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太尉大婚 (1)

院門打開的時候,金山看見一張陰沉的臉。金山吓了一跳,又想自己那麽努力為什麽還沒把好感度拉回來,忙又陪着笑說:“老爺,宮裏來人了。”伏驕男聽見了,也不得不打疊起精神,說道:“是什麽人?”金山便說:“是小才。”伏驕男便與傅幽人一同離了院子,往議事廳走去。

小才特別前來,也像魏略一般先拍了一頓馬屁,大贊伏驕男巡兵天下的威風,說得好像他就在馬底下看着一樣。伏驕男初封太尉的時候,特別不習慣這些人說話的方式,那溢美之詞誇張到關公聽了都面紅。漸漸的,伏驕男聽得多了,便能夠習以為常,并且報以冷漠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畢竟人家挖空心思地贊美你,咱也不能板着臉,顯得沒教養。小才大拍馬屁,逢迎的那些辭藻傅幽人在宮裏當差的時候也聽過八百遍說過一萬遍,故這番話使傅幽人昏昏欲睡。卻不想半天,那小才忽然話鋒一轉,道:“傅郎在宮裏當差也很得力,太皇太後時常記挂。”

傅幽人被他話鋒一刮,只覺皮肉生疼,馬上醒了過來。上回的經歷他還心有餘悸,他可不願意被太皇太後時常記挂,最好鳳後從此就忘掉世上有一個人叫傅幽人。伏驕男見傅幽人原本眼皮沉沉的,現在忽而彈起來一般,雙目睜得圓圓的,只覺好笑,又說:“傅郎當然是最好的。娘娘莫不是想要他回宮裏吧?”小才一聽,十分驚訝, 只道:“娘娘已跟大人說過了?”傅幽人也是一驚,不想自己剛脫身不久又要回去,頓感前途黑暗。

伏驕男見那傅幽人一驚一乍的樣子好笑,小才見他這樣何嘗不是覺得新鮮。那小才與傅幽人年餘未見,卻不想傅幽人已與往日大為不同。昔日傅幽人一襲鴉黑、一臉冰冷,陰郁卻又穩重,行事做人都滴水不漏,如今的傅幽人卻一襲柔軟的羅衣,一雙鳳目能言能語、宜喜宜嗔,與昔日判若兩人。小才又看伏驕男與傅幽人的言談語态,便想到傅幽人大概成了太尉的男寵,而且是大寵特寵,把人都給寵廢了,連最基本的表情管理都做不了,怎麽再入宮行走?

傅幽人并沒掩飾自己的不樂意,那驕男便輕輕握住傅幽人的手,對小才說:“那可不行,我不舍得。”小才又笑道:“太皇太後也是這麽輕輕一提罷了。說的是宮人們都不太會伺候皇上,還是傅郎順心。”伏驕男卻道:“皇上怎麽了嗎?”小才便答道:“嗯……說起來大事也不多,就是昭夕兮私下給皇上授課,被太皇太後知道了,十分震怒,打算處死昭夕兮,但聽說太尉很看重昭夕兮,饒他一命。因此只免職,但禦書房如今真無人伺候了,又想着以往傅郎在禦書房掌印十分妥帖,比衆人都好,才說不如讓傅郎重歸。”

伏驕男卻問道:“昭夕兮被革職是什麽時候的事?”小才便答道:“今早。”伏驕男聞言很是在意,又問:“他現在在哪兒?”小才又答:“尚在內廷。”伏驕男便立即轉過頭,對傅幽人說道:“我先入宮一趟。”

這伏驕男立即與小才入宮,意在營救昭夕兮。昭夕兮身陷囹圄,其實也是伏驕男所致。伏驕男臨離京前,見小皇帝還在襁褓中,只覺得很是怪異,因為他印象中小皇帝已經出生許久了,且臉龐手腳也越發長大,怎麽還是一副不滿歲的樣子。他細問才知道,小皇子原本還好,只是快滿歲時就入了日度宮養育,坐卧起居都由宮人伺候,沒人教他說話、走路,太後說小皇子年幼尊貴,要仔細伺候,不許勞動。後來,花姬好不容易将小皇子帶回身邊撫養,卻又是在徑山寺做苦工,也沒怎麽教養小皇子,就因為力有不逮将孩子送回給鳳後。那伏驕男準備離京時,見小皇帝已經有個小人兒模樣了,但還包着襁褓,被人抱着,言語不通,只覺訝異,便暗命昭夕兮多留心教導。昭夕兮果然留心,在禦書房嘗試教陛下說話、認字,不想被人發現,揭發到了鳳後那兒去了。

那小才先回宮,給鳳後通了氣兒。那伏驕男後入宮,卻直接闖進了大內刑獄。內廷司的人自然不敢阻攔,畢竟伏驕男在大內行走是可以佩刀的。你有刀你有理,小人惹不起。那伏驕男進了刑牢,卻見昭夕兮早被鞭笞過了一番,卻是滿身傷痕,奄奄一息。伏驕男嘆道:“這就是娘娘千歲所言的‘饒他一命’嗎?”不下殺令就算是饒命?這昭夕兮不但是閹人原本還是個文人,本來體弱,如何受得了這重刑?

那伏驕男只讓人停下對昭夕兮施刑,便往朝凰臺去叩見攝政太後。昨晚伏驕男已見識過朝凰臺的亮麗,但彼時已是深夜,便也比不得現在光天白日的看得清楚,只見裏裏外外都十分奢靡,伏驕男見之不覺搖頭。他被召入內室,只見裏頭金磚地板上爬着一個孩童,此孩童身着一件小小的龍袍,臉上竟有三分伏依依、又有七分伏鴛鴦的樣子。伏驕男不敢相信,皇上到現在還只會滿地爬。

幼帝在地上爬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看見了伏驕男。伏驕男是生人,卻又有些眼熟,那幼帝一時愣在原地,不知該給什麽反應。伏驕男也愣了一會兒,方醒過來似的,連忙跪倒,口稱拜見吾皇。幼帝并不說話,就擺了兩下手,小才便道:“皇上讓大人平身呢。”伏驕男驚訝得很,實在不敢相信居然簡單一句“平身”都沒有人教幼帝說。

他不覺得是幼帝學不會,而是對于嬰孩來說,如果不說話就能夠應付日常生活的一切,那麽嬰孩是不大可能嘗試開口的。鳳後沒有設置任何讓皇帝必須說話的場合。就連“平身”,皇帝都可以不必說。幼帝身邊的宮人都訓練有素,只需要幼帝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他們就能馬上将東西奉到幼帝跟前。且幼帝日常生活中也接觸不到新事物,故他需要的東西也就那麽幾樣,宮人們也是很好掌握的。

伏驕男只叫昭夕兮多留心皇上,卻不想昭夕兮冒死教育皇帝。如今看來,昭夕兮的冒險十分必要,而他甘受此大刑也不肯屈服,确實是事出有因。如此心念數轉,伏驕男也仍跪在那光可鑒人的地板上,低頭看着地板上幼帝的影子。小才見伏驕男沒有反應,便重複一遍說道:“大人,皇上讓您起來。”伏驕男卻直挺挺地跪着:“臣沒聽見皇上的號令,不敢妄動。”

鳳後原端坐在正座上,聽了這話,神色也是一凜,只道:“皇帝年幼,還沒會說話。大人不需要在意這些繁文缛節。”伏驕男卻膝行至幼帝跟前,說道:“天子所言,乃是天音,皇上所達,乃是天意。非皇上所言不能說是聖谕。怎麽可能由一個宦官代天音、傳聖谕?臣下豈不惶恐?天下焉有不大亂?”

小才也是一愣,特別無助,那鳳後也特別氣惱,半晌只站了起身,又走到皇帝身邊,笑道:“皇上,快跟太尉說‘平身’呀?”那幼帝見鳳後靠近,卻有些抵觸,只微微側身,卻又見小才也跪着,對幼帝笑道:“皇上,說‘平身’呀?”那鳳後與小才都跟白癡一樣逗着這個從來沒開口說過話的小童,那幼帝左看看鳳後、右看看小才,看了半天,丢開手裏的玩具,徑自爬走了。鳳後、小才一時愣住,面面相觑。

那鳳後清了清嗓子,又說道:“把皇上帶到樓上睡吧。”衆人答應了,便抱起了幼帝往外去,室內只剩下鳳後與驕男。鳳後方才還很和氣,現在才臉露愠色,對伏驕男說道:“金太尉是真的要做忠臣,也得選個明君啊!”伏驕男答道:“天子年幼,正如天色未明,不是他不明,而是看……”鳳後冷笑道:“而是看本宮這片烏雲能障到幾時!是不是呀,金太尉?”伏驕男無奈一嘆,只道:“咱們既然都立了他,何必幹這些對社稷無益的事?”鳳後只不忿地說道:“他若是個正經龍種,那還就罷了,偏偏只是個禍胎孽子,你叫本宮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伏驕男淡淡一笑,說道:“太皇太後,請您明鑒,如今天下已經沒有龍子了。不過是為社稷計,尊一個最能安天下的人選罷了。”鳳後聞言薄怒,道:“怎麽就沒有龍子了?你不就是龍子?”伏驕男卻搖頭嘆道:“龍子要做滴血鑒親,您看,我和皇上滴血,能鑒出親來嗎?”這就是花姬當年思考得最深的一件事,一旦哀帝駕崩,伏驕男就永無認祖歸宗的機會,而為了安定計,只能立小皇子為帝。只是花姬已經死了,也當不成這個尊貴的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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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後又道:“就算認不了親,也能讓他禪位!或是你生了孩子,讓你的孩子入宗室,也不是不可以的。”伏驕男卻頓首,又道:“這兩項我都做不到,因為我注定是個無子的人,到時候還是無以為繼啊。”鳳後聞言,臉色驚變,又說:“驕男何出此言?”伏驕男只道:“娘娘恕罪,我實在娶不了妻。”鳳後一頭的珠翠因她的顫抖而搖動發響了半天才到鳳後的嗓音發響:“難道竟是因為傅幽人嗎?”

伏驕男仍跪着,說道:“臣與他生死相許。”鳳後氣得簡直要吐出一口血來,胸口一團悶氣,在喉嚨處發出的卻是嘶啞的咳嗽。伏驕男擡起頭來,見鳳後以袖掩嘴,咳個不停,也是甚為痛心,故伏驕男又皺眉說道:“如無娘娘錯愛,臣斷無今日,可惜世事難料,臣辜負了娘娘的慈愛了。臣罪該萬死。”鳳後半晌緩了過來,才徐徐說道:“我那天看見香球裏的那截官牌,就知道禍事了。不想那個傅幽人平日看着老老實實的,居然是比伏依依還厲害的、還要緊的大患,是我沒提防住,竟然容他至今。”

伏驕男聽這話,覺得鳳後竟有殺害傅幽人的意思,忙說道:“這都是臣的錯誤,如果娘娘要因此加罪傅幽人,也等于是要我的性命!”鳳後卻一擺手,說道:“已經晚了。”伏驕男聞言大驚,從地上嚯地站起來,不顧禮儀地拉住鳳後的廣袖,厲聲問道:“太後這話是什麽意思?”鳳後擡起頭來,看着伏驕男那張俊俏的臉,那樣失色的顏,同當年先帝質問她殺害仙姝的情景何其相似,只是這回,她可不是冤枉的。鳳後淡淡一笑,說道:“母親這是為了你好。”

伏驕男聞言這驚是非同小可,又看着鳳後那一張笑臉,他的心忽似巨石沉入冰湖,那是要死了一樣。故他只轉過身來,往外奔去,卻不想門口忽然躍出十二侍衛,個個拔刀,那鐵光在烈日下唯有灼目。伏驕男又一跌足,扭過頭來,卻對鳳後慘然一笑,說道:“是我太讓您失望了嗎?您決定殺我?”鳳後臉色如紙,但背後卻是金碧輝煌的宮殿,臉上啓的也是朱紅豔麗的唇:“你以為我不心疼嗎?”

伏驕男看着這天烈日灼灼,衆人也是汗如雨滴,盡管如此,卻沒一人發言,四處都是低沉的蟬鳴。卻不是今早傅幽人梳頭時,伏驕男聽見的蟬鳴。伏驕男拔出了刀,那刀很薄,薄得像劍一樣,拿在手裏不輕不重,對于伏驕男來說,卻确實有點過輕了。他懷念他的鳳尾刀,那樣好的刀,握在手裏沉甸甸的,一般兵器都給不了他這樣沉穩的安全感。這鳳尾刀,對他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和傅幽人很像。

那幼帝在樓上。宮人們都紛紛離開,将門鎖上。偏偏幼帝卻沒睡着,只爬起來打開了窗戶,低下頭便看到樓下的情景。他不覺得自己不能看,如果不能看的話,鳳後大概會将他送回龍宮。其實鳳後根本不在乎這個小皇帝,她只想着這個讓幼帝看看也無妨,最好那些血腥的場景能夠吓到這年幼無知的兒童。再不濟,也能讓幼帝知道鳳後的威風。當然,鳳後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幼帝根本啥也沒看到。很可能幼帝在房裏睡覺,睡得極為昏沉,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就算他沒睡,也爬不上這個窗臺,就算爬上來了,那連拿勺子都不會的皇帝怎麽會開那個窗栓?可是,小皇帝偏偏就是爬上來了,而且無師自通地打開了栓子。

伏驕男像是為了做最後的确認一樣,轉過神來,烈日曬得他的肌膚一片雪白,顯得那雙眼睛卻尤其漆黑。他想問傅郎真的死了嗎,可他卻很忌諱那個“死”字,他又想問傅郎還活着嗎,可他卻膽怯如斯,連“活”字也一并忌諱了,末了,他只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的太晚了嗎?”鳳後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出了一句狗血家庭劇必備臺詞:“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兒子。”

衆人拔劍,伏驕男也拔刀,但誰都沒有發出攻擊,這一寸天地似乎凝固了一般。幼帝在窗臺看着,好像覺得很沉悶,垂着眼皮。也是此時,伏驕男作出了他的決定,他沒有回頭,而是往外走去,鳳後看着伏驕男的刀和背影,臉色變得越發的雪白,連十指都顫抖起來。她想抱抱這個兒子,但她還需要等待,她要看看伏驕男是愚蠢地往外頭那十二名侍衛奔去,還是聰明地轉過身來走向手無寸鐵的太皇太後。

到最後,他沒有回頭去挾持鳳後。鳳後不知道伏驕男是放棄了這個念頭,還是根本沒想過有這麽一個選擇。鳳後甚至想跟他說:“傻兒子,你若一手捏着我的命,一手握着天下兵符,誰能奈何得了你?”但在這個時刻,鳳後若還說出這樣的話,未免太過愚蠢。

伏驕男走進了十分刺眼的陽光之中,這些陽光在他上佳的袍子上生出光。好看是好看,但其實讓他有些熱。他怕熱,可是又不想脫下衣服,否則傷口很容易露出來。給敵人看見自己的傷,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敵人看不見不代表就不存在,流星錘砸過的地方還是痛得非常明顯。

伏驕男拿着刀,走到了庭院外,那些侍衛還沒有動手,只是上來将他團團圍住。伏驕男轉過頭去,想看看他的母親,但卻被侍衛們遮住的視線。伏驕男不是不知道他可以回頭挾持鳳後,鳳後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好像就是專門為了給他傷害一般。他是太尉,剛剛巡兵回來,天下歸心,各地兵營除了柳家的面和心不和,別的地方早被他馴服了,馴服不了的也換上了自己人坐莊。此時此刻的伏驕男,就算把太皇太後殺了都不會有任何麻煩。太皇太後風評甚差,她一死,多的是人為伏驕男洗地,說那太皇太後謀害皇帝,伏驕男英勇護駕,誰活着誰張嘴說話。可伏驕男不願意這麽做,他不想傷害鳳後,更何況傅幽人若已遇害,他拼死掙出一條命也沒什麽意思。

伏驕男忽然問道:“你們誰是夏炎盛?”衆人也是一頓,沒有說話,卻過了半晌,鳳後拍了拍掌,屋檐上便飛出一道黑影,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矯捷男子從上躍下。如此身手,伏驕男行走天下多年,還只從流星身上見過。但夏炎盛必然比流星高明得多,流星那是野路子,夏炎盛不一樣。伏驕男與伏忍惟可謂是近幾十年來本朝的頂尖武将,而這兩人都師承同一名力能扛鼎的好漢,那個好漢就是夏炎盛的父親。

像夏狀元、伏驕男、伏忍惟這幾個人,超級蠻力,但都疏于靈巧,卻不想夏狀元到中老年的時候已經參悟了強中帶靈、剛中帶柔的技法,并将它全盤傳授給了自己的親兒子夏炎盛。夏狀元武功雖高,但因為出身從未能夠建功立業,而夏炎盛也是一樣,他正是年輕力壯,卻因為出身低微無法一展抱負。他明知自己的父親那麽努力扛鼎一路扛掉了千百名選手打成了狀元,卻因為不是望族出生也不肯巴結柳氏、黃家,而終身不得志。所以夏炎盛想通了,他巴結了黃家,結果太皇太後見了他,立即就決定要他脫褲子。當時夏炎盛也是一臉懵逼,然後是無比屈辱,最後是笑着說,許多人要謀害太後,讓我來當太後的影衛,保證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太後的帷帳。鳳後想了想,決定還是讓他做影衛。

這夏炎盛當了影衛後,不但一只蒼蠅飛不進來,還把許多蒼蠅趕了出去。這夏炎盛的武功高強,心思卻也很細膩,而且手夠黑的,靠着酷刑和多疑清洗了大多柳祁安插的眼線。雖然其中受牽連的固然不乏無辜者,但鳳後是根本不在意的,不僅如此,鳳後對他還大為激賞,完全斷了要脫他褲子的念頭。

伏驕男有些明白為什麽鳳後不設侍衛在殿內,因為夏炎盛一直在鳳後身邊。他早知道夏炎盛武功高強,被鳳後收為暗衛,有時也會充當刺客。伏驕男伸手指着鳳後手中的染血熏球,卻看着夏炎盛的眼睛問道:“那枚熏球……是你從傅郎那兒拿回來的嗎?”夏炎盛一愣,又看向了鳳後。鳳後怔了怔,卻冷笑答:“殺雞焉用牛刀!”

要殺掉傅幽人,确實不需要動用夏炎盛。鳳後随便派個什麽太監去拿個什麽毒酒匕首到傅幽人跟前,傅幽人都不敢不死。伏驕男哪裏想不到,但他卻說:“我出門的時候還是風平浪靜,可才過了多久,娘娘就将熏球拿到手裏了。這個速度,怕只有夏炎盛能做得到。”夏炎盛沒有說話,鳳後默了半晌,問道:“怎麽?你還想着給傅幽人報仇,殺了夏炎盛嗎?”伏驕男卻哀傷嘆氣,道:“他也是奉命行事。”鳳後便問:“那你問這個來做什麽?”伏驕男卻是眼圈發紅,默然不語。見此情狀,夏炎盛才說:“太尉是想弄明白,現在明白是我下的手,那傅幽人就肯定沒有生還之理了。”

伏驕男卻舉起刀,對夏炎盛說道:“你刺了他哪兒,便也刺我哪兒吧。”夏炎盛頗有些無奈,只轉頭看向鳳後。鳳後卻道:“驕男,你就一點志氣都沒有嗎!”伏驕男便出了刀,劈向了夏炎盛。從第一刀,輸贏就已經分明。且不說伏驕男右手有新傷、武器不趁手,就是他那死心喪氣,已注定他的敗。但他也只是求死而已。倒是夏炎盛卻不大想殺伏驕男,對于伏驕男的進擊只是一味的閃躲。在這一攻一防之間,伏驕男已看出夏炎盛的敏捷機巧猶在流星之上。奇怪的是,伏驕男倒覺得很欣慰,當年的小小陪練男童如今卻長成了絕頂高手。

日影已經西斜,伏驕男與夏炎盛過招數十回合,那伏驕男臉上已滴滿了汗,臉色卻是一片皎然,倒是夏炎盛的劍一直沒有出鞘,只做擋格之用。從頭到尾,夏炎盛都沒有還擊。這下伏驕男知道昨夜流星的火氣是怎麽來的了,這種鬥場上被輕視的感覺真的令武人十分惱火。只是伏驕男還是冷靜許多的,他看着四周站着都僵硬了的侍衛,還有這個死不出鞘的劍客,以及蒼白發抖的鳳後,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過來,便停下了腳步,只将出擊的刀刃收回,往自己項上抹去。這樣的舉動,鳳後看了幾乎吐血,腳下一軟,已跪倒在地,卻是說時遲、那時快,夏炎盛已推出劍鞘,一把隔開了伏驕男的刀刃和伏驕男的脖子。那夏炎盛又是用力一勾,伏驕男掌中的刀便似斷線的紙鳶一般脫了手,不受控地甩開了很遠。

夏炎盛吃驚那伏驕男握刀這樣不穩,便推斷伏驕男大概是右手有傷。他又暗嘆伏驕男雖然負傷,當剛剛數十個回合中卻不大能看出來,可見他果然是條硬漢。此時鳳後雖然鎮定了下來,卻是心有餘悸,只道:“你瘋了?”伏驕男卻笑道:“娘娘不就是想看看傅幽人是否真的是我的命麽?可您又太心疼我了,不許這些人來真正傷我,使得他們畏首畏尾的,如何是個了局?不如我自己證明,也省去大家不少功夫。”鳳後也甚是無奈,只是剛剛驕男自刎,吓得鳳後如今雙膝仍在發軟,只伏在地上,她也鬧不清自仙姝身殒以來,自己已多久沒有這樣失态了。

伏驕男緩緩走到鳳後身邊,又問道:“傅幽人是不是還活着?”鳳後慘然一笑,握住了伏驕男的手。伏驕男方驚覺太皇太後手心冰涼,卻又全是汗。鳳後只道:“你既然表示過他是你的命,我怎會輕易動他?”伏驕男看着那枚熏球,又看看鳳後,鳳後明白他的意思,答道:“那是小夏偷回來的。”伏驕男如今心頭大石放下,方又看那夏炎盛,只玩笑道:“夏卿真是多才多藝啊!”夏炎盛垂頭答道:“不敢、不敢。”伏驕男又問:“那血是怎麽來的?”鳳後便有些惱地說道:“橫豎不是你那心肝寶貝的血。”

伏驕男原本還想問“如果我回頭挾持娘娘會如何”,但話卻沒問出口。他想起娘娘已說明了,要看伏驕男還是不是她的好孩兒。那伏驕男何必再多問?現在事實證明,伏驕男還是鳳後的好孩兒,而傅幽人也沒有受害,這一切已經足夠。

這伏驕男仍然心系傅幽人,趕緊的辭別了太皇太後,徑自趕回太尉府。鳳後見伏驕男走得匆匆忙忙的,便又回了內堂,只對夏炎盛說道:“今天的事,除了你,誰都不能知道的。”夏炎盛便明白了,關起門來,将外頭十二名侍衛悉數誅殺。他确實如伏驕男所料,出劍如流星,十步殺一人。鳳後怕髒了眼,沒有去看,倒是樓閣上的小皇帝睜着眼睛看着一時鮮血橫飛,劍出劍收,都在方寸之間,卻是人命隕落。殺過人後,夏炎盛親自去掃灑清潔,不必旁人費一點心、一點力。

小才見外頭的風波已經平息,便回小皇帝房間,只打開了房門,見窗戶緊閉,小皇帝卻坐在窗戶旁邊的桌子上。小才忙“唉喲”一聲,上前抱起了小皇帝,又說:“我的祖宗,怎麽爬那兒去了!”小皇帝半閉着眼,似是很困的樣子,小才便将他放在小床裏,掖好被子。

伏驕男策馬疾奔回了太尉府,那伏驕男已想到,這邊早有人盯着,就是讓小才引伏驕男入宮,然後拆分二人。那太皇太後想看看伏驕男是不是真的把幽人當命,難道她就不會問傅幽人有沒有對伏驕男真心嗎?鳳後必然不會只檢驗伏驕男一人,那伏驕男是她的心頭肉,尚能擺出這樣的陣仗,他更擔心傅幽人該在面對怎樣的刀山火海。只伏驕男回到了府上,一下馬就問:“傅郎呢?”阿大則回答:“大人前腳出去的,黃家的人後腳就來了。”伏驕男聞言一怔:“黃家?”阿大便道:“可不是,還是黃家本家的人來的,說要請傅郎去。這鳳後的宮女也一起來了,幫着說要他去,傅郎沒得推辭,便去了。”伏驕男忙問道:“那他回來了沒?”阿大便道:“還沒有。說了是請他用飯的,他肯定得過了晚飯時分才回來吧。”

伏驕男只覺得右臂上的傷痛越發明顯,卻也顧不得了,仍騎上了馬,直往黃府奔去。這麽一鬧,待伏驕男到了黃府時,也是晚飯時分了。伏驕男只道,這兩天可真長。只他仍往黃府裏走,府上的人見了他,一點都不訝異,仿佛早等着他來了。這黃家本家已不比昔日,過往這兒有個國舅爺把持朝政,然而自從國舅爺因為貪腐逼反冬州這樁大案而自盡,這個家門就黯淡多年了。黃氏的榮光都轉移到那個他們看不起的上門女婿白術身上。白術的老婆黃芩也不是黃家本家的人,原本是遠在他州的旁系表親。當初皇太後召她到京,是聽說她才色雙絕,拿她當禮物送給政敵,當做和解之物的。不想她今日倒有這樣的造化。

這黃府現在凋敝,急需一個翻身的機會。故衆人見了太尉,都十分殷勤,連黃老爺也不例外,恨不得拉着伏驕男的手跟他認親。伏驕男雖然五內火焚,仍保持微笑,只問道:“敝府的傅郎是不來了貴府?”黃老爺笑道:“可不是?大人可知道,您這位朋友十分驕橫,用暗器打死了我幾個家丁呢。”伏驕男聞言也是一驚,卻道:“這……恐怕是誤會吧?”黃老爺笑道:“當然是誤會,肯定是誤會,必然是我那些不長眼的家丁自己往飛刀上撞。撞死活該!”伏驕男一時也不知何言,他很想問“那傅郎沒受傷吧”,但人家剛說傅郎殺了人,他就問那殺人犯有沒有受傷,好像有點沒禮貌。故伏驕男沉吟了半晌,問道:“只是貴府卧虎藏龍,想必已将傅幽人制服了吧?”

黃老爺微微一笑,拈須說道:“沒事,都是誤會。他現在在東院抱廈裏吃着飯呢,您可以去見見他。問問他咱們府上的人怎麽就開罪他了。”伏驕男一躬身便告罪,又往那東院去。果然見傅幽人在抱廈裏坐着,桌上擺着許多菜肴,但傅幽人卻是一口未動,只坐在那兒嘆氣。

伏驕男站在門邊,見傅幽人果然完好無缺,便吊在半天的心終于穩穩落在肚子裏,渾身才覺得酸痛起來,尤其是右臂的傷口,似乎已裂開許久了,那疼痛有些鑽進骨子裏。傅幽人聽見有人進門,便擡起眼來,看見伏驕男來了,卻不太意外。他雖然不知道伏驕男在宮裏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今天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知道他被困在這黃府,那伏驕男是必然要來接他的。

伏驕男見到傅幽人,終于很放心,便終于也覺得肚子餓了,坐了下來,又說道:“這麽多好菜好酒浪着不吃啊?”傅幽人尴尬地舉起了酒瓶,給伏驕男斟了一杯酒,又說道:“大人來了?”伏驕男卻問道:“你在等着我?”傅幽人無奈地說道:“我可闖下彌天大禍了。”伏驕男也嘆了一口氣,只道:“可不是!你怎麽就殺人了?”傅幽人又說:“我也不是頭一回殺人了。”伏驕男對傅幽人這番坦白,很是吃驚,只吃了一杯酒,才問道:“那你殺過多少了?”傅幽人卻說:“那也不會比你多。”伏驕男聞言一笑,說道:“那是、那是。”

傅幽人卻又說:“橫豎我在徑山寺殺了三個僧人,在這兒又殺了四個護院,都被拿住證據了,殺人填命,我這條命怕是保不住了。”伏驕男倒問道:“你怎麽殺了那三個僧人?果然是為了他們取笑你?”傅幽人禦泉司手下三個僧人莫名消失,早有人傳言說是那三個僧人是傅幽人殺的,伏驕男也聽說過。傅幽人也不想詳談此事,只說:“他們半夜入屋偷盜,我以為是賊人,失手殺了。”伏驕男也不追問了,只道:“那你怎麽殺了黃府的家丁?”傅幽人便答道:“我也以為是賊人,在巷口忽然就湧上來了,我當然要動刀了。你知道我的飛刀沒有毒,又輕,不取要害不如不發。”伏驕男倒明白了。

二人也都十分煩惱,相對着嘆了口氣,傅幽人又似憂思郁郁的,只道:“我這兒有個東西。”說着,傅幽人便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紅紙,遞給了伏驕男。伏驕男展開這張紅紙,臉色忽然一凜,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傅幽人無奈一笑,說道:“其實黃老爺的話很對,鳳後的擔心也很對,太尉身負天下重責,自然要成家立業的。這八字既然對了,為何不成婚呢?”伏驕男死裏逃生,也是一鼓作氣,只是這股意氣到了現在就被傅幽人一張紅紙給割洩了氣,這滿腹的意氣如今卻成了滿腹的憋悶煩躁,那伏驕男将這八字庚辰紅紙往案上一拍,疾色道:“我不管什麽黃老爺、也不管娘娘,我就問你!”

傅幽人嘆了口氣,說道:“這不是黃老爺、攝政太後或者我的問題,就是原該如此。”伏驕男卻罵道:“放屁!”傅幽人見伏驕男動怒,也是十分吃驚,只說道:“就是你不喜歡,那又如何?多少人都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鳳後是真心疼愛你的,為了你也是思慮深遠,你明明是個最明白的人,怎麽如今倒驕縱任性起來了?”

原來伏驕男以為傅幽人被拉進黃家,是鳳後想檢驗傅幽人的真心。他卻錯了,鳳後早看出傅幽人是個癡人,對伏驕男也癡心。鳳後的打算原是看伏驕男是否真的對傅幽人愛若性命。若伏驕男對傅幽人不過是普通的情愛,那鳳後便讓人殺了傅幽人。如果伏驕男真的情根深種,那鳳後便會讓傅幽人勸伏驕男。其實鳳後也不須要那麽大費周章地用人命官司威逼,傅幽人一直覺得自己污穢不堪,不是伏驕男的佳偶,也認同鳳後的想法,認為伏驕男應該找個貴女成婚生子,成家立業。

倒是伏驕男憋了一肚子氣,無處釋放,只站起身來,猛将那圓桌一掀,頓時那好酒好菜都壓在翻倒的桌下成了渣滓。傅幽人也是吃了一驚,看着滿地的狼藉,卻不想這是金杯玉盞的碎片,竟使他記起當初被他砸碎的酒壺、踏壞的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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