:“畫展那幾個展廳,你都去過了麽?”
許游搖頭:“沒有,看到一半我就走了,裏面的還沒去。”
齊羽臻恍然道:“難怪了……”
許游追問:“畫有什麽問題?”
齊羽臻嘆了口氣:“傻丫頭,你錯過了最主要的部分。”
最主要的部分?
許游很想繼續問下去,可是齊羽臻很快就買了單,讓她趕緊回去,把漏掉的部分補上。
齊羽臻還說,等她看到了,就明白了。
***
齊羽臻的話讓許游充滿了好奇,也有些忐忑。
她坐車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那些畫會有什麽問題,都是她的畫啊,紀淳還能在上面做什麽手腳呢?
許游胡思亂想了一路,趕回到油畫展時,入口已經關了,還有少量游客從出口出來。
許游拿出自己的通行證,從入口進去,往最裏面走。
只是這一路都沒見到紀淳。
許游問了工作人員,得知他幾分鐘前就離開了。
許游道了謝,又繼續往裏走,直到穿過她上午停留許久的那個展廳,拐過一個拐角,來到最後一間。
這裏的燈已經關上了。
但隐約可以透進來的光亮,看到牆上挂着一些畫。
許游将燈打開,再一轉頭,愣住了。
牆上所有的油畫,主角都是同一個人。
從少年到青年,都是紀淳。
是她筆下的,處在每一個時期,每一個轉折點,每一次蛻變的關口,不一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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