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常明安天生體熱,就像個大暖爐,連最容易涼的腳板都是暖暖的。

何慕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整個人偎到常明安懷裏,鼻子頂着常明安的胸膛,腳塞到常明安交疊的腳中間,腳踝磕着腳踝,暖的不行。常明安的手松松地搭在他的腰上,平穩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動他的頭發。

何慕沒忍住動了動腦袋,用鼻尖小幅度地蹭了蹭常明安。常明安在睡夢中動了動,何慕連忙停住,悄悄擡頭,正好和睡眼惺忪的常明安四目相對。

呼吸相聞,何慕定定地看着常明安的眼神從迷蒙到清醒然後又微微眯起,兩人是微一探頭就能親上的距離,太近了,何慕甚至能看到常明安鼻梁上淡淡的小痣,還有新長出來的淡青色胡茬。

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響了鬧鈴,像戳破泡泡的手指。

兩人都鬧了個大紅臉,先後從被窩裏退出去,各自洗漱。

今天是冬至,常明安要和常媽媽楊小珍吃飯,他想問何慕有沒有安排,但想了想還是沒問。常明安對何慕的家庭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的母親何小姐去世了,幾時去世,因何去世,母親去世之後他由誰監護等等一概不知,見他絕口不提,也就作罷了。

“那個,我今天不回來吃飯…….”何慕準備出門了,剛交代完這一句,又覺得自己實在是犯傻,冬至了,常明安肯定要和家人一起吃飯的,誰管得上他回不回來吃。

常明安早上不出門,但下午要去陪楊小珍女士逛街,然後一起采購,煮一頓冬至大餐。

他欲言又止,最後問道:“你冬至是吃餃子還是湯圓?”

何慕想了想,說道:“湯圓吧,芝麻餡的。”

常明安順手幫他把掖進圍巾裏的馬尾辮末梢拉出來,說道:“好。”

何慕先是坐了快一個小時的公車到了郊區的一個骨灰樓。

一座三層的小樓,背山面湖,在冬日裏有些肅殺,但春夏秋時候都很美,靜谧無人,他母親何小姐的骨灰放在這兒。原本不在這兒,舅家把她放在更遠處一個很便宜骨灰樓裏,疏于打理,管理的人也不上心,何慕兼職賺了錢之後就自己尋摸了這裏,把媽媽的骨灰安置在這裏。

生辰死祭全然不知,舅家一向不提起她,提起也沒什麽好話,他只好每年冬至,這樣子一家團圓的節日來看一看。

小小的三層骨灰樓,除開清明這樣子的祭祀高峰期,都沒什麽人,只有看守的老大爺叼着煙坐在門口,和何慕點點頭打個招呼。小樓裏面擺着整整齊齊的一個個高至天花板的大櫃子,櫃子裏隔開一小格一小格,何小姐的骨灰安置在很裏面,一個靠窗的地方。

舅家沒有她的照片,何慕自然也不會有,她擺在靈前的照片是身份證上的,很年輕,穿着素色的旗袍,綁一條大麻花辮子垂在胸前,笑得像山林間的一朵百合花。她也有一雙微微上挑的杏核眼,比何慕更加妩媚一些,眼睛下面有一顆何慕沒有的淚痣。

何慕從自己的雙肩書包裏拿出一條碎花小抹布,幫何小姐把小格子裏的相框和骨灰匣子擦幹淨,又小心地擺好,把玻璃門重新關好,看着何小姐的照片出神,也不知道說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道:“我走了。”

今天雖然冷,但有些陽光,從高高的窄窄的窗口射進來一些,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別人或許會覺得陰森,但何慕不覺得。他路過其他格子的時候,看見了兩張照片放在同一個格子裏,年輕的英氣蓬勃的少年和穿着民國服飾的少女,骨灰相依。每一個格子都有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

與此同時,常明安在陪着楊小珍逛超市。

楊小珍女士打頭陣,揮斥方遒,指哪打哪,常明安推着購物車跟在後頭,按照她的要求,把各種日用品和食品扔進去。

“裏脊!是裏脊!你扔個凍豬骨進去幹嘛!”楊小珍把他扔進去的凍豬骨又拿了出來。

常明安剛一直在出神,他在想,起床的時候,和何慕相互盯着看的時候,他看到何慕的眼睛裏戀慕,那一剎那,氣氛實在太好了,他甚至想低頭親下去,不涉及任何欲望和貪念,就是單純的想要耳鬓厮磨,離彼此近一些。

他們互相喜歡嗎?

常明安也談過幾段有始有終的戀愛,但他突然對“喜歡”這種情緒陌生了起來。

“你這魂丢哪兒了呀?”楊小珍瞪他一眼,把一把白菜扔進購物車裏。

“沒什麽。”

楊小珍雷厲風行地轉了個話題:“上次那個女孩,怎麽樣?”

常明安差點把那段無疾而終的相親完全抛到腦後了,這才想起來,坦誠地說道:“不怎麽樣,不合适。”

楊小珍恨鐵不成鋼:“不合适?怎樣的算合适呀?”

常明安不回答她,只是搖搖頭笑了笑。楊小珍是個火性子,偏偏常明安是個軟和的,一拳打下去就像陷到棉花裏,無處着力,拿他沒辦法。

母子倆購完物回到車上,常明安問她:“不如回學校那邊,我今早約了人上門把客廳和卧室的空調都換成變頻的,大冬天的開個暖氣舒服一些。”

楊小珍疑道:“你不都不怕冷的嗎,怎麽費這個錢。”

常明安摸摸鼻子:“暖些舒服些。”

何慕到舅家的時候已經快下午了,舅舅正在沙發上看電視,舅媽在廚房裏忙活,表姐表姐夫帶着孩子在玩。他進了屋裏,仿佛是一個透明人,所有人都只擡頭看他一眼,也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

何慕原本的小房間在他搬出去之後就變成了雜物間,他沒處可躲,只好坐在沙發角落裏,揣着兜,一言不發。

他從記事開始就住在舅舅家,他的母親在他們口中是個不檢點的,咎由自取的,腦子有病的女人。腦子沒病怎麽會自殺呢,抑郁症?那都是吃飽了撐的人才會患的神經病。他上高中,被發現喜歡穿女裝,喜歡同性,他們開始罵他是變态,但後來也就把他當做了透明人,雖看他不順眼,但也要讓他每年冬至回來吃頓飯。

飯桌上,舅舅狀似不經意地問他:“何慕啊,你媽媽那套舊房子,是不是準備拆了。”

這就是原因。

何慕囫囵吃下去的餃子噎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地難受。

他想吃湯圓,甜甜的,芝麻餡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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