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皇帝知濟不知饑
皇太後已經認命,她知道皇帝最寵愛的人必然是她讨厭的類型,這是祖傳的品味。先帝、先祖皇帝都是喜歡這些臭婊子,只有女人才知道什麽是好女人!皇太後恨恨地看着階下小選入圍的女子。她固然可以将這些女人全部刷下去,換上她喜歡的小清新、平凡女,但是皇帝到底大了,也不能一直這樣捏着,而且眼看着皇帝登基超過十年了,後妃們連蛋都沒下一只,她也是着急上火的,實在沒法兒了,只能讓這些妖豔賤貨進宮,指望憑她們的女性荷爾蒙拉動一下內需,畢竟,一個皇帝天天躲在寝宮撸貓,是産不了皇儲的。
這是個非正式的見面會,說是皇太後請入選秀女吃個飯,聽聽歌,當然,秀女們都嚴陣以待,亦步亦趨,吃飯都不敢嚼,抿兩下就噎下去。
階上除了坐着皇太後,還有皇後、國舅、祁公。國舅爺和皇太後相似,目光如炬,不怒自威。這國舅胡子有些摻白,但卻仍很精神。祁公對國舅爺頗為敬重,多敬了他兩杯酒,又誇了幾句他長得年輕這些沒屁用的話。國舅笑道:“要說什麽年輕英俊的,滿朝文武倒也沒有比得上祁公的。”祁公笑道:“柳祁不敢當啊。要說青年才俊,倒是太後為黃夫人所擇的佳婿白探花好呢,這白探花富有文采,長得也很清俊,與皇後的族妹堪為絕配。”太後笑道:“我是老婦了,倒會看男人。只是挑女人的眼光不好,你看呀,陛下還老埋怨我,說我選的女人長得不行,是我沒眼色了。你是個年輕公子會看,你說下面誰是好的,能入咱們皇上的眼?”柳祁笑道:“太後切莫取笑臣了。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臣只好男風。對女人也是不知如何品鑒的。”國舅聞言一笑,只道:“話雖如此,但祁公也要成家立室的,難道竟不娶妻生子?”柳祁答道:“這要選一個容貌、身家都能得家父家母首肯的,又要有這心胸容得了我滿城品相公的,怕也很少。”國舅笑道:“如今以你的貴重,怕也不難找了。”
這宴席散後,國舅又說要為柳祁做媒,柳祁笑着推說醉了回家了。他只回到了府上,便見一個奴人上前,說道:“傅幽人來請見呢。”
傅幽人原來這日調休,休半個白天,正到了宮門外,見幾個侍衛拿下了一個渾身是傷的男子,那傅幽人深感蹊跷,便問道:“這是什麽回事?”那侍衛便道:“又是來告禦狀的。”傅幽人愕然,問道:“最近很多人告禦狀麽?”那侍衛便道:“自然不多,咱們祖宗定下的規矩,要告禦狀,須得滾過釘板才行。”傅幽人見那人渾身流血,忙道:“他滾過了?”那侍衛便道:“滾了一半就暈死了,算不得滾過去了。”傅幽人聞言,只覺得頭頂發麻,又問:“那如今要如何?”侍衛便道:“黎刑部說過了,沒滾過去,那就是亂告,即刻收監,聽候天理寺發落。”傅幽人雖然在京城呆很久了,也在皇宮伺候一段日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玄幻的規矩,一時也是目瞪口呆。
侍衛又跟傅幽人唠起來了,說道:“傅內相,您不知道啊,這個事兒最近多了,煩得要死,都是這麽辦的。”傅幽人皺起眉,問道:“這是哪兒的人呢?”侍衛便道:“大冷天的穿這麽少,應該是白華州來的。”
白華五州,裏面有三個州冰雪覆蓋,是帝國最為苦寒之地。庸道聖宗迦藍,如今也在該地修心修佛。傅幽人聽見這人是來自白華的,心裏不覺感到蹊跷。他想了想,決定還是不休這半天了,轉身回了皇宮,風風火火的長跑回了禦書房,頂着一頭零亂的長發,進了書房,果然皇帝這個時辰是不在的。昭夕兮見他匆匆忙忙的,十分訝異,只道:“你不是休假去了麽?”那傅幽人上氣不接下氣,接近暈眩,心中痛恨這偌大的皇城,半日才緩過來,說道:“最近被攔截的奏章裏,有沒有白華的?”
本朝的內閣,充當了一個過濾軟件的功能,攔截了不适宜未成年皇帝觀看的內容,當然,咱們知道皇帝已經成年了,但是這個殺毒軟件是皇太後安裝的,在皇太後看來,皇帝還是一個孩子,有很多內容是不應該看得。
昭夕兮見傅幽人這樣,便道:“很重要麽?”傅幽人便道:“怎麽不重要?”昭夕兮嘆了口氣,說:“內閣攔截,自然有它攔截的道理,咱們秉筆太監、掌印太監,名義上就是一個抄寫的一個蓋章的,費這個心思做什麽?你我都是因為得罪權貴而沒了蛋蛋的人,撈回來一條命,為什麽不好好珍惜呢?”傅幽人忙道:“你知道我,我也不是什麽忠臣良相,我只是要看一眼而已。”昭夕兮無奈地搖搖頭,與傅幽人一同往內閣的垃圾箱,果然發現最近有大量被攔截的來自白華州的奏折。昭夕兮的臉色也沉重起來,說道:“這事兒恐怕挺大的。”說着,昭夕兮攤開了奏折,與傅幽人共讀,裏頭居然是上報白華州饑荒被瞞報的問題,如今死亡人數已經過萬,要知道白華州那個地方鳥不拉屎,人口是很稀少的,餓死過萬人是很嚴重的事情。
傅幽人看完了,也臉色不善,只是他又想:“還好,這也餓不到聖宗的肚子吧?”随後,他也覺得自己這想法頗為自私,便自嘲的一笑。昭夕兮見他如此,忙道:“你還笑呢!你幹嘛要看這個?你不看這個,咱們倒安樂得很。”傅幽人卻笑道:“你剛剛不是說了麽,咱們要珍惜生命,如今這事,當沒看見不也一樣?”昭夕兮卻道:“這種事哪能當沒看見?”傅幽人卻道:“你少擔心,我記得前些天赈災的銀子已經下去了。”昭夕兮卻冷笑道:“若赈災的銀子能下去,內閣何必瞞着不報?”
傅幽人見昭夕兮的書生氣又要發作,便道:“咱們這些沒根的東西,管這個做什麽?就是咱們冒死把這個弄到皇上跟前,你以為皇上看了會觸動嗎?皇上能知道什麽是餓死嗎?他能知道死了萬人是怎麽回事嗎?倒黴的還不是我們兩個。”昭夕兮聞言,攢了好久的怒氣值發不出大招,只呼咻呼咻的洩掉了,整個人又軟趴趴的,繼續默默回他的案前抄寫內閣大臣的批示了。
如今,皇帝只關心他的美人和他的貍主子,此外誰死對他說好像都是很遙遠的事。但似乎也不能說他是邪惡的,只是他身為皇帝卻無知,這本身就是邪惡。而柳祁,在許多人眼中,他是一個邪惡的人,在傅幽人眼中亦然,但這不代表他不能做有益的事。現在,傅幽人坐在柳祁家的客廳,就是暗暗盼望柳祁能做什麽好事,回饋一下社會。
柳祁邁進了客廳,他仍是一身儒雅的白色,臉上因酒氣染上一些紅色,更顯得好看,不知這樣的他迷死多少京城的相公。傅幽人見他來了,忙站了起身,深施一禮。柳祁笑道:“平身吧,我身上有酒氣,就不扶你了。”說着,柳祁又坐了下來,倚着引枕道:“來許久了?”傅幽人仍站着說話:“不久、不久。吃了兩盞茶,正好品出味道來的。”
小厮入堂,奉茶給柳祁,柳祁便問:“你剛剛給傅郎吃的什麽茶?”小厮答道:“就是剛進的凍頂烏龍。”柳祁聽了點點頭,又對傅幽人說:“正想送點給你的,你還好來了。”傅幽人說道:“不敢。”柳祁讓小厮下去了,又道:“傅郎覺得這茶怎麽樣?”傅幽人答道:“很好。”那柳祁又笑道:“好,那我讓人包一包,給你拿回去吃罷。這是上貢之品,論理你我都不該有的,若是被發現了,也好死在一處。”傅幽人冷冷一笑,并不搭理。柳祁笑道:“不過開個玩笑而已。坐吧,你有舊傷的,站久了腿疼。”傅幽人便道:“不敢坐,此行來是有事要報的。”柳祁一手支頤,似有點興趣,問道:“朝政的事呀?”傅幽人點頭道:“是的。”柳祁便道:“朝政的事你不要理,并不是我要攔着你,是為你好的。”傅幽人問道:“那祁公知道白華州饑荒的事了罷?”柳祁說道:“這事不應該有人知道的,你也別問,去吧。”
傅幽人便道:“既然內閣與諸臣都諱莫如深,想必不止是白華令隐瞞這麽簡單,必然還牽涉了朝中重臣吧。難道竟然是國舅爺?”柳祁笑道:“你明知故問?”傅幽人卻道:“你不必瞞我,你想扳倒他很久了。為什麽不借這個機會?”柳祁卻說:“你別錯了主意,怎麽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就能扳倒他?”傅幽人卻道:“你知道今天有白華的難民進京告禦狀了麽?”
柳祁聞言,頗為訝異,挑了挑眉,又道:“哦?那他應該已經死了吧。”傅幽人說道:“我把他救了。”柳祁蹙眉道:“你何必找這不自在?如今你在太後鼻息下呼吸,得罪國舅也沒你的好處。”傅幽人卻笑道:“這可是你的好機會,就算不能扳倒國舅,也能讓他掉層皮。”這話确實勾起了柳祁對饑荒案的興趣,只道:“讓我猜猜……難道說那兒已經有了叛亂?”傅幽人聽了這話也有些訝異,只道:“祁公的消息果然靈通,倒是我枉做小人了。”柳祁笑着搖搖頭,說:“我确實沒收到消息,他們瞞得倒還嚴實。只是饑荒之地,容易生變,我聽你的話音隐隐猜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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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幽人嘆了口氣,又冷瞅他一眼,說:“你陪着一起瞞着此事,難道不也是為了将這種禍事釀成變亂,才好彈劾國舅嗎?”柳祁淡然一笑,說:“你倒很正義!”傅幽人一下噎着,只道:“我當然不正義,我只是告訴你這麽一件事,既然有難民逃得上京,差點告成了禦狀……”柳祁笑道:“這世上不會有民告得成禦狀的——國舅爺能夠保證。”傅幽人便道:“我只是個內侍,外頭這事也不懂,偶爾聽見了竟然就知道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呢?到底是這樣,那白華州已經亂了,官府怕事,強行鎮壓,也未必就瞞得住了。倒不如瞞不住,該治的治,才是正理。或是你又想領軍功呢?”柳祁仍斜倚欹枕,說道:“我沒這精神,且砍殺饑民又有什麽意思?”傅幽人默然不語,半晌告辭。柳祁看他半晌,緩緩道:“你從不知道我的心,使人難過。”這含情之言聽得傅幽人作嘔,眼神中也不掩蓋鄙夷之色。只是到底對祁公有幾分顧忌,傅幽人便緩緩下拜,正色說道:“拜別祁國公。”說完便走。柳祁見他斷然轉身,便深深一嘆,又說:“且慢。”傅幽人聽了“且慢”二字,心裏有些緊張起來,但仍臉上無驚無喜的,轉回身來,問道:“不知祁國公有何賜教?”柳祁支頤看他,只見傅幽人仍是一身玄黑,臉如紙色,因躬身低頭,不能直視其含情目,只能看到濃郁的睫毛陰翳勾勒的鳳目的輪廓。柳祁心想,傅君經過那番巫醫的易容改貌、削骨換皮,已無昔日奪人風采,但唯獨這雙眼睛還是那樣迷人。
傅幽人仍深深的鞠着躬,卻沒聽見柳祁的聲音,一時也不能挺起腰來,只仍拜着,心裏
卻有些忐忑。這忐忑,柳祁是能看出來的。柳祁也挺喜歡看他不安但故作鎮定的模樣,
好似一只警惕卻低着頭的貓。半晌,柳祁方笑道:“沒什麽,讓你把茶葉帶上,你忘了?”
傅幽人才緩緩舒了一口氣,說道:“謝祁國公。”
開了口子,是瞞不住的。這國舅是皇太後的親兄,但皇太後得聞此事,也惱怒得很。原來這事竟然是連皇太後也瞞着的。皇太後只道:“你貪賄不可恨,誰沒這樣的事呢?可恨的是你竟然敢瞞我,這種事能瞞,還有什麽是不能瞞的?”國舅虎目蘊淚,忙跪地磕頭,說道:“兄長我是罪該萬死!但到底是一家子啊,難道就因此摘掉我不成?若我不在朝中,還有誰為妹妹說話呢?”皇太後聽了這話,也覺得很有道理,朝中不能沒有娘家人。
皇太後覺得饑荒、貪腐、民反這些都是小事,白華這小小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能翻出什麽天來?既然皇太後都不覺得很嚴重,那麽皇帝就更加沒概念了。不過皇帝還是上過書房讀書的,當皇子的時候也常常小考大考國策問題,怎麽說,他都能夠意識到他是要做點事情的。故而,他便帶着傅幽人到了日度宮,殷勤地問起皇太後的安康後,便轉入正題,只說:“現在為了白華州饑荒的事情,鬧得很大啊,說是赈災的銀子被貪沒了,又說他們串通了內閣的人,不讓上報,母後您說,這個是不是還要查一查?”皇太後聞言,低頭半晌,說道:“這事也得一件一件辦的,咱們先說第一件,也是頭一件……所有事情的源頭,都是來自于饑荒,對吧?不是饑荒,怎麽會有後邊這些事呢?咱們還是得先把饑荒這事情給弄好的。”
皇帝一聽,覺得很有道理,猛然點頭,說道:“對、對、對!”太後便提議道:“所以呢,咱們還是得先祭天,祈求風調雨順。”皇帝點頭說:“有道理!”傅幽人很想翻白眼心內默念:“有個屁!”然而,他還是恭敬垂頭,聽着太後繼續忽悠:“這個祭天呢,還得祈福,祈福呢,還得獻祭,這些都是要辦好的。”皇帝聞言點頭,只是他忽然腦中精光一閃,福至心靈,祖宗顯靈一般的想起先皇的教導來:“然而,這種事情,貌似之前發生過,先帝還為此問了我們幾個皇子的政呢!”當時皇帝預先背了太傅教的答案,得到先皇的嘉許,因此皇帝的印象比較深刻。皇帝便搖頭晃腦地說道:“此事若要平民,要先責官,決不能把犯錯的官員輕輕放過!”傅幽人聽了十分驚訝,不想皇帝還能有這樣的覺悟。
太後卻是知子莫若母,大概知道皇帝的說法,便正色道:“這是當然的,予心已定,那犯事的白華州令及一幹黨羽必須革職查辦,決不能赦!”皇帝見太後如此義正辭嚴,也點頭說:“是極!”太後又說:“如今我看,那昭陽府副官季武亮倒是很适合當這個白華州令一職。”傅幽人聽了“季武亮”三個字,不覺豎起了耳朵。原來這季武亮是濟濟的父親。太後又說:“季武亮的女兒如今也在宮裏當差,皇後器重她,認為她恭謹淑德,可以伺候皇帝。若皇帝看得上眼,又有她姊妹三人一并封為夫人,豈不填補了宮中三夫人懸空的缺了?”皇帝聽見,十分欣喜,好似個孩子得了想要許久的玩具一般,還記得什麽白華州的,又聽說都要查辦,那也沒什麽事了,便歡歡喜喜地拜別了皇太後,回去趕忙讓皇後将濟濟、吉吉、季季封為三夫人,又把濟濟父親封為白華州令。
季武亮剛上任,就接了個虧空的州府。他又奏報了上頭,說這上任的虧空未清算好,如今也難接濟難民,那上頭的冷笑教訓他:“這虧空的賬目是國舅派人算好的,怎麽就不對了?你這是什麽意思?季州令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季武亮一時啞巴吃黃連,也不敢奏報。偏只暗恨自己接了個燙手的山芋。還好朝廷還是撥了糧食,又斬首了幾個當地的官員,算是勉強平息了民怨,但季武亮雖居冰雪北地,仍然覺得自己是坐在火上烤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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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