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戰即發
燕燎發問,朱庸皮笑肉不笑,滿不在意道:“一介刁民而已,讓世子見笑了。”
若真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聲音嘈雜在空曠的前院裏格外響亮。
幹坐着不動的徐少清聽到外面的聲響,眼睛驀地亮了起來,手指緊緊抓住衣袂,挺起腰背直勾勾往外看。
燕燎皺了皺眉:“這怎麽聽着有些像徐都尉的聲音?你不讓人進來說話麽?”
朱庸臉色不太高興,笑意淡了幾分,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并不存在的塵土,看似恭敬地勸道:
“世子到底是少年人,對凡事都抱以強烈的好奇心,最近下官府上新來了幾位糕點師父,看世子早膳未動筷著,想必是不合胃口,不如下官派人帶世子前往後面用些點心。”
燕燎從太師椅上下來,沉着臉步步往下走。每走一步,蒼石鋪蓋的地磚上便留下一道淺淺腳印,待他走到徐少清面前時,一伸手拉住徐少清的胳膊,将渾身僵硬的徐少清給拽了起來。
“朱郡守真的不認識這是誰嗎?”
聞言朱庸把目光投給了徐少清。
徐少清一身衣服髒兮兮的,朱庸進來時他還刻意把頭低埋起來,存在感如同微塵,當然不會引人注意。此時朱庸看清楚正臉,才認出來這臉腫成半個豬頭的,正是徐斌家的大兒子。
原來徐少清被找到了。
關于徐少清的去向,朱庸當然知道是自家小兒子幹的好事,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誰想和當年徐少濁不見了不同,徐斌這次大驚失色,發動全城兵力搜查下落不說,還一個勁地來府衙叨叨。
朱庸早就看徐斌不順眼,正打算多找些理由把他都尉一職罷黜,只是尚未行動,燕燎就來了。
還是帶着徐少清來的,所以,燕燎是為這事興師問罪來了?
愛管閑事的人都是礙眼的存在,朱庸望着地磚上的痕跡,老臉往下沉了沉,拱手說:
“燕世子,便是漠北王親臨下官府邸,想必也不會幹涉下官管轄境內發生的事吧?倒是您頻頻與冀州都尉接觸,若是天子知道了,這讓下官如何替您說話?”
燕燎唇角往上一勾,伸手撥開朱庸,往門外探出半個身子,沖着吵鬧的方向揚聲喊:“徐都尉,這邊這邊——”
另一邊的走廊,轉角走來兩個家仆,手裏捧着包在布錦中的飛檐金作瑞獸。
兩個家仆來到門前,面色忐忑,看看燕燎,又看看朱庸,最終支吾着跪在地上,雙手上捧布錦,沒敢出聲,讓朱庸自己觀看。
朱庸一眼就認出這是他門庭上的東西,是他花費巨資光輝門楣造的勢,而現在,這本該繼續在門庭上光芒閃耀的金獸飛檐,居然被可憐地包裹在布裏!
不用說,這肯定也是燕燎幹出來的好事,頓時朱庸一張老臉徹底黑到了底,宛如火爐裏燒焦的木炭一樣難看。
府衙正門那邊徐斌聽到了呼喚聲,強硬地用蠻力揮開一直阻攔他的管家和家仆們,匆匆往會客廳的前院走。
等徐斌拐過走廊進到前院,衆人便看到了身穿灰色軍甲的徐斌,以及跟在他身後的浩浩蕩蕩的一群朱府下人……
徐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燕燎,他微微俯身,對着燕燎行了個軍禮,而後,目光隐忍地望着燕燎身後的徐少清。
這麽一來,會客廳的前院,突然間就擠滿了人。
朱府的老管家面如菜色,見場面已經如此,只能硬着頭皮來到朱庸身邊,墊起腳尖,在朱庸耳邊低語了幾句。
“混賬!”朱庸聽完管家的私語,頓時大掌一揮,将年邁的管家拍地倒退了好幾步。
“混賬東西!燕燎!本官一向對漠北王室以禮相待,你卻屢次在本官的境內為所欲為、放縱胡來!既然如此,也就別怪本官不客氣了!”朱庸咬牙切齒,拍拍手掌:“來人啊,将世子請到大堂去!”
大堂,是有重大案件發生時,郡守親自受理的地方。說要把人帶到大堂,顯然是撕開了面子。
朱庸這是惱羞成怒了。
看來,是朱之桦挨揍一事有下人來報信了。
燕燎負手站在前院中,眸光銳利,在朱庸和一幹蠢蠢欲動的家仆們臉上掃過,冷聲質問:“誰敢動我?”
燕燎的聲線清昂,不怒自威,一時間衆人皆靜默,傾着身子站立不動,雖然蓄勢想要聽從郡守的命令,卻沒有人敢率先上去動手。
萬籁俱寂,徒有北風攜卷雪花的呼聲。
天上雪花瑟瑟飄落,徐少清被迫和燕燎一起裹在風雪中。
徐少清悄然用餘光窺視燕燎,見到這張俊朗英氣的臉上盡是無畏和輕狂,再見朱庸氣得臉黑發抖,頓時突兀地從心中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徐少清仿佛體會到了藐視超綱,侮辱重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和無奈地卑躬屈膝不同,這感覺居然如此的舒暢,快意淋漓在胸中。盡管,他只是個旁觀者,并非實行者。
徐少清低下了頭。他的眼眶發紅,身體微微戰栗,眼眸裏逐漸流露出羨慕的神情。
打破一院寂靜僵局的是徐斌。
剛剛不惑之年的徐斌,兩鬓發色已經斑白,皺紋橫生。他的臉上滄桑又痛苦,嘎吱踩着雪,步步蹒跚地走到徐少清面前。
徐斌雙目赤紅,緩緩将自己的兒子抱進懷中。
像在抱一個尚未成年被人欺負的孩子,徐斌手上力氣極大,狠狠将徐少清按在胸口摸着他的頭頂,聲音哽在喉嚨裏:“是爹無能,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
徐少清的眼睛倏地睜大,喃喃道:“不是的……”
不是父親無能,父親已經做的很好了。
燕燎的眸色又暗了下去,冰冷的風好像吹進了肺裏,冷冷地紮着疼。
每個人都有想要保護的人。為了所想保護的人,人們往往會思慮衆多,會猶豫不覺,試探摸索着尋求一條最好的出路。
燕燎活了兩世,這輩子他從一開始就抱有一腔改寫腐朽的熱血,卻并沒能從一開始就落行。
于是他再次聽到了父王遇害的消息。
這錯在哪裏呢?錯在貪戀和父王在一起的時間?還是錯在對繁榮表象的大安依舊抱有一絲期待?
無論是貪戀,還是期待,在燕燎得知父王死訊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徹底底灰飛粉碎了。
在見到路上欺民霸市的惡徒、受傷軟弱的徐少清、以及紙醉金迷的冀州府衙後,燕燎此行的目的,就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借兵了。
燕燎不等了,他要把冀州拿下。
九州大地,王道不興,官道不良,民道不言。總要有一個人出現,率先将這繁榮表象撕開,在大地上,插上第一杆反旗!
這輩子,燕燎要做開啓亂世的第一人。
衆人發現燕世子身上的氣場似乎變了,他一直微微向上的唇角拉成了一條薄薄的線,銳色淩厲的目光忽然平和了。
但衆人卻沒有因此松下一口氣來,相反,一股巨大的壓力,比風雪更迫人的壓力,重重地壓在了他們的背脊上,逼得衆人手腿僵硬,瞳孔微縮。
殺意。
這是殺意。徐斌的手心生出了汗。
領兵多年,雖然不曾上過真正的戰場,但他從許多漠北邊境的老兵身上,感受過真實的殺意。
只是那些老兵們暴起殺意的時候,眼神嗜血兇惡,靠近他們的身邊,甚至會錯覺地聞到血腥味,與如此平靜的燕世子,并不相同。
被燕燎目光鎖視的朱庸,努力地直起腰板,喉結滾動了一下,在老管家的攙扶下問:“你想幹什麽!”
一句話說完,嗓子已是又澀又幹。
朱庸感到了恐懼,他的身體不受控制的,發起抖來。
燕燎道:“把官印交出來。”
朱庸吸了口氣:“索要郡守官印!你難不成是準備造反嗎!!”
徐斌的臉色也變了,驚疑不定地緊盯着燕燎。
燕燎眉頭一挑:“難道本世子表現得這麽不明顯?你覺得是在跟你開玩笑?”
朱庸緊緊咬着牙,忽然伸出食指指着燕燎:“本官就知道!你這逆賊,狼子野心!徐斌,快把謀逆賊人拿下!”
朱庸躲在老管家身後,臉皮抽動,盡量鎮定地說:“聽聞漠北世子文武雙全,身手十分了得,今日就讓本官看看,這到底是你們漠北人虛榮的驕傲,還是你真有通天的本事!”
什麽七歲一戰成名退兵三城,不過是故弄玄虛,只是哪個将領把功名送給世子,博得漠北王的高興罷了。
朱庸才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種天才存在。
雖然是這麽想的,但到底被燕燎身上氣勢震懾,朱庸大喊道:“本官的守衛呢!都死了嗎!還不滾出來保護本官!”
為了防止有賊人想要加害自己,朱庸可是花費重金,在各州郡找來了各種高手看家護院。
朱庸這麽一番呼喊,很快就有一群高矮胖瘦,身形不一的男人陸續出現到了院中。
有的是翻牆過來,無聲無息落在厚重雪面上的,有的是踩着旁處的房檐飛馳,站在會客廳的房頂上的。
“一二三…八九十…幹的不錯嘛狗官,居然找來了二十多個人保護你啊。”
燕燎大概數了一下,趕到附近落下的人二十有餘,從他們的身法看來,實力應該都是中上等的好手。
嗤笑出聲,燕燎道:“看來你這狗官還知道心虛,壞事做多了夜裏不敢睡覺?找這麽多人陪你一起睡心裏才踏實嗎?”
不過燕燎本來就沒想着朱庸會把命根子一樣重要的官印老實交出來。
這裏,本就免不了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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