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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黃志明最後的印象,是在西郊監獄裏,他沖我笑,那時候他還想着盡量減刑,早點出去和老婆孩子團圓,說他有一天會畏罪自殺,我很難相信。
我的大腦嗡了一下,難過卻也震驚,等我緩過來的時候,那人已經離開了,我連自己說了什麽話都記不清了。
我拎着行李直接打車去了西郊監獄,窗口的辦事員眼皮沒擡,問我探視什麽人,我吸了一口氣,回她:“黃志明。”
她停止了敲擊鍵盤,擡頭看我:“這人已經死了,屍體火化了,聯系不上他的家屬,骨灰暫時寄存在了陵園,你想怎麽見他。”
“哪個陵園?”
“九寶山那個,你去哪裏找他吧。”
“他是怎麽離開的,離開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法醫鑒定是自殺,具體細節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除了幾身衣服,他也沒留下什麽東西,衣服都随着人一起燒了。”
“我聽說,他留下了一封遺書。”
我剛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反射性地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陳和平。”
“身份證帶了麽?”
“帶了。”我遞了過去,她拿着身份證低頭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我。
“你在這裏等一下。”
“成。”
辦事員拉開了椅子,去後面的辦公室了,過了一會兒,她重新走了過來,手裏還拿着一個塑料袋,直接遞給了我:“就這封信,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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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了塑料袋,問了一句:“這東西在檔案室吧?不需要辦什麽手續麽?”
“您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她重新噼裏啪啦地打起了字,“檔案室無人看管,丢個什麽東西太正常了,是吧?”
我把塑料袋塞到了自己的手包裏,想了想,說了句:“謝謝。”
陳和平:
如果你收到這封信,證明我已經投奔去見了上帝,也在下面和老婆孩子團聚,資本主義的國家不怎麽安全,我的老婆孩子開開心心去看表演,結果兩枚子彈,人就沒了,我沒理由堅持下去,就先走一步了。
我在監獄裏偶爾會聽到你的消息,聽說你去了鹿市幹得不錯,也聽說你辭職不幹了、杳無音信,說來你可能不信,我還挺想你,如果你不信這句話,那我補上全句,我挺想你給我帶的吃的用的和煙,這監獄裏什麽都沒有,實在有些難熬。
這封信在我死後,或許會被很多人看到,他們會揣測我是不是給你留了什麽信息,像電影中演的那樣。但你是我的兄弟,我不能連累你,所以再多的秘密,我都自己帶下去了,如果有人心虛,那也跟我沒有關系。
我的骨灰你領了吧,随便撒在海裏,寫這封信的開始,我不知道該寫給誰,糊裏糊塗地寫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不會對你産生困擾。
祝你一切順利,長命百歲!
你的臉大的兄弟
黃志明 絕筆
我在去陵園的出租車上看完了這封信,心裏不像來時那樣難過,至少我知道,他不是死于他殺,而是個人意願。如果人死後,真的存在亡靈的世界,那他就同信中說的那樣,和老婆孩子團聚了。
我拿到了骨灰盒,繳清了這些天的租賃費用,工作人員熱情地向我推薦墓地,我問了問價格,已經十萬了,溫市才三萬,以後等我死了,還是葬在溫市吧。
我捧着骨灰盒回了爺爺的房子,開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潮氣,仔細一看,房間裏罩着家用電器的防塵布上,已經累了厚厚的一層灰,我在自己幹活和選擇家政服務二者間猶豫了十秒鐘,把骨灰盒放在了茶幾上,撥通了家政服務的電話,沒過多久,就來了兩個阿姨,開始利落地幹起活來了。
這家家政全國連鎖,可信度也很高,我付了一半的錢,就安心下樓吃飯了,等吃過了飯,順帶去超市買了些東西,阿姨已經發了短信,告訴我基本弄好了。
我拎着塑料袋往回走,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過去,我下了班就去菜市場,手裏拎着菜走在回家的路上,等我邁完了最後的一個臺階,有時不用放下口袋去摸鑰匙——偶爾會有人在家裏等我,他會說:“陳和平,我快餓死了。”
我笑了一下,走完了最後的幾個臺階,口袋堆在了家門口陳舊的腳墊上,摸出鑰匙,開了門——我和門內的人打了一個照面,他後退了一小步,同我說:“好久不見。”
我穩了穩心神,看着眼前的熟人:“鄭東陽,你撬了我家的門?”
“沒弄壞門鎖,需要的話,我免費給你安個防盜門?”
我沒說話,直接拎着東西進了門,回了一句:“有事直說,沒事的話門在那裏,你可以走了。”
“你這态度可真冷淡。”
鄭東陽今天帶了平光眼鏡,西裝筆挺,我猜他最近混得不錯,才有膽量過來找我了。
“遇見你就沒什麽好事,沒辦法扯出笑模樣來,我要做飯了,好走不送吧。”
“如果撬門進來的不是我,而是張晨,你是個什麽态度?”
我拉開了冰箱門,用手指擦了擦裏面的夾層,阿姨收拾得很幹淨,沒什麽異味兒,我開始把買的東西塞進冰箱裏面去,并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鄭東陽顯然不想放棄,他溜達到了我的身後,接着說:“我猜,你會同他大吵一架、大打出手,再抱頭痛哭?”
我把一個雞蛋安穩放在了蛋托上,回他:“不會。”
“那你什麽反應?”
“我希望這輩子都不必見到他。”
“萬一見到呢?”
“見到就見到了。”
“你會原諒他麽?”
我關上了冰箱門,頭也沒回:“鄭東陽,你覺得我傻麽?”
“呵呵……”
他這笑的聲音,怎麽聽都不太對勁,他今天的反應也很奇怪,過分跳脫,像是在掩蓋什麽。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鄭東陽,視線又滑到了卧室的門上,我問鄭東陽:“你是不是帶了別人?”
鄭東陽沒說話,但卧室的門從裏緩慢打開,我聽見了輪子轉動的聲音,也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人——張晨。
他自己推着輪椅出來了,停在了我面前,看着我不說話,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側過頭對鄭東陽說:“你把人帶到我家的,你也帶走吧。”
鄭東陽抹了一把臉,說:“給個面子,你們談談?”
“我和陳和平之間聊什麽,聊不聊,用不着你的面子,你可以出去了。”張晨說了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他的膝蓋上蓋着一個厚實的毯子,不像是坐在輪椅上,倒像是坐在辦公桌上。
他還是很好看,和記憶中一樣,沒什麽變化的。
我想了想,說:“這是我家,能請你們都出去麽?”
我不好奇張晨為什麽坐在輪椅上,也不好奇他們兩個為什麽要在我家裏等着我回來,我就想把眼前這兩個人打包扔出我家房門,抓緊時間做我的晚飯,這很困難麽?
“陳和平,我想和你談談,”張晨坐在輪椅上,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這些日子,我不是不想找你,而是沒辦法去找你,你好不容易回來了,我想和你把一些誤會說清楚。”
“你是怎麽上來的,鄭東陽背你上來的麽?”
我冷不防地問了這個問題,張晨怔忪了一瞬,又很自然地回我說:“是啊。”
“你擡腳,讓我看看你的鞋底。”
張晨沒說話,掀開了毯子,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他一下子和我一樣高了,小幅度地側過頭對鄭東陽說:“你的主意不太管用啊,陳和平沒被糊弄住。”
鄭東陽苦笑了一聲,開了口:“張晨願意做我們的內線,他就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天。”
“是你的內線而非我的內線,”我的心情十分平靜,一絲憤怒也無,因而條理清楚地反駁他,“從我在鹿市辭職開始,我和你們的游戲再無什麽關聯,你們的交易你們解決,不要帶上我。”
“你忘了我爸爸了麽?你忘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了麽?”鄭東陽啞着嗓子質問我。
我有點想笑,但又不想笑出聲來,因而憋得有些辛苦,我說:“我已經拿我的人生賭了兩次,沒有力氣再去折騰了,我對不起你爸爸,你放過我吧。”
鄭東陽的眼圈也紅了,一下子說不出話。
“你先出去。”張晨在此刻開了口,“你在這裏,很多話我們沒法子說。”
“需要我報警喊有人私闖民宅麽?”我說了一個一點也不好笑的冷笑話。
“陳和平,今天我們談不攏,我怕你買不了去溫市的飛機票。”
“你已經毀了我前半生,還想要怎麽談得攏呢?”
張晨從懷裏抽出香煙和打火機,他微微低下頭,點燃了一根煙,那煙霧味兒熟悉得可怕,伴随着過往一幕幕大戲,勾得人心裏暴躁不堪,我本能地開始幹咳,他向前邁了一步,沖着我臉吐了口煙,他說:“我是很想你的,陳和平。”
我翻出了口袋裏的紙巾,捂着嘴唇咳嗽了幾下,沒想着後退,大抵是自尊心作祟,我等他安安穩穩地抽完了這顆煙,開了口:“我玩不過你,我也不想同你玩兒了,你逼我,我可能要提前去見我爺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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