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在普通病房呆了數日後,醫生表示張晨可以出院了,也委婉地提醒我,如果想要重新治腿,最好立刻采取必要的複健措施。

我問了問張晨的意思,他說:“冬天快來了,等春天再說吧。”

他這麽說,我就随他了。

醫生私下裏對我還說了一句話,即使複健,重新站起來的幾率也不大,我不太懂醫學上的原理,但醫生大概的意思是,錯過了最佳的恢複時間段,之後付出再多的努力也無濟于事。

我的心态變得不怎麽好,看到他在輪椅上沖我招手,心酸又難過,但總不想同他說實話,能瞞一天是一天,瞞不下去,再想別的法子。

我原本打算新買一個靠近公司的房子,張晨卻說原本就有一套房子了,我聽了他的描述,想起來那套房子給陳安住了,就有些躊躇,我心裏是不願意叫張晨和陳安待在一塊兒的。

張晨看了我幾秒鐘,意味不明地笑了,說:“算了,要不我和你一樣,住公司得了。”

公司裏有半層樓是我的起居室,我很熟悉那裏,張晨應該也不陌生,我接受了這個提議,叮囑底下人去換些生活用品,大體不用怎麽更換,因為連卧室的床都是雙人的。

我心裏生出一點刺來,如果他當年一個人住公司,又為什麽要選雙人床。

“裏面的床不用換的,是雙人的,我那時候嫌單人的躺着不舒服,都選的雙人床。”

“嗯。”

“我沒讓別人睡過,那裏以前是我的地盤,誰都沒讓進過。”

他解釋了一句,我卻更生氣了,我一直不願意去想他過往的那一攤子爛事,他反倒要自己挖出來。

但我總不至于跟一個病人生氣,就不說話了。

我不說話,張晨也不說話了,他順手拿起了手機,開始玩兒游戲。他人聰明,運氣也好,十連抽了一波,兩張SR,一張SSR。

我不玩兒游戲,但看他扯起嘴角,就知道這是個還不錯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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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過頭,看向我,說:“陳和平,給我你的付款寶號。”

“”

“密碼?”

“我生日。”

我就眼睜睜看着他劃走了我一萬塊錢,沖進了他的游戲裏。

我有點肉疼,開了口:“那張卡連着我以前在體系裏的工資卡。”

“嗯哼?”

“總共也就幾十萬塊錢……”

“你心疼啊?”

“你換個支付方式,給你的卡随便刷。”

“我不,”張晨頭也不擡地又沖了一萬塊,“花別的卡你不會心疼,這麽花你才會心疼。”

“夠了,別花了。”我的腦仁疼了起來,怒氣翻滾簡直控制不住。

“你管不了我,我樂意。”張晨擡起了頭,手指依舊噼裏啪啦地按着,臉上還帶着若有若無的笑。

他總是這樣……

我的理智起不了作用了,大腦一片空白,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張晨的臉上多了一個清晰的巴掌印,手機躺在牆角,屏幕蛛網密布,依舊播放着歡快的背景音樂。

我的掌心還殘留着他臉頰的溫度,隐隐有些發疼,我看着他低垂着眼,擡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他面無表情,看不出什麽情緒,我的呼吸卻變得艱難,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束縛。

我知道,我心疼。

張晨又咳嗽了幾聲,吸了幾口氣,他說:“我故意惹你生氣,以為你罵我幾句心裏會舒坦舒坦,還真沒想到,你會打我的。”

我順着他遞過來的臺階走下了一步,說:“你幹嘛招我,我不想和你吵架,也不想打你。”

“就是有點懷念咱們總怼來怼去的時候,”張晨擡起手,捂住嘴唇,又咳嗽了幾聲,“你那時候總讓我不痛快,但是看着特別好看。”

“第一,我從來和好看沒什麽聯系,第二,你大概有病。”

“我沒有病,陳和平,”張晨放下了手,特別随意地說,“我就是很愛你。”

“一邊說着愛我,一邊在外頭養着那些人?一邊說着愛我,一邊毫不留情地利用我?一邊說着愛我,一邊拿我當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

我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單純地闡述一個事實。

我深愛過他,憎惡過他,放棄過他,到最後心疼了他。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沒什麽可後悔的,我也相信他的的确确是愛着我的,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他分明愛着我,為什麽能做出這些事來?

愛一個人,不是該讓他快樂麽?不是該專一深情麽?不是該保護對方麽?

我看着張晨,我希望他能給我一個答案,但他沉默着,給不了我一個答案。或許可以給我,但實話總是太過傷人,他不願意給。

人總是追逐着得不到的東西。

張晨追逐着他母親虛僞的親情。

我追逐着張晨排在後列的愛情。

等着人到中年,開始滿身疲憊,試圖淡忘年輕時的是非,告誡自己,不要計較曾經。張晨已經變成這副模樣,而我終究忘不了他,兩個人縫縫補補湊湊合合,也能過下去。

這是我預想的未來,不用再去計較太過情感上的得失,一天又一天過,怎麽過都是日子。

但張晨總在逼我。

一把年紀了,談什麽愛情呢?不如談談錢,我賺錢,他花錢,我養着他,同他在一起,這不就夠了麽?

做人總不能太貪心,也不能太較真,不然,這日子過不下去。

張晨一直沉默着,就在我以為他要一直沉默的時候,他終于開了口。

“陳和平,你知道沙漏吧?”

“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到這個,這話題未免太過跳脫。

張晨撩了一下頭發,将銀白的碎發別在了耳後:“那你聽我說,不要插話,好不好?”

“好。”我答應了他。

“你看沙漏,一開始,上面的玻璃球裏堆滿了沙,下面的玻璃球空蕩蕩的,只有薄薄的一層,”張晨像是在講一個故事,他講得很慢,有時會停一停,“沙順着狹窄的管道向下流,下面玻璃球的沙會越來越多,多到滿滿的,快要溢出來似的,上面的玻璃球就會一點點被掏空。

“沙漏倒轉,又有沙子一點點地向下滑,循環往複。

“我對你的愛,就像沙漏裏的沙,一開始滿得快要溢出來,到後來,有那麽一瞬間,我會覺得,好像離開你,也沒什麽值得難過的。

“我照舊會泡我的人,玩我的車,我有花不盡的錢,你不愛我,有很多的人會愛我。

“有時候我在想,你答應當我的炮/友,只是因為我是你兄弟,我幫了你爺爺,我勾引你上床,而你草得還挺爽。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是這個世界上,我遇見的最好的男人,但又會有點不情不願,我那麽愛你的時候,你不愛我,甚至那時對我可有可無。

“我在想,你對我幾分,我還幾分,你對我若有若無,我就對你朝秦暮楚。我從來都不是個什麽好人,總能給自己找到樂子。我那時候喝醉了酒,看着你,又問你,你是我什麽人。你從來都說是我的兄弟或者朋友,那身份可管不了着我。

“有時候你會氣得不成模樣,會沖我發火,那時候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是在意我的。

“但那時候我太年輕了,我也很貪婪,什麽都想要。你又給了我錯覺,不管我做什麽,你都不會離開我。你是個老好人,而你爺爺的房子是我最後的歸處,你好像就一直在那裏,等着我回去。

“後來,你就變了。可能你一直在變,而我一直沒有察覺。我握着你的手,躺在你身邊,有一天我意識到,你想要走。

“我不想讓你走,但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你不要錢也不愛權,好像下一秒鐘,就會消失不見。

“我想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你,但你唯一要的東西,當時的我給不了,一方面是我貪戀他人的肉/體,一方面是我不想把你暴露在外面。

“你是我弱點,也是我的把柄。

“後來遇到了很多的事情,有時候是我的錯,有時候我也被蒙在鼓中,等我反應過來,你已經走了。

“我開始追着你的腳步走,每一次短暫地追上了,總要發生些意外。

“到最後,我這邊的玻璃球裝滿了,你那邊的玻璃球成了空。

“陳和平,你問我的問題,我給你這個答案,可以麽?”

張晨許久沒說過這麽長的話,甚至說得嗓音有些沙啞,他這些話算得上情真意切、發自肺腑,我聽了也很感動,感動之後又對他說:“你的故事講得不錯。”

的的确确講得不錯,倘若他口中愛的人不是我,我一定為他熱烈鼓掌,感動他的愛情。

但“享受”了他的愛情的人是我,與他糾纏了二十年的人也是我,他的話語如蜂蜜一般甜,他的行為卻像刀子那般利,我一路走得遍體鱗傷、坎坎坷坷,如果這就是他愛我的方式,我寧願不要他這份飄忽不定的愛情。

張晨不再說話,他低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看了一會兒,又擡起手,去咬手指甲的邊緣。

我冷眼看了幾分鐘,又忍不住去抓他的手,他把自己手指甲的邊緣咬得坑坑窪窪的,手指的力氣也很大。

我攥着他的手,皺緊眉,我說:“為什麽要咬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輕輕地顫抖着,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透明的水自他的眼眶滾出,他聳着肩膀,嗚咽地哭出了聲。

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上半身蜷縮成了一團,擡起另一只手,想要把它塞到嘴裏。我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的手,俯下身親吻他的嘴唇,他卻緊緊閉着嘴唇,一直在哭,我只好去舔掉他臉頰上的淚痕。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止住了淚水,重新睜開了雙眼,他說:“我沒事了,你松開我的手。”

我謹慎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松開了他的手,說:“你還好麽?”

“我當然還好。”

“撒謊,”我用手指揉了揉眉心,“你這樣多久了?”

“什麽?”張晨面無表情,像是真的不明白我在問什麽。

“你這樣忍不住咬手指,止不住眼淚的情況有多久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我也只相信我看到了什麽。”

“哦。”

張晨從上衣裏抽出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水痕,顯得過于冷靜:“我會處理好這個問題。”

“我不太相信你能處理好這個問題。”

“你放心,我不想變成了瘋子,我怕到時候你會把我扔進療養院裏,叫我這輩子都見到你。”

“說什麽胡話,我說過的,我會一輩子照顧你。”

“你還答應過我,等我出獄,我們就一直在一起的,”張晨神色淡淡,話語中卻多了一絲埋怨,“但那天我等了很久,你沒有出現,有的人拿着報紙告訴我,你同我離婚了。”

“那是別的人暗中做的事,我并不知情。”

“所以你派人查了我在國外的生活,所以那才是你那天出現在別墅樓下的原因?”

張晨總是過于敏銳,猜得足夠準确,叫我說不出話來。

“所以你能告訴我,是什麽讓你改了主意,要同我離婚?”

“……我不想說。”

“你是不是以為,我出軌了?”

“……”

“我沒有出軌。”

“你……”

“我怎麽了?”

張晨伸出手,去撥弄我的手指尖,他這動作做得特別自然,一點都沒有剛剛慘兮兮的模樣。

“有人說,Paul給你買了化妝品,頻繁去見你。”

“所以你覺得我和Paul藕斷絲連,說不定在監獄裏會來一發?”

“……”

“Paul就來過一次,給我買了些東西,然後說他需要錢。”

“他需要錢做什麽?”

“不知道,但以前我在他那邊亂搞,他有我一點底子,我得花錢買平安,不然又得多坐幾年監獄。”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一個月能見我一次,最多兩次,我怎麽告訴你?Paul過來的時候說了,要麽給錢,要麽回頭一封檢舉信。”

“那你給了他多少錢?”

“八千萬。”

“你真有錢。”

“管我要一個億,我說我就只剩下卡裏的錢了,叫他去刷我的副卡,結果我在國外的時候,拿着主卡去刷,發現裏面一分錢也沒有了。”

“那後來怎麽不告訴我?”

“後來我看你情緒不太對,不太想跟你說了,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你會不會相信,再後來,忙着滾床單,就忘了。”

我看着張晨,竟然奇異地相信了他說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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