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番外續一:舊柳猶青 平蕪自碧 (1)
01
五年後,是陛下定名的那一年。幼帝的小名叫羽兒,是哀帝取的。事實上那是伏鴛鴦第一次抱着幼帝的時候,驚訝地說:“怎麽那樣輕?不如就叫他小毛毛吧。”哀帝說:“會不會有點不雅?”就改了叫羽兒。
天官祭祀推算,取“白羽”二字為幼帝大名。定名儀式正在密鑼緊鼓地籌備時,天時不利,鳳後之前落下的病根發作,一時病來如山倒。少帝當時不但晨昏定省的,還天天都來侍藥,比伏驕男對鳳後都殷勤。鳳後卻并不感念他的好處,還覺得很別扭,只說:“我的病太重,羽兒年紀小,怕把病氣過給了羽兒。請羽兒不要來得那麽頻繁。”少帝便少來了一些。伏驕男來的時候,鳳後倒是淚眼婆娑的,又扪心嘆道:“之前我的身體就不好了,一來靠着神醫常先生,二來就是一個念想支撐,不過是想抱個孫子。只怕這輩子都成不了了。我即使位高權重,又有什麽意思?”伏驕男聞言也非常傷感慚愧。但話是那麽說啦,“位高權重”這四個字對鳳後來說重于泰山。在這麽重要的時期,她居然病倒了,不能臨朝,實在使她很擔憂。
秦大學士又進言,說道:“少帝已經定名,太皇太後又身體不爽,不如趁勢撤掉垂簾。兩者也都相安。”那鳳後聞言更是氣壞了,又想着她開了挂還大病小病不斷的,怎麽秦大學士整天燥得很,還能活那麽久,每天活蹦亂跳的,老不死。但鳳後還沒說什麽,少帝就斥責秦大學士,說他這話是詛咒鳳後,又說:“若連太皇太後都不攝政了,是不是輔政內閣也該散了,三公也該撤了?”秦大學士直腸直肚的侍奉了那麽多年朝廷,哪裏怕這個,只耿直地說:“臣認為可以。”說完就免冠。那少帝卻站了起身,将秦大學士脫掉的烏紗帽拿起來,又問:“請彎腰。”原來少帝還很小,個子太矮,等秦大學士彎下腰來,他才好親手戴回老人家的頭上,又對大學士說道:“我年紀尚小,需要諸卿輔助,請老學士不要再說類似的話了。”秦大學士三朝老臣了,還是頭一回被君王這麽禮待過,頓時感動得淚汪汪的。
只是聽說了這事,鳳後越發放心不下,只覺得金白羽小小年紀那麽會裝逼,放任不管的話就牛逼了。按例,皇帝定名後會開任內第一次春恩科舉,她不在殿上看着不安心。可她确實病得命都快沒了,只想着自己死了,驕男怎麽辦,黃家怎麽辦,故說:“皇帝定名禮不可無主母,早朝的垂簾也不可缺太後。”便征求羽帝意見,問他要不要讓皇太後回朝。羽帝從不拒絕任何鳳後的要求,所以就定了下來了。皇太後回宮臨朝,不想鳳後果然意志堅強,常無靈醫術也高明,鳳後挺過了冬天,到了春天的時候竟漸漸也好了。到底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時半刻鳳後也無法主持春闱科舉。皇太後看着鳳後病好了,更不敢出什麽主意,她也是很謹慎的,鳳後一天不死她都不敢擡頭做人。原本鳳後病着的時候,皇太後是垂簾的,現在鳳後好了,大家都有些尴尬。簾子背後的那個椅子實在不夠寬敞。白丞相提出:“陛下雖少,卻很有決斷。不若撤垂簾之制。”所以誰也不垂簾了,但是攝政太後還是在的,所有政令一概要經攝政太後批準。鳳後那場病後,身體更差了些,又不再垂簾上朝了,便索性不怎麽出門,一律稱病。
文舉過後又是武舉,伏驕男對于武舉還頗有興趣的。那少帝便邀了伏驕男在禦花園涼亭賞花,又親自開口說讓伏驕男主持武舉。雖然少帝行為上很謙和,但不知道是不是臉的關系,總給人一種拽炸天的感覺,伏驕男也覺得少帝似乎是開始有很多自己的主意了,就是不說而已。因此伏驕男又對少帝說:“我看陛下對武學也非常有見地,很适合主持,且也可以看看,挑選一下可以陪練的侍劍人。流星的劍術已經追不上陛下前進的步伐了。”流星原本坐在石階下,聽了這話,也有些不愉快地摸摸鼻子。少帝淡然說道:“三三很好。”
伏驕男聽了少帝這話,又想起“流星”是他學藝時才有的名字,原本他叫三三。原是少帝問流星小名是什麽時才知道的。流星聽了少帝的話,便露出笑容。那伏驕男卻說:“陛下對流星太優容了,看他身為侍衛,卻都不侍立,只躲懶坐着,越發不成體統。”流星聞言忙站了起身,又是那個挺立如松的樣子。少帝聞言,又看着流星的反應,說道:“倒是太尉的話管用些。”
流星忙說道:“又是皇上說我累了可以坐,現在我倒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了!冤死我了!”說着,流星輕輕往上一躍,那雙腿勾住涼亭旁的梧桐樹枝,身手像靈猴般的,可見這些年他在宮裏和皇帝一起習武,武功也是進步不小。這流星便倒挂在樹上,笑道:“坐也不對,站也不對,我就挂着吧!”伏驕男也是呵呵一笑,又對流星說道:“宮規也鎖不住你這只猴子!”
02
流星也是近侍皇帝之人,原本侍衛一般不能入內宮,但少帝沒有後妃,所以流星也能伴駕出入。如今的流星也和當年的傅幽人一樣,好久才能放一天半天的假。不過他過得也沒那麽憋屈,只是出了宮,就住太尉府,不時的就去伏驕男的院子裏。傅幽人原本也挺喜歡流星來的,但漸漸就覺得哪裏不對。流星原本愛和傅幽人說笑,滿口“傅郎”“傅郎”的,現在卻喜歡纏着伏驕男,說要學書,滿口的“太尉”“太尉”。這個樣子讓傅幽人覺得非常礙眼。
傅幽人又怪自己,只說:“我小心眼到這個地步了?連星兒的醋也要吃!”那流星又哪裏知道傅幽人的心事,正如伏驕男也沒看出流星的心事。這日午後,流星又纏着伏驕男,說要學書法,拿着自己寫的字給伏驕男看。伏驕男展開那卷軸,笑道:“你的字,可比陛下差遠了。白長了這些歲月。”那流星卻說道:“這是什麽話?陛下的老師都是鴻儒。”伏驕男卻笑道:“倒是我不夠鴻儒了?”流星歪着頭,只道:“鴻儒都是胡子斑白的老先生,學生練字的時候自然心靜。”伏驕男哈哈一笑,說道:“倒是我長得太好了,使你心不靜了?”那傅幽人在一旁拈着棋子收拾殘局,聽了這一句,倒是他心不靜了。傅幽人擰過頭去,見流星一笑那兩個梨渦比案上的水蜜桃還甜,傅幽人心中卻是一陣酸意。傅幽人便對流星道:“大人還要看武舉的文書,咱們也別吵嚷他了。趁你一天假的,咱們也出去逛逛。”
流星也答應了,只和傅幽人出了門,只往香料鋪子去。流星看着傅幽人點的香料,又說道:“這些就是太尉素日熏的香嗎?”傅幽人笑道:“是呀,你小子從不熏香的,怎麽倒對此事上心了?莫非是看上了哪個愛熏香的美人了?”流星摸摸鼻子,不說話。傅幽人便道:“你要是看上了誰,告訴我,我必定幫你說和。”流星笑了笑,說:“恐怕傅郎也是有說不起來的人的。”傅幽人聞言道:“說不起來的話,那就不要說。”言談間居然有幾分冷意。流星也是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
原本傅幽人和流星相識多年,言談總很和藹,從未在流星跟前露出過冷意,如今倒是明白得很。傅幽人包了香料,從鋪子裏出來,又與流星上了馬車。這流星在馬車內坐着,卻是一語不發的。那傅幽人又說:“這個香料很好,但你喜歡的話只能買別的了,整個太尉府,通共就只有我和太尉能用。”流星聞言,頗為傷感地抽了抽鼻子,說道:“傅郎怎麽這麽自私?我也不搶傅郎的,只求大家歡喜歡喜。”傅幽人聞言一怔,又說:“誰和你是大家?誰和你歡喜?”流星倒是頭一回見說話那麽不留情面的傅幽人,也是一怔,只道:“傅郎倒很兇悍。”傅幽人心想:“我這還兇悍?換着以前,已經叫你死了。”但那傅幽人又見流星一副委屈的樣子,很是無奈,只握住流星的手,說道:“你別想那些沒用的了。”流星只覺傅幽人的手又溫又軟的,倒是反握住了傅幽人的手,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傅幽人,說道:“我也喜歡你!”傅幽人聽了這話,驚得僵成一座雕塑。那流星又道:“我們三個人一起吧!”這話像是一道雷,震得傅幽人三觀碎裂。
過了半天,傅幽人才緩過來,只道:“我一定是聽錯了。”流星卻仍緊緊握着傅幽人的手,說道:“傅郎沒有聽錯!我這字字都是發自肺腑的。前幾天我讀過一句話,叫做‘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覺得很有道理!”傅幽人愣了半晌,他原本覺得流星喜歡伏驕男已經是一個很大膽的猜想了,沒想到事實更刺激。那傅幽人忙将手抽了回來,說道:“有什麽道理?你讀的什麽書?獨樂樂的樂是什麽?”流星一時愣住了。傅幽人便道:“這就是常言道的讀書讀得不明白,不如不讀。也省得進了歪路。那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說的是鐘鼓之樂。情人之樂,在于鴛鴦戲水、鴛鴦交頸。音樂可以一同聽取,鴛鴦戲水也能多幾個一起?那倒不叫戲水,叫做浪蕩!鴛鴦交頸也能多纏一條頸?只怕交頸變成刎頸。”流星又想起當初那個為他多情而将他關進大牢的情人,那個情人怨憤的眼神,似是痛苦異常。流星卻理解不了這種痛苦。想了半天,流星卻說:“或許我不是鴛鴦,我是楊花,比較水性。”傅幽人無奈一笑,說道:“那你是楊花也好,桃花也好,自去逐你的水流,別纏那磐石。”流星聞言默默。那傅幽人又摸了摸流星的臉頰,說道:“星兒,你聽話。”流星似明白了什麽,又似很懵懂,半晌把頭靠在傅幽人肩上,說道:“我還是喜歡傅郎的。”傅幽人笑道:“你喜歡的人太多了。我不稀罕。”流星又解頤一笑。
03
傅幽人撩起小簾,看着街道,卻見一個白衣男子在街上走着,從背影看似一座玉山一般,從那側臉看,卻如溶溶冷月。很教傅幽人覺得哪裏很眼熟,又覺得幾分陌生,幽人便道:“那人品貌倒很不凡。”牽車的答道:“這人就是新科狀元。”大概是太久沒有科舉了,人才們擠在這一屆科舉拼殺,競争也是異常激烈。魏略竟也是沒能殺入殿試,只是仍中了進士,也算是大幸了。傅幽人便嘆道:“這新科狀元,卻真的是人中龍鳳啊。”
流星卻笑問:“咦?那魏略也中了進士,咱們是不是該去賀他一賀?”傅幽人卻淡然笑道:“今晚他們金榜上有提名的人自然會在長安樓飲宴慶賀。也輪不到我們去賀了。”流星卻道:“那個長安樓難道我們就去不得了?”傅幽人答道:“那兒都是酒肉和男人,臭烘烘的,下帖子請我也不去!”流星聽了這話,只笑眯眯地看着傅幽人。傅幽人方問道:“你笑什麽?”流星便道:“我也是個臭男人,倒不好說話了!”傅幽人聞言一怔,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幾年養得越發刁鑽起來。
相爺白術在長安樓設宴,所有榜上有名的宮生都能參與。當然,唯有那一位狀元能夠春風得意地看盡長安花。魏略已經長出個磊落青年的輪廓來,一身羅袍的坐在席間,已有個郎君的風度。這兒卻果然是像傅幽人說的,都是亂哄哄、臭烘烘。衆人忙着逢迎三甲才子,或是中舉的世家子弟,也少有人管他這個奴籍出身的士子。自從柳祁死後,他連那點“柳祁昔日男寵”的話題性都已經沒了,在太學裏俨然一個透明人。現在中了舉,仿佛也就是那樣。但魏略也不願意有太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他的目光則不自覺地落在燈火闌珊處那位狀元郎身上。狀元郎帶着一頂進士烏紗帽,簪着狀元花,帽子有些松,壓着眉,眉下一雙眼閃閃的流着光。
狀元又與白術說了幾句。白術微笑道:“看來狀元似乎是不勝酒力,大家休要再灌他了!”衆人見白術發話了,也都不再給他灌酒了,又人笑道:“白相爺倒是很關照狀元郎呀!”白術卻說道:“非是我關照他,而是受人所托。他乃京中神醫常先生的表親。今日我要讓狀元郎來吃酒,常先生還說他體弱不能多飲,非得我擔保不讓你們把他灌出毛病來,才答應放行的。”衆人聽見,都覺納罕。又說那常無靈雖然無官無品,平日也不作什麽飛揚跋扈的樣子,但卻實實在在的是出入禁宮自如、能與鳳後說得上話的人物,衆人聽得常無靈與狀元有親,不覺更要逢迎巴結這位新科狀元了。
其實何止是傅幽人,那狀元大概也嫌太熱鬧太臭,只借醉往席外走去,卻恰見廊下魏略抱着一個西瓜在啃。魏略原本在廊下坐着,聽見人聲,擡起頭來,便看見狀元郎歪着帽子站着。不知怎麽的,他總覺得那狀元有些面善,明明這眉毛鼻子眼睛組合起來頗為脫俗,若真的見過,焉能忘得掉,卻又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狀元郎淡淡一笑,說道:“公子,你的嘴巴,沾上瓜子兒了。”魏略并不在意,只道這樣吃西瓜哪能不沾瓜子瓜汁的,待會兒洗把臉便是了。卻見那魏略說道:“狀元,你的帽子歪了。”這紗帽是白術以前的,不合那新科狀元的頭圍,這晚一直都戴得不太舒服,但他不好摘掉,只由他歪着,免得壓眉。那狀元聽了魏略的話,便擡手正了正帽子,卻不巧碰掉了鬓邊的簪花。魏略又笑了,說:“狀元,你的花兒掉了。”狀元将那簪花撈起來,慢慢悠悠的走到魏略身邊,将那簪花戴在了魏略烏溜溜的鬓邊,笑道:“你戴好看。”魏略一陣心蕩,卻見狀元的容貌秀美年輕,鬓邊卻竟摻着幾道細細的銀絲。二人靠的近,呼吸裏都是一樣的氣味,那是長安樓最好的千斛釀,桃花曬了,百日釀成,香甜醇美,在齒頰間能萦繞不散。
“自碧。”這兩個字說得又硬,又冷的,撞散了了這一點點呼吸裏殘餘的溫暖。
這兩個字卻不是狀元說的、也不是魏略說的,是不遠處樹下一身玄衣的常無靈說的。魏略扭過頭去,那是他頭一回見常無靈,常無靈站在樹下,皮膚黝黑,眼神陰暗,在月色下好似畫裏抓鬼的地府差役。狀元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往常無靈身邊走去,狀元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腳步有些蹒跚,喚了常無靈一聲有氣無力的“哥”。
魏略打聽得知,自碧是狀元的字。狀元叫常青,字自碧。
鳳後實在不願意起用這一屆的進士,因為這是皇帝頭一次的科舉,卻也是一次她沒插手過的科舉。到底羽帝還是一如既往地體察鳳意,不需要鳳後開口,所有進士都沒有得到重用,像魏略甚至是狀元常自碧,都只是充入了翰林院,進行修書的工作。
然而,秦大學士等人認為天子長大了,但鳳後不肯松口讓皇帝親政,羽帝也不提這件事。他們便上書請求擴充攝政內閣,在內閣裏加入新人。伏驕男也非常同意這一舉措,故有不少年輕人入選內閣,從舍人開始熬起來。
這些人入了內閣,是好事,也是禍事。禍事在于他們受到了矚目,多了許多雙眼睛盯着,還有鳳後的忌憚。故不少小年輕剛入去沒多久就摔得鼻青臉腫,甚至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年複一年的,魏略和常自碧竟然也熬出頭來了。一個魏略,熬到了中書令,更有一個常自碧,能得聖意也就罷了,在鳳後那兒也能應對,實屬難得之及,也無怪他早年前就官拜太傅。
魏略榮升中書令,其實是奪了一個黃老爺的位子。那黃老爺被尋到了錯處,被撸了下來,羽帝做主讓魏略頂上。魏略前去禦書房謝恩,卻仍有些戰戰兢兢的,只拿客套話先裝樣子推辭道:“天子以如此要職加賜,小臣不勝惶恐,實在不敢領受,實在是年輕,只怕壓不住衆人……”羽帝原伏案看着奏折,只打算場面上的聽魏略謝恩,然後叫他回去,要知道,羽帝那不愛跟人說話的毛病沒随着人長大了而改過來,反是随着年歲漸長而越發的積重難返。
那羽帝聽了魏略說怕年輕壓不住人,才擡起頭來,問道:“你年輕還是我年輕?”魏略愕然看着羽帝那張總角少年的臉,頓時是冷汗泫然,忙道:“皇上天資聖心,豈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然而小臣……”羽帝眼看着魏略又得沒完沒了起來,便說:“行了,這官你是當還是不當?”魏略雖然入攝政內閣數年了,但卻比不得太傅常自碧會上下逢迎、揣測一切人的心意,魏略是甚少能進禦書房與羽帝言談的,便也不熟悉羽帝的性情,雖然聽傅幽人說過羽帝寡言,除了面對秦大學士這等元老外,從不愛跟旁人啰嗦,卻不曾想少帝直接了當到這個程度。
那魏略忙作揖說道:“當、當!”羽帝聞言,不覺冷笑,又低頭繼續伏案看奏章,說道:“那你剛剛說怕,是真怕還是假怕?”魏略便低着頭,十分慚愧地說:“假怕。”羽帝一邊拿着朱筆在奏章上圈圈點點一邊說:“那就好。下去吧。”魏略也是汗如雨下,忙道:“謝皇上隆恩。”又叩謝了一回,方恭謹地離去。羽帝合了本子,往邊上一擱,見禦前侍衛趨步交班,便問:“他呢?”那侍衛一愣,便道:“流星今天告假了。小人來替他。”羽帝蹙眉,叫了小才進來。
那小才連忙趨步進殿。羽帝只問小才:“真病假病?”
小才這倒是明白了,也暗道羽帝說話真不廢一個字。原本流星告假,提前請假的話必是要問過羽帝的,如今羽帝不知道他告假了,那就該是病假的。故羽帝問小才,流星請病假是真的病了還是跑哪兒浪去了。小才也伺候羽帝多年了,當然聽懂了,便答道:“假的。”
流星身體好,不大會生病,但總愛請病假。平日流星想請個假都得提前十天半個月遞假條,寫明事由,須得上頭層層審批、下頭協調調班,非常麻煩。他抱怨了好多回,傅幽人見他苦惱,就告訴他有個妙招,就是請病假。禦前侍奉的人得了風寒的話,是決不能侍奉聖駕的,這個不用審批,直接準假,而且能一連放好多天。流星一聽還有這種操作,自然喜上眉梢。他還以為自己瞞得很好,每次回去還在少帝跟前裝個病愈不舒服的樣子,又說什麽這幾天吃了多少苦藥、躺得人都瘦了,那羽帝有時太忙了就不理他,有時卻會仔細問他吃的什麽藥、請的什麽大夫、在家看了什麽書、見了什麽人,細問之下,流星不免會露馬腳,有些細節根本說不上來,只能亂掰胡扯,前言不搭後語的,流星自己都沒察覺露了破綻,越說越離譜,小才聽了都想翻白眼,羽帝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仍是一臉認真地聽流星瞎掰,有時還會側耳點頭,表示認可。看了羽帝的表現,小才自然也賣力地配合流星的演出。流星見羽帝和小才兩個公認的聰明人都被自己忽悠住了,不覺頗為驕傲自豪。
最近連連綿綿的下了好幾場的雨,護河的水都漲了起來,今天終于放晴了,拱橋上的游人也多了起來,這一座青白色的拱橋在急漲的春波上,頗有那長虹卧波之感。夾岸的桃花共綠柳都開滿了,散下帶着芳香的陰影,一座不大不小的畫船就在這柳蔭下緩緩行着。那撐船的是一個老翁,行動不緩不急的,倒是流星從艙裏走出來,奪過那蘭棹,在滿城春色裏扣舷而歌,歌聲頗為難聽,使人卒不忍聞,老翁暴走,亦欲投河。
傅幽人和伏驕男在艙裏原本吃着糕點,傅幽人也差點被噎着,只說:“咱們還是趁早上岸吧。”那船泊住了,伏驕男便與傅幽人從船上下來。流星拄着木棹看着傅幽人、伏驕男,只覺這些年來,二人并未衰老,還是那副細皮肉嫩的樣子。然而伏驕男還添些穩重,那傅幽人卻越發的率性自然,行動間既愛笑也愛惱。當然,傅幽人偶爾入宮面見羽帝、鳳後時,仍是那恭謹肅穆的模樣。
二人的船停靠好了,卻見背後一艘船也泊岸,船上走出來一位俊俏公子。那公子原本來游湖,起來見了伏驕男三人,也是一愣,随後忙展顏一笑,和伏驕男作揖。那伏驕男忙回禮,只道:“常太傅也來游春呀?”原來太傅和太尉是同品級的職位,互相該是平等的。當然,誰也知道品級都是虛的,伏驕男才是第一的實權大臣。饒是如此,常自碧對伏驕男每次的過分客套禮讓,都時伏驕男不太自在。
常自碧與伏驕男閑談兩句,正欲離去,流星卻似想到什麽,笑着插口道:“今天是常無靈入宮請平安脈的日子吧!”常自碧聞言一怔,便道:“是呀。”流星笑道:“可不是麽!都說太傅身體不好,平日休假時都在家休養,想必是常無靈看得緊,難得這天太傅又休假、常無靈又入宮的,太傅就出來玩了。”常自碧心裏不自在,卻笑道:“表兄确實總為我的身骨操心。”伏驕男便道:“那太傅也不要過分操勞了。”常自碧便淡淡一笑,但傅幽人看出來他心裏不太自在,那雙手有些局促地撫摸鶴氅上的羽毛。這麽看着,常自碧确實體弱,已是早春,卻鶴氅加身,卻顯得風度潇灑,恰恰幾瓣桃花落在他的肩上,更顯得大氅上的鶴羽潔白鮮亮。流星也注意到了這身打扮,又見常自碧半低着頭,極細瘦的手指擡起将肩膀花瓣拂落,那流星是一個眼明手快的,伸手就将常自碧肩上落下的花瓣接住,捧到手心裏聞了聞,說道:“今年的桃花好香呀!”
常自碧并不在意,只是默默噙笑,傅幽人卻道:“常太傅別理他,這孩子春天一到就要犯病的。”這幾年來,流星也習慣了傅幽人顯露出來的說話刻薄的本性,并不覺得什麽的,反而覺得傅郎機鋒有趣,比之前悶葫蘆的樣子好得多。故流星笑眯眯問道:“我的是什麽病?”傅幽人答道:“春暖花開,你犯的當然是花癡。”流星捧着手中那幾瓣桃花笑道:“是啊!這樣好的花,不為他癡倒無情都很了。我也不舍得它跌到泥裏的。”說着,流星便将花瓣投入河水之中,任其飄蕩。流星站起來,見常自碧的指尖有些發白,忙笑道:“我看常太傅也不像是能吹風的樣子,咱們倒是找個暖和地方說話吧!”
他們這裏一個太尉、一個太傅的,都不願意往熱鬧的酒樓去,故上了一艘畫舫,至單獨的廂房雅座落座。原本想游一天的河,卻見小才來了,那流星聽見小才來了,又說:“莫不是來抓我裝病的?”吓得連忙躲進桌底。不想那小才卻說:“小奴本去了太尉府,不想撲了個空,一問方知太尉來郊游了。雖然怕打擾了太尉的興致,但太皇太後有诏,也不得不來請了。”伏驕男難得休假,本想和傅幽人游春的,沒想到又被傳召,自然覺得掃興,但仍笑着答道:“這是什麽話?你這樣跑來跑去的,也辛苦了,耗費了這半天,怕太皇太後也久等了,咱們趕緊入宮去吧。”故那金太尉便與小才一同離了畫舫,往宮內朝凰臺面見鳳後。
常自碧卻暗道:“今天是常無靈給鳳後請脈的日子,怎麽鳳後又巴巴的打發人來叫走太尉?難道是鳳後病情有變?”流星見那常自碧蹙着黛眉,便笑着為他把盞斟茶,說道:“他們自去了,咱們自樂咱們的!大人來喝一杯,小人敬你的!”常自碧忙将杯盞接過,卻道:“大家都是同朝共事的人,分什麽大人小人?”流星不怕嘴酸的滿口“大人”“小人”,也不過為套出常自碧這句話,便趕忙擠出兩個梨渦笑道:“原是如此,但我也難道也能和旁人一樣喚您‘自碧’嗎?會不會冒犯唐突呀?”常自碧便道:“言重了,名字起來就是給人喚的。”
傅幽人在一旁坐着,也沒什麽話,原本是為了游春來的,但那伏驕男走了,他也無甚賞春的興致了,只倚在窗邊,撩着簾子看外頭的風景行人。常自碧擡起眼來,看了看傅幽人,又迅速将目光轉開,落在流星身上。流星也笑着看他,常自碧心中浮起一陣冷意,臉上仍帶笑說:“星兒,他們都叫你星兒?”流星笑道:“是啊,自碧喜歡叫我什麽就叫我什麽。”常自碧心裏轉過七八句髒話。
他這些年飽受折辱,故最恨旁人對他輕薄。流星的殷勤真是燒起常自碧心頭恨意,但常自碧臉上倒仍和氣,抿了抿薄唇,笑道:“星兒說話倒很甜,叫我想起長安樓的羊皮奶酥。說起來,自金榜宴來,就沒怎麽吃過了。”流星聞言一笑,說道:“自碧想吃的話,又有何難?我現在就給你弄去!”常自碧卻道:“那奶酥要吃就得吃熱的。你弄來,也都涼了,沒什麽滋味。”流星笑道:“你也小看人!咱們打個賭如何?”常自碧問道:“賭什麽?”流星便說道:“我若弄來了還熱的,你就得請我吃酒。若我弄來了涼的,你就打死我。”常自碧笑道:“我打死你幹什麽?再說,你是羽林衛,我怎麽敢?”流星看美人的笑容,一心只沉醉,只迷迷地道:“那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常自碧笑道:“要是你弄不來熱騰騰的羊皮奶酥,你就跳水裏去給我抓一條鳜魚,今晚我們做桃花鳜魚吃,你說好不好?”流星聽了這頗具意趣的話,又見常自碧一臉柔和的笑,只覺這美人拿下有望了,不覺滿心歡喜,忙答應了,飛也似的跑了去。
那流星飛身出去了,那傅幽人方放下簾子,又對常自碧說道:“那孩子委實過分,竟敢對太傅大人無禮。還請您不要跟他計較。”常自碧将一杯熱茶捧在手裏暖着,低頭看着茶水中的倒映,說道:“傅魅說笑了,流星對我倒是很好,并無失禮之處。”傅幽人卻道:“我都說了這孩子有花癡症,你不理他就好了,何必戲弄他?”常自碧低頭不語。傅幽人又說:“太傅為什麽都不正眼看我?難道是怕我腌臜了您的尊眼?”常自碧方略略擡起頭,平視着傅幽人,笑着答道:“豈敢、豈敢。只是聽說傅魅脾氣很大,太尉醋勁也大,所以不敢唐突。”傅幽人吃吃笑道:“放屁!”
常自碧見傅幽人粲然一笑,不覺有些失神,印象中傅幽人總是冷若冰霜。那常自碧臉上也是冰消雪融,輕輕笑了起來,說道:“我也是這麽聽說的。據說數年前,傅魅便裝出行,遭人調戲,太尉将他的手臂擰折了。”傅幽人卻搖頭笑道:“放屁!”常自碧卻問道:“怎麽就是放屁了?”傅幽人答道:“那是我擰的。太尉不過是為我頂罪罷了。”常自碧便道:“可不是。我看太尉擰的話,怕不只是折了那麽簡單了。”
二人又舉杯閑話了好一會兒,那傅幽人只覺得常自碧似是多年不見的朋友,談話間也很投機。常自碧說話似乎也句句都十分附和傅幽人的心思,竟像是專門讨他開心才說的。只是傅幽人又想:“我與他不曾認識,他又怎麽能夠知道我的心意?”
方見那流星滿頭大汗地回來,卻見他手中并未拿來什麽奶酥,卻哭着臉說:“自碧,您是不是記錯了,那長安樓不曾有什麽羊皮奶酥呀?”常自碧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說道:“是嗎?那許是我記錯了。”流星便拿了巾帕來擦汗,那常自碧卻道:“只是你說的,拿不來熱騰騰的羊皮奶酥,就得去跳河的。”流星聞言一愣,方知道那是常自碧故意戲弄他。那常自碧卻道:“也罷,你不抓魚也行。叫我一聲好爺爺,我就饒了你。”傅幽人本還告誡常自碧不要戲弄流星,如今卻覺得這個劇情頗有意思,也捏起瓜子來磕着,笑呵呵地看着流星撩漢不成反認爹。
流星卻只道:“我跳!”那傅幽人掌不住笑了,只道:“傻子!那長安樓都沒有羊皮奶酥,這京城護河又哪兒能有鳜魚?”流星卻笑道:“這我還想不明白嗎?只是我跳河淹死了事少,這聲‘爺爺’是萬萬叫不得的。”那常自碧一怔,問道:“難道你已經認過什麽幹爹幹爺爺了?”那流星卻對常自碧道:“自碧,你這麽年輕貌美的,怎麽能當我爺爺呢?”那流星這話說得油膩,但語态卻天然誠懇,常自碧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是稀奇。他原以為流星是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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