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往事細斟酌

日子慢慢的從四月滑進了五月,天氣漸漸變熱,燕國西郊的行宮卻一絲熱氣也無,一個灑掃的黑丫頭将樹葉籠統的掃到一處,還沒往回走,同屋的相熟的一個藍衣丫頭鬼鬼祟祟的躲在游廊上向她招手。

行宮其實是冷宮,陛下自從塞了那些女人過來,再也沒來了,聽說春裏又有進上的美人受寵,可見行宮裏頭的人被想起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丫頭們長久處着,年紀漸漸大了,難免就有了點嫁人生子的想頭。天地陰陽,這樣想原也無可厚非,只是這樣寂靜的冷宮,想出去嫁人太難太難了。

賄賂一下掌管太監倒是有一線希望,可是她們哪裏來的錢?

“賢妃在禮佛,我幫你看着,你快去。”同屋的丫頭對灑掃的夥伴說道。

黑丫頭聽了,點點頭,“好,弄出來,咱們一人一半。”

藍衣丫頭推着她往游廊那頭走,“快點吧。”

賢妃的宮室靜悄悄的,平日裏都打聽的差不多了,首飾就放在宴息處的靠牆的櫃子裏,要是在宮裏頭,黑丫頭也不敢下手,可這冷宮裏,賢妃也不過只有兩個丫頭伺候,跟宮裏二三十人跟随的時候是沒法比的。

也是黑丫頭運氣好,往牆邊一看,就看到有個櫃子沒關緊,隐隐的有銀光。

剛剛把那支赤金的步搖拿到手裏,還沒決定要不要再偷,賢妃進來了。

隔了幾日,左仆射嚴大人家密室,“說是玉妃臨死時說的,‘她不能生,他也別想。’這要是對着其他女人說,倒也罷了,可當時只有陛下在裏頭,依先生看,玉妃這話後頭那半句說的是誰?”

方先生是個瘦小的老頭,聽了嚴仆射的話,思索着說道,“要是說的是別的娘娘,要看誰最跟玉妃過不去,就是她了。論理……,這事不能論理,要是真是陛下,那宮裏頭那兩個懷孕的又該如何?”

玉妃進宮後連着小産了兩回,第二回傷了身子,以後都不能生養了,自然不怎麽受寵,不受寵,跟她過不去的就多了。

嚴仆射卻有不同的意見,“哼,蒲源平倒是盤算的好,把右仆射當成了掌中物,也不看看他有沒有那本事,陛下聖明,這一招明升暗降正好叫他歇歇心思。”

嚴仆射說道明升暗降,方先生心裏咯噔一聲,“嚴公!”

緊接着說道,“宮裏沒有皇子皇女,要是按照道理,禮部敬獻的美人有了身孕,陛下怎麽也要封賞一番的,嚴公往前頭幾年想想,許美人懷了公主,還有安婕妤剛有孕那會兒,陛下不是照舊施恩其家人,然後又封賞了一番,這次一下子兩個美人受孕,宮中無甚麽動靜不說,還将蒲源平調到秘書省。咱們替蒲源平想一想,秘書省尚書仆射跟禮部尚書,他更喜歡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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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禮部尚書,秘書省就是個養老的閑差,禮部掌管典禮、科舉事務,光人前露臉就比秘書省強一萬倍。

有些話能說出口,有些話卻不能說實了,嚴仆射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方先生也就不繼續說話了,兩人任憑面前的茶水由熱變涼。

“二月裏頭,程禦醫慣例請脈,回去沒幾天告老,結果路上染了惡疾……”嚴仆射聲音沉沉的說道。

有些事,說出來,往深處一想,好似有無數的線頭,一時半會兒卻不知道該抓哪一根。

“嚴公,此事可細細斟酌。不如從程家探一探。”

再由四五日就是端午節,陛下發了明旨,文武官員俱都有賞,又言稱皇天護佑,帝嗣康佳,與民同樂,令各地官衙酌情舉辦龍舟賽,龍舟賽的費用與賞銀則由陛下私庫中出,每縣五百兩銀子。

消息一出,各地幾乎沸騰,對于慶禾帝後繼有人的祝福又多又真心了起來。

學堂裏的氣氛也漸漸熱烈,到了五月初四這天已經到了一個新高度,這日中午先生有事出去,他剛走學堂裏頭就跟豆子炸了鍋一樣。

衛昭托着腮幫子,露出一截子肥嘟嘟的手臂,搖搖晃晃的想心事。

春花家正在忙着做避瘟扇,用蒲葉縫起來就成,春花也在家裏幫忙,她興沖沖地沖回家裏,原本想讓娘也多做幾個,可以拿出去賣錢,結果被娘笑話了一通小財迷不說,還大方的給了她十個大錢,叫她買果子吃。

嗯,這是阿爹最近生意興隆啊!娘都不将小錢看眼裏了。

衛昭捏了捏口袋裏頭的錢,她稀罕錢,卻不是個貪財的守財奴,正想着買點什麽東西好呢,忽然聽到後頭兩個同窗小聲交談,“薛礡雲今兒請假了……”

大家都知道薛礡雲的家在燕都城中,正巧明日又是端午,便有人說,“該不是請假回城過節吧?都城裏頭的賽龍舟肯定要比咱們縣裏的好。”

先頭說話的那同學搖頭,“我來的巧,是他家下人過來請假,說是病了呢。”

巧雲過去插嘴,“說你們真笨,他要是請假說回家看龍舟,先生能高興嗎?明擺着的事,都不會用腦子想想。”

衛昭收回手,扭頭去看巧雲,“別把人都想得跟你一般行不行?我不信礡雲好好得,會咒自己生病。有人自己心思長歪了,看誰也是歪的!自己不正經,便把人想歪了去。”說她表弟就是說她,這個絕對不行。

季明本來也湊在那夥人之中,聽見衛昭發怒,連忙站起來解釋,“是她說的,我們沒那樣想過。”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将巧雲跟其他人都分開了,一個是她,一個我們,氣得巧雲七竅生煙,指着衛昭怒道,“又沒說你,你着急個什麽勁?瞧見人家富足,便貼上去的可不是我,表姐表弟的親熱,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呢。這會兒你替人家打抱不平,也沒人支你情!”

衛昭挑眉,“是呢,想貼沒貼上去的……可不是我……”

礡雲剛來的時候,巧雲因為兩個人名字裏頭都有個“雲”字,覺得是上天命定的緣分,對薛礡雲照顧的那叫一個體貼入微,可惜薛礡雲就是塊冰砣子,誰湊近了誰挨凍,巧雲碰了無數鼻子灰,終于死心了。死心之後自然是對薛礡雲左右都看不入眼。

雖然自己不大理會這些,但礡雲對她挺不錯,又因為巧雲說的實在過分,她這是仗義執言,對,仗義執言,要是因此挨了先生罰,也有話對娘親大人說,想到這裏,衛昭的态度更加堅定了。挨先生揍她是不怕的,雖然疼了些,可自己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反正一點都不怕這老頭,倒是爹娘那一關,不太好過。

要是挨一頓狠的,從此不必再上學……一想到再也不用上學,衛昭的嘴角就不自覺的往上挑,心花怒放說的就是她這樣。

她這一挑不要緊,看到旁人眼裏就成了對巧雲的挑釁,把個巧雲氣得差點失去理智,推開桌子沖到她面前,指着她就要開罵。

說到罵街的功力,杜蘇氏可是方圓十裏之內,往前數四十年無古人,往後數起碼也得二十年無來者的,連身為相公又兼屠戶的杜老大都不敢掠陣。

何況衛昭還是她家母上大人的升級版。

所以論起罵戰實力,巧雲不僅輸得妥妥當當,且一點也不冤枉。

錢先生被人叫回來,還以為是衛昭受了欺負,心中既憂憤又發愁,國主懦弱了可不是好事,結果一見衛昭竟然跟個街頭潑皮一般抱胸站着,巧雲雖然指到她鼻子上,也沒擋住她一副鄙夷看不起人的表情。

課堂裏頭只有一張桌子被推到一邊,其餘算是毫發無傷,錢先生抹了一把額頭冷汗,轉身對着樹上晃動的樹葉翻了個白眼,連回話都不會回,可見是個笨蛋,還是讓陛下換個機靈點的來算了。

整了整衣襟,推開門開口道,“杜衛昭,看看你什麽樣子!你的禮儀教養都到哪裏去了?”

巧雲一聽先生先喊衛昭的名字,心裏不由一喜,結果沒想到先生竟然只是責備她的禮儀,打架用什麽禮儀?

衛昭一看到錢先生立刻将手腳都放好了,萌版小痞子立即變成萌版小姑娘,縮回剛才伸出去踮起來的腳尖,雙手放到身側,垂頭,立定。

錢先生見她乖覺,眼光看向仍舊伸手指着衛昭的巧雲……

錢先生幹脆将所有的學生都趕出去站牆根,徹底的搞了把連坐。

衛昭有點後悔,不是因為她第N次被罰站,而是錢先生的臉色……十分地……不好。

其實何止是不好,兩個女同學,為了一個男同學吵架,這事擱哪個年代想想都叫人心塞好不好?錢先生在聽完旁觀者敘述後,火氣沒消,薛礡雲昨天臉色潮紅,大班的先生搭了搭脈,說是熱症(穿多了導致的),發出來就好了,因此今天請假也在意料之中,錢先生沒想到的是衛昭會為了薛礡雲主動跟巧雲嗆聲。

王太常前兒傳話過來,陛下過了端午就要将衛昭的身份昭告天下。

到時候錢先生領着一個小痞子進宮……,那畫面,想一想,錢先生都痛徹心扉。

還有衛昭的身世要怎麽跟杜家夫婦講清楚……,杜家毫無根基,可有衛昭在就不能考慮斬草除根,衛昭就是那根。

再就是該死的蒲源平,貍貓換太子的昏招也能使出來,缺了大德了。

陛下現在忍着火氣,可不會永遠忍着,屆時一旦爆發,蒲源平一人之私禍及九族,不知道死多少人呢。

林林總總的這些事都讓錢先生發愁。

最重要的就是衛昭的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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