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世間何物似情濃,只一片斷魂心痛 (1)

過了半日,傅幽人又出門,被告知柳祁已經打道回府了。這還是其次,城裏忽然鬧起來,說是有了時疫。夏季原本容易有時疫,衆人也不算特別驚慌,怕的卻是居然有宮人感染了。一時皇城內也是草木皆兵,人人自危。這時疫也不會看見貴人就拜倒,自以為能掌控天下的攝政太後也不得不對此十分顧忌。人老了就特別注重養生,攝政太後暫時不去臨朝聽政,只批閱奏章,外人想要面見她幾乎不可能。原本大家也認為是攝政太後怕死才這麽做,但漸漸又覺得太過了,後來宮內教習溫席發了症,更怪的是全國只有京城和溫席的家鄉有疫症。大家才明白過來。一般來說宮廷內是不大可能比宮外還先出問題的,原來是溫席帶了病症入宮。因此可能攝政太後也染病了,但是政局不穩,她不敢說出去。

金太尉原本在囚崖整頓柳家軍隊,似乎是天不絕柳家,柳祁又站了出來,舉薦了治理時疫的人選。如今群醫束手無策,攝政太後就是再忌憚柳祁,也不得不馬死落地行,任用了柳祁推薦的黑醫學大師。

因為時疫的緣故,傅幽人也不輕易出門,卻看着魏略每天上學之外就勤練武功,也覺好笑,只說:“以前流星還說你在太陽底下走兩步都嫌累,如今怎麽還練武了?”魏略笑道:“身體太弱,就是人再聰明也是悲劇。你說我強身健體不好?”傅幽人卻支頤笑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被柳祁一個擒拿就制服了傷了自尊。”魏略聞言一怔,方知道傅幽人早已看穿,而後又玩笑道:“對呀,也不能總是給人下藥吧!”原本那天魏略裝作大方優雅的模樣邀約柳祁道園子裏看梧桐,是為了幹他一個痛快,卻不想柳祁先下手幹他,他是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還好事先下了藥,不然真的是裝×不成反被艹。

另一方面,柳祁似乎有了一點點恢複地位的跡象,他舉薦的醫者确實控制住了疫情,京城百姓都把他當活菩薩,恨不得将他供奉起來。不大見外人的攝政太後也多次單獨召見了柳祁,大約是為了治病。雖如此,攝政太後沒多久又重新臨朝,正常地接見官員,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而一衆大臣也裝作不知道攝政太後玩了個感染時疫的男人導致自己被感染差點就殡天的事。

柳祁家的黑醫生就這樣名正言順地當了受人仰慕的仁心醫者,被朝廷授予榮譽,太皇太後意欲招攬黑醫生做太醫,然而黑醫生表示自己不慕名利,不願意為官,只想專心研究醫學。太皇太後便讓人興建一座醫館,撥款給黑醫生搞研究,并且特賜黑醫生入宮令牌,定期入宮給太皇太後看平安脈。小才曾見過那黑醫生,也與他交談過,只覺得這個醫生長得不錯,而且腦子很靈光的樣子,不像是那種搞科研的宅男。更令人納罕的是他去朝凰臺給攝政太後號平安脈,一號就號特麽幾個時辰,有時還號一個晚上,大概周身經脈都號個遍了。朝凰臺裏一幹宮人對此也是諱莫如深。

朝凰臺原本叫無極宮,意取“女德無極”,告誡歷代太後要謹守後妃之德。每每攝政太後幹些啥讓文官看不痛快的事,言官就會讓太皇太後注意一下她的宮殿叫啥名字。攝政太後氣得不行,趁着時疫出現,她讓天文官員演算,推出結論是無極宮這名字不好,風水不行,又因攝政太後的閨名“嘉鳳”,這宮殿便改稱朝凰臺,果然時疫就漸漸平息了。由此旁人議論攝政太後的時候都稱她“鳳後”。

鳳後治了多日,都不見人,使人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歷時一月,她治愈之後出門見客,卻是吓倒衆人。原來鳳後忽然容色一新,好似枯木逢春一樣,煥發新顏,宮人莫不啧啧稱奇,又有人說那黑醫生真的沒有跟鳳後上床,是真的在上藥,原來他有使人長生青春的秘術,因此鳳後才對他頗為倚重。

小才仔細打量,卻覺得鳳後的肌膚如此白皙細膩,在陽光下幾近透明,這種可不思議的膚質令他想起伏驕男、傅幽人以及魏略。小才自己是太監,宮裏見過無數美人,皮膚好的也不在少數,只是這樣完美無瑕的,卻是美得有些怪異。原本看不慣鳳後當政的人就不少,如此一來,卻更是惹人議論,說這是妖異之相。鳳後才懶得理這些言論,恢複青春的她行樂更加無所顧忌。而溫席本身體質柔弱,大病一場後卻更為虛弱,雖然他擔了瘟疫源頭的罪名,還傳染給了鳳後,鳳後卻不怪罪他,也不嫌棄他現在侍寝力氣不行,恩遇依舊不減。

傅幽人從小才那兒得知此事,心裏頗覺奇怪,忍不住猜想鳳後是不是也換皮了。那換皮的過程十分痛苦,虧得鳳後能忍耐。傅幽人只想自己是無奈才要換皮,魏略更是毫無選擇。至于伏驕男是因為大火燒傷,由迦藍聖宗住持醫治,因只換皮不削骨,連那玉色的疤痕都沒留。那麽太皇太後是為了什麽才要換皮呢?總不會真的只是為了漂亮吧?他此言一出,立即遭到魏略的嘲笑。魏略說道:“一個色衰的女人為什麽不能為了回春而忍受肉體的痛苦?不僅是女人,大概有的是男人願意。”且鳳後如伏驕男一樣只是換皮而不削骨,承受的痛楚可能會比傅幽人、魏略承受的輕很多。

卻是一日,天氣和煦,傅幽人偏想出門,卻見一個眼熟的人上門拜見。傅幽人一時想不起他是誰,倒是他先行自報家門,原來是內廷司的總管。傅幽人方笑道:“原是總管大人。”總管笑道:“不敢、不敢。”二人虛假地寒暄一番,卻見內廷司此行乃是為了帶傅幽人入宮拜見鳳後。

傅幽人聽得鳳後召見,也是滿腹疑惑,雖如此,仍是恭恭敬敬地換了衣裳,随總管入宮。那朝凰臺不僅換了名字,還翻修一新,比以往更為富麗堂皇,裏頭侍奉的仆婦不少,但侍奉的美男更多,而且都不用剃頭裝和尚了,只穿着侍衛的衣服,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多危險,要那麽多侍衛。傅幽人進了側殿,見裏頭金銀鋪地,珠翠盈堂,那鳳後穿着錦繡羅衣,手中握着玉扇,驟眼看去,竟似個少婦一樣。只是她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仍是那個被歲月磨磋得千瘡百孔的滄桑婦人。不過臉好看就夠了。

傅幽人跪地拜倒,不敢仰望鳳後。他總覺得鳳後忽然召見,不是什麽好事。鳳後卻似是看出他的局促和緊張,遣退了衆侍從,只留下傅幽人。然而這使傅幽人更緊張了。鳳後卻笑道:“起來說話吧。”傅幽人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鳳後卻道:“擡起臉,給本宮看看。”傅幽人愣了愣,仍順從地擡起了臉。鳳後打量了一下傅幽人的面目,卻道:“你這雲愁雨恨的樣子,也真招人憐愛。”傅幽人聽了這話,覺得好奇怪:“鳳後這話是什麽意思?是……是說我是個小妖精嗎?”他深恐自己文化水平不夠理解錯了,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愣在原地。

那鳳後卻道:“你記不記得本宮跟你說過什麽?”傅幽人愣了愣,心中困惑得很,但見鳳後言笑得那麽溫柔,傅幽人那是必然死期将至了,更是吓得背脊全是汗,濕了他一身衣裳。鳳後嘆了口氣,說道:“羽人的故事,你還記得麽?”傅幽人心中一震,臉色發白,卻道:“奴當然記得、時時記得、永不敢忘!”鳳後道:“果然?”傅幽人也是頗為誠懇,只道:“奴身為下賤,粗陋卑微,不敢存任何非分之想,只願做牛做馬,不敢靠近尊者,求得為太皇太後、金太尉死而後已。”鳳後點點頭,說道:“好一個‘粗陋卑微’,好一個‘死而後已’,你說的可是真心話?”傅幽人猛然下拜,磕頭答道:“奴若說了一句假話,立馬死在這裏!”傅幽人這樣的猛然跪倒,以至一雙膝蓋都刺痛起來,汗津津的額頭貼着地板,卻又聽見鳳後的聲音在頭頂傳來:“不要死在這裏,請別處去。”

傅幽人聞言一驚,這樣炎炎夏日,他出了一身的汗,但那顆心卻全然涼了,似冰一樣,他渾身也似凍住了,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只雕塑一樣的保持着磕頭下拜的姿勢。但在鳳後看來,這人并非一動不動,而是整個身軀都在劇烈地顫抖。她見過很多這樣的人,并不稀奇。她又以冷冷的目光看向桌面上的一沓信件,每一封都是伏驕男親手寫給傅幽人的,只是都不曾到達過傅幽人的手裏。鳳後嘆了口氣,只道:“你确實有你的好處,我也不難為你,你自行了斷吧。”

傅幽人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鳳後,他實在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麽,忽然就招致殺身之禍。然而看鳳後這樣和藹可掬,想必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那傅幽人顫着聲線道:“奴不知道自己犯下何等罪過……”一陣夏風從窗外吹入,拂過傅幽人的發,吹入鳳後的鼻尖,鳳後蹙眉看着傅幽人,說:“你很香啊。”傅幽人心中一驚,方記得自己日夜焚香,是伏驕男一樣的熏香,故他現在大概身上都發散着那樣的香味。那傅幽人更覺得自己難以脫罪,也是慘然一笑,從懷中取出伏驕男所贈的那枚銀薰球,說道:“難道竟是因為奴私藏了此物?”說實話,鳳後都不知道傅幽人私藏了這個香球,但是她一見這香球,便殺心更盛。這香囊原來工巧無比,世所罕見,是外邦進貢之物,那是鳳後與她老公感情好的時候的定情物件。在認領了驕男這枚好兒子後,鳳後将這愛惜不已的物件贈予驕男。如今看見這貴物落入賤人手,鳳後更是怒不可遏,只道傅幽人果然欺瞞了他倆的私情,因她發散思維想到當年她收受這枚信物時的情景,料定驕男與幽人早已香囊暗解了,這傅幽人卻在這兒還裝什麽清白無辜。

鳳後驀然站起,冷笑着吟道:“深盟在,香囊暗解,終值雙鴛。”傅幽人聞言一怔,那鳳後卻似詩興大發,邊走近邊又說:“常記得錦字偷傳,香囊暗解。”傅幽人又是一怔。鳳後站定在他跟前,冷道:“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此去何時見也,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傅幽人聽了半天,覺得自己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又想“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做事講話能不能簡單點”,只是最後那首秦觀的太有名,他知道那是情詩,只慘兮兮地說:“真的、真的沒有羅帶輕分啊……更、更沒有銷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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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後聞言,怒氣更熾,顧不得裝那和藹樣子,擡腿一腳就踹傅幽人。傅幽人只覺得在這後宮動不動被打被踹,心好累,只順勢被踢倒在地,手中的熏球也滾了出去。傅幽人仍申辯道:“這個……是太尉出行前不慎遺落的,奴知道這是他的物什,竟不敢收為己用,只是藏着等他回來,不信娘娘請看着熏球是否許久沒用過了。”鳳後只覺得他仍在狡辯,但這香球貴重,她仍拾起來了。那鳳後一拿起熏球,神色便有些不尋常,她擰開螺旋機關,将那熏球打開,然後臉色突然大變。她沉吟半晌,只冷道:“這是他遺落的、還是他送你的?”傅幽人一時也很糾結,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鳳後見他這樣忐忑,便道:“你還不肯說真話?看來不上點刑,你是不知道厲害了?”傅幽人這才跪地答道:“奴……是大人說奴有功無賞不妥,随手賞的。”鳳後對這個答案十分的不悅,那傅幽人卻只顫着聲音道:“這是真話!”那鳳後磨了半天的牙,最後冷笑一聲,朱唇吐出兩個惡狠狠的字:“滾吧。”

傅幽人愣了愣,問道:“滾……自然滾。那奴……還……還死不死?”鳳後嘆了口氣,道:“你愛死不死!”傅幽人方悠悠地站起來,腿都已經麻了,好久才站穩,又躬身告退,只走了兩步,又聽見鳳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站着!”傅幽人心裏又咚咚地突跳起來,煞白着一張臉回過身來,卻見鳳後臉上既沒有虛假的和藹、也沒有真切的憤怒,只有那空虛的無奈,她慢慢走來,親手将銀薰球遞回去給他,說道:“這是驕男給你的,你不要了麽?”傅幽人顫着手接過這銀薰球,道:“謝娘娘。”鳳後又道:“這東西你沒打開過?”傅幽人愣了愣,說道:“奴……奴确實不敢。”鳳後便道:“那你去吧。”傅幽人點了點頭,又轉身要走,沒走兩步,卻又聽見鳳後的聲音:“慢着,回來。”

那傅幽人覺得自己渾身的血管都在爆裂,這忽然好、忽然不好的,真的太特麽刺激了。那傅幽人只軟着那面條一樣的腿走了回頭,又低頭說道:“娘娘有什麽吩咐?”鳳後看着傅幽人這都成篩子的模樣,不覺有些好笑,便道:“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包括驕男。”傅幽人方放下心來,滿口答應。

不過是這麽短短的一次會面,傅幽人卻似抽了魂一樣,不停地冒着冷汗。傅幽人也是離魂了一樣,徑自出了宮門,也忘了要招馬車,只一個人孤零零地獨行着這黃昏下的街道,似乎都忘了皇宮在皇城中心,傅宅在城市邊緣,可有好多路要走。他的腿腳不靈便,走到了半路,膝蓋隐隐痛了起來,他才忽然想起自己應該坐馬車回去,卻一擡頭,那天上烏雲密布,剎那間下起傾盤大雨來。這附近又無車行,他只好冒着雨匆匆忙忙地跑回傅宅。這一驚一寒,回去果然就病倒了。

他這一病,自己猶可,流星都吓得從太尉府跑來,唯恐他是疫症。傅幽人卻覺得好笑,只道:“你以為是疫症還來?不要命了!”流星卻只嘻嘻笑道:“橫豎不也有清瘟的方子麽?”傅幽人聞言卻甚為憂慮,那黑醫生醫術已不能說是高明,該說是可怕了,就像是能通鬼神一樣,也無怪鳳後為之蠱惑。畢竟古往今來,人一上了年紀,就特別容易崇拜養生大師啊!

大概因為疫情已經控制住,清瘟的方子也很有療效,人們已不再将此次的時疫當成洪水猛獸。因此魏略還趣傅幽人道:“若非如此,恐怕只有流星一個人侍奉床前了。”傅幽人不覺失笑,又說:“星兒是個好孩子。”魏略卻搖搖頭,笑道:“他已經不是孩子了。”傅幽人便道:“他是長了個兒了,但到底還是孩兒心性。”魏略卻道:“你還是不懂。他是孩子?那你是什麽?難道他是把你當成老爹來殷勤侍奉嗎?”傅幽人聞言一愕,心中微覺有異,但也不大想深究,只撇開這話,又問道:“你和我、祁公的緋聞都鬧出去了,太學那兒可熱鬧了?”魏略聞言一笑,說道:“橫豎我只讀我的書,他們愛說什麽說什麽。”傅幽人便道:“現在柳祁也算是翻身了,你就是和他牽扯上關系也不大會影響仕途了。”魏略卻道:“我也不敢說。一則,他是不是真的翻身了也難說。二則,他若真的翻身了,重新得到鳳後的器重,那我的仕途才叫堪憂。他豈會容我爬到他的頭上去?”傅幽人默了半晌,才說:“或者白相爺願意用你,也未可知。”魏略卻淡淡一笑,說:“白相爺是個沒大主意的。”傅幽人卻道:“虧得你這樣說他,他怎麽沒大主意,那還當了丞相,辦事也很穩重。”

魏略聞言,思忖了半晌,方低聲說道:“他不過是聽他老婆的話罷了。”那傅幽人卻不大覺得訝異,他原本認識的白術就是個簡單純樸的書呆子,能夠在朝堂這樣順風順水也是奇怪,如今倒明白過來了。虧得當年黃芩在王府時總推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過問,如今倒充當了相爺的幕後軍師了。另一件,傅幽人原本納罕魏略在白術那兒門客當得好好的,又被拉去讀書,到了國子監卻屢遭同學諷刺嘲弄,一點不像是相爺提攜的關系戶。現在傅幽人就知道了,必定是黃芩覺得魏略出身背景都很複雜,怕惹麻煩,便借口讓他讀書,讓白術把他安排進了國子監。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送進太學已經算是很夠意思了,魏略也不得不感恩。這個行事風格倒是十足黃芩的樣子。傅幽人便又道:“那黃夫人我是知道的,她肯定不會幫你。”魏略卻笑道:“你倒很知道她啊。”傅幽人卻道:“看來你得看太尉肯不肯多看你一眼了。”魏略聞言滿面堆笑說:“那就看你肯不肯替我美言兩句了。”

傅幽人懶得接這話,只推了窗戶,往外看去,又道:“這天也不錯,我好久沒走動了。”魏略便道:“那我攙你走走罷。”傅幽人卻道:“不用攙。難道我瘸了不成?”話雖如此,傅幽人仍是小心,膝蓋上的舊患也不大好的樣子,只慢慢地和魏略一同出了房間,只往園子裏閑逛,并不走遠。卻是他前腳剛和魏略出了門,那流星後腳就跑來了。流星敲了兩下門見沒有應的,便也不客氣地徑自推了門,又邊喊了兩聲“傅郎”,邊往裏頭走去,只見裏頭一個人影也無,窗戶開了半扇,外頭夕陽的餘晖灑了入來,照得床畔的一枚銀薰球閃閃發亮,尤為顯眼。

原來這銀薰球就是伏驕男給傅幽人的那一顆,大約也是救了傅幽人一命的那一顆。傅幽人認為,鳳後臨時變卦,不再強迫傅幽人自殺,乃是因為此香球內的容物。故傅幽人回來後也想過探究一番,只他發現這枚香球比尋常香囊大一些,從前他少用熏球,便沒留意過。他又想打開熏球,卻發現這熏球內的環軸機關比一般香球更為巧妙,鼓搗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打開,不想裏頭卻空空如也,不但沒有物件,連尋常熏球都有的小盂也不曾有。原來這熏球原本就沒有小盂,那個空間用來放伏驕男所遺之物了,只是此物已被鳳後取走,因此熏球內無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這幾天他是頭昏腦熱的,也摸不着頭腦,只好将它放在被褥之間。不想今日突然興起與魏略逛園子,不慎落在床邊,倒被流星見着了。

這流星見這個銀薰球十分可愛,便拿了起來,在手中甩動了兩下,又放在手心把玩,只覺得有趣非常。他原以為這不過是傅幽人尋常佩戴的香囊,不值什麽,又想着好好研究一番,或是藏起來捉弄一下傅郎,也是不錯。

傅幽人哪裏知道那枚熏球已被這搗蛋鬼拾去,他只和魏略行到一處池邊,那魏略怕他累着了,便說:“咱們池邊的亭裏坐坐,也好看看魚兒。”傅幽人擡頭看了看天,便道:“這天都快黑了,還看什麽魚?”二人說話間,已有奴仆前來亭邊點燈。那魏略卻說:“咱們上回不是在那兒下棋嗎?還沒下完吧?”說着,魏略又和傅幽人到了那亭子裏,亭子四角已挂起燈籠,正好照得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亮堂堂的。那亭子裏本就放着棋盒、棋盤,上面仍留着上回未完的棋局。傅幽人笑道:“你沒動什麽手腳吧?”魏略卻道:“和你下棋還須動手腳?也忒看不起人了。”傅幽人聽了這話,又好氣又好笑,道:“也不知是誰看不起誰。”只是魏略的棋藝确實高于傅幽人,故二人慣常下的是饒子棋。

二人淡淡下着,仆從又上前來捧上茶盅、果品,魏略見他們走動辛勞,便說:“你們先下去罷。茶盅放這兒,我們自己斟就行了。”仆從便離去。魏略說話間,擡頭看那天已黑透,燈光倒映得茶水燦爛,果盒上的五色果子也顏色可愛。魏略閑閑下了一子,又拾起一個果子往嘴裏咬,見傅幽人又要下子,卻笑道:“你要下那兒?”傅幽人一聽忙縮了手,又皺着眉頭歪着腦袋看着局勢,只道:“不能嗎?”說着,傅幽人又笑道:“你怎麽好心提醒我?”魏略卻笑道:“我怕你又要悔子,倒很麻煩,索性就提示你罷!”傅幽人聞言,仔細看着那棋局,方覺得剛剛那子确實不該下,便又糾結起來。魏略打了個哈欠,卻說道:“夜也涼了,你冷不冷?不然先回去罷。”傅幽人病了些日子,卻覺得好久沒動手也沒動腦,現在難得動起來了,便十分戀戰,只說:“我不冷。”魏略笑道:“待會兒就冷了,才剛好,又來折騰。”說着,魏略又站起來,道:“我回去那邊屋裏看看流星那娃兒來了沒,叫他給你送件衣裳吧。”傅幽人卻道:“那你就走了?我跟鬼下呀?”魏略便道:“我還要回去溫書,沒得跟你閑扯。你和流星半斤八兩的,你倆自己下完它吧。”傅幽人卻不服道:“我還是比他好些的吧!”魏略笑道:“是、是,只是這局白子占優了,他不如你,正好執白子。且看你能否在他手下力挽狂瀾了。”傅幽人見這局隐隐有了頹勢,若能夠贏回來似乎也不錯,便點頭答應了。果然魏略還得回去溫書,也懶得在這個戰局上吊打小學生了。

傅幽人便在那兒托着腮,想着下一步棋怎麽走。他雖算不上十分耳聰目明,但也從草叢聲動中知道流星來了。果然流星見傅幽人正在苦思冥想,便不打擾,只輕輕将衣服披在傅幽人的肩上。傅幽人果然覺得暖和了些,心想這夏天晚上的風還是很涼的,如此想着,便覺得執棋的手也有些冰涼,肚子也有些餓了。故傅幽人便道:“有吃的沒?”流星便拿起一顆果盒上的果子,遞到傅幽人的嘴邊去。傅幽人順勢張口就吃,卻忽然有些詫異,只覺這香氣萦繞鼻頭,還有那瑩白修長的手指,與流星的體貌大異,傅幽人驚得不輕,叼着那果子擡起頭來,便見朝思暮想那張臉龐在月色下分外精致。伏驕男的頭發長出來許多了,已然束起,打扮也不是僧人樣子,他原本穿着一件紋繡的紗袍,此刻卻蓋在了傅幽人的肩上,故他現在只着了件玄色的單衣,敞開着那鎖骨的線條來。那傅幽人吓得合不攏嘴,那顆果子就啪啾的掉到自己的膝蓋上了。伏驕男覺得好笑,便半蹲着矮下身來與傅幽人平視,悠悠問道:“怎麽了?”那傅幽人也是一時懵了,語言組織不順暢:“我……我沒有,我……我這不以為是星兒!”

伏驕男臉色微變,卻又很快的勾起唇角,笑了笑,說:“我都不知道你們那麽好。”傅幽人卻總覺得這話裏隐隐有些冷氣,也忙忙地解釋道:“魏略說找他來跟我送衣服,怎麽他還不來?”伏驕男卻說:“那就別等了,天也涼了,咱們回罷。”傅幽人卻道:“那他來了見我不在,那可怎麽了?”伏驕男似有些微愠,卻仍平着氣音說:“他不會來的。”說着,伏驕男走開了幾步,傅幽人這才驚覺伏驕男的腰間赫然系着那枚銀熏球。

傅幽人原本想問流星怎麽不來了,卻見伏驕男腰間那枚香囊,瞬間就忘了那可憐的流星了,只愕然道:“這熏球……”伏驕男不自覺的斂去了笑容,道:“是你把它送給了流星麽?”傅幽人愣了愣,心中很是忐忑,一時是沒想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更是因為伏驕男似有薄責之意,故傅幽人連忙解釋說道:“這是沒有的事。這是大人所賜之物,小人連用都不敢用,怎麽還敢轉贈他人?”伏驕男見傅幽人這番言談,方努力松弛一下自己緊繃的臉色,勉強笑道:“怎麽又‘大人’‘小人’起來了?”傅幽人心想“難道不是因為你臉色吓人嗎”,因他還是頭一回見伏驕男惱怒,這更尴尬的是伏驕男似乎在生氣卻又刻意的不讓自己看起來不愉快,強行勾起笑容,更讓人覺得可怕。那傅幽人慢慢地站起來,又說:“我看大人好像在責怪我。”伏驕男便随之加強了嘴角的弧度,讓笑意加深,又說:“怎麽會?這既然給了你,就是你的東西,我也沒說了不讓你送人。”

傅幽人卻覺得伏驕男言不由衷,他自己也是滿腦漿糊,又說:“大人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告訴一聲?”伏驕男聞言一笑,說道:“我比部隊跑得快一些,先悄悄進來。聽說你不在太尉府住了,身上又病了,是怎麽回事?”這談話間,伏驕男的語氣也和軟了不少,又道:“你病着,咱們先回屋裏再說罷。”伏驕男拿起一盞燈,便與傅幽人一并往回走去。邊走着,傅幽人又邊說道:“我自己有自己的宅邸,住太尉府多不好意思。”伏驕男卻眯起眼睛,笑道:“那要我把你的房子給沒收了麽?”傅幽人聞言一愣,又笑道:“大人這是說笑吧?”伏驕男便眯着眼睛笑着點頭:“當然、當然。”

伏驕男将傅幽人送回了房外,卻并不進門,傅幽人只道:“大人是要回太尉府了?”伏驕男卻道:“不,我還得先進宮見娘娘。”原來伏驕男半夜入京,連太皇太後都沒見上就先跑來了傅宅。結果一進房間就看見流星躺在傅幽人的床上把玩着那個銀薰球。伏驕男很驚訝,流星也很驚訝,兩個人都很驚訝,四目相對了大概天荒地老,二人反應過來,流星便爬起來跟伏驕男請安,又笑着獻殷勤般地說:“大人長了頭發好看啊。哇,大人還束發了呀?這頭頂的玉簪綠得好青翠呀。”

不過傅幽人見到伏驕男的時候,伏驕男已經沒有戴那枝綠玉簪了。傅幽人見伏驕男仍站在階下,一動不動的,便又說:“大人,我确實沒有給他那銀薰球。”伏驕男聞言淡淡一笑,說道:“那就是他滿口扯謊,打死也不冤的。”傅幽人卻道:“我近日卧床,那熏球都放在床褥間,大概是我出門的時候被他撿着了。”伏驕男憋了好久終于等到這句話,便趁勢問道:“難道他竟和你睡一床?”傅幽人忙道:“自然不是,只是我近日卧床,他總在床邊照顧。”伏驕男方覺得有些慚愧,又道:“你一個人在這兒必然很難受了。都是他陪着你。”說着,伏驕男又道:“只是他不能再陪你了。”傅幽人聞言一驚,卻道:“為什麽?”伏驕男答道:“他玩心太重,成日裏沒個正形的,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決定派他進羽林衛,也是培養他的意思。”傅幽人便笑道:“那很好,對他有好處。早該給他派個正經差事了。”伏驕男也點頭道:“你說的很對,早該如此,他也不是什麽孩子了。”

傅幽人也點了點頭。伏驕男又道:“雖如此,但他犯了錯,還是要罰的。你可別心疼他。”傅幽人見伏驕男的笑容已然和暖,眼中早已沒有怒氣,方問道:“我能知道他犯了什麽大罪嗎?”伏驕男卻一笑,說:“你怎麽知道是大罪?”傅幽人也笑了,便說:“剛剛看您那樣生氣,大約是因為他吧?”伏驕男卻道:“也不能這麽說。”傅幽人便道:“那就是因為我了?”伏驕男笑笑,卻道:“也有。”傅幽人聞言有些驚訝,轉念一想,那枚香囊似乎關系重大,想必伏驕男是誤會了傅幽人随手将它給了流星這個調皮蛋拿去玩,因此而不高興。那傅幽人确實覺得自己不大謹慎,卻又說道:“既然如此,豈不是連我也要一起罰了?”伏驕男聞言一怔,半晌又微微一笑,柔柔地問:“你受得住嗎?”這話似乎很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傅幽人聽了不知怎的,對着伏驕男那一雙水樣的眼眸,心中忽地漏跳了一拍,又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

伏驕男笑道:“好了,別怕。我不怪你,你回去罷。”說着,伏驕男又走上了臺階,一級一級地走到傅幽人身邊,站住說道:“你沒錯,你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傅幽人想了想,說道:“大人說,東西給了我就是我的,大人也沒讓不許送人,所以我沒錯。”伏驕男便道:“可不是?你自己也不用,可見你不喜歡,不喜歡就不要了吧。”傅幽人卻忙忙道:“誰說我不喜歡?”伏驕男便問道:“那你喜歡嗎?”傅幽人便道:“喜歡。”伏驕男笑了笑,從腰間将那枚熏球解下,遞給了幽人,又道:“你喜歡就賞你了,只是這次我說了,不許拿它送人。”傅幽人心中歡喜,又從伏驕男手中拿過那枚熏球,指尖不經意地碰觸到伏驕男掌上的刀繭,又是一陣的心蕩。伏驕男轉身要走,傅幽人卻說道:“大人,且慢。”伏驕男便回過神來,問道:“怎麽了?”傅幽人便說:“大人難道要穿着裏衣進宮見太皇太後?”伏驕男這才想起來,自己的面頭衣裳還在傅幽人身上披着。傅幽人這樣長發半披,肩上搭着一件不稱身的袍子,又有幾分病容,果然有太皇太後厭惡的那個“雲愁雨恨”的樣子、以及柳祁追求的那種“薄霧蒼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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