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一份産業:

……很多年前……

謝小介身戴重孝,還沒有被表哥接入宮中居住,也不常出門,因為他當長公主的娘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心中都有一種不知道打哪裏來的疑神疑鬼,總害怕他一個轉身不見就要被人害死。

謝小介最大的活動範圍就是鎮國公主府,那是在他娘還在當公主的時候被賜下的公主府,結婚生子均在此,充滿了回憶。仁帝登基後,升了女兄聞天為長公主,聞天接受了爵位和頭銜,卻拒絕了一起賜下的新宅,只是對舊院進行了一些規制上的擴充和修葺。

換言之就是,哪怕謝小介年紀再小,再對世界充滿好奇,他也不會覺得這四方天地的小院子有多好玩了。他對這裏太熟悉了,一草一木,甚至是中庭的鵝卵石小路上的一塊花紋奇怪的石頭,都已經被他反反複複玩了個遍。他想要出門,想要熱鬧,至少是不要再過這樣每一天都仿佛在重複的無聊生活。

然後,在某個夏日的清晨,謝小介一睜開眼,就如願以償了——他在他的床頭發現了一枚紅彤彤如血玉的種子,拿在陽光下照看還會閃過流光溢彩,比娘親的寶石還要耀眼。

謝小介第一次不等女使來伺候,就自己穿上了對襟短衫,着急忙慌下肯定會穿的亂七八糟,但他依舊興致勃勃,如一陣風似的闖進了娘親的房間,對着睡眼懵惺、糊裏糊塗的娘親說:“娘,娘,看我發現了什麽!這是神仙的種子!”

聞天哪怕還沒有睡醒,也能分辨出來他兒子在說傻話。那玩意根本就不是種子好嗎?大概是女使為了哄謝介開心,專門找了一塊或者做了一塊像種子的寶石給他。

聞天也起了促狹之心,用沙啞的聲音問:“那神仙的種子能做什麽啊?”

“當然是能種出來爹啊。”謝小介仰頭看着床頭的娘,一臉“你怎麽這麽笨啊”的無奈樣子,黑色如葡萄的大眼睛裏寫滿了篤定,“昨天晚上有人告訴我的,對,沒錯,有一個穿着奇怪銀色衣服的大哥哥告訴我的,他希望我能把它種下,精心澆灌,然後就能把他種出來了。我覺得那個人有點像爹,所以肯定能種出來爹的!”

“……那你種一個給娘看看吧。”聞天最後這樣道,順便一把就把她的傻兒子摟上了床,肆意的親了個夠。她兒子怎麽能這麽可愛呢?連做夢都夢的如此可愛。

……回憶結束……

以謝介如今的身體情況,他自然是爬不了山的,哪怕那山只是一個小土包。被人擡上去都不太現實,非把他颠吐了不可。

所以,“親自請回天石”這個任務的具體完成流程是這樣的:

在謝大郎和謝小四陪着謝介在廟會上買角子的時候,謝二郎和謝三兒已經跑腿上山,通知了天寧萬壽的大和尚,我們世子來了;

兩炷香後,角子吃完了,謝二郎和謝三兒正好也從山上下來了,他們身邊還陪着兩個身着染衣的小和尚,一左一右的捧着用金筆寫滿了梵文的紅色錦盒,還沒在謝府的牛車前站定,他們就一刻不停的像是甩脫什麽包袱似的,把盒子遞給了謝大郎;

謝大郎和謝二郎确認無誤後,再通過牛車門口能向上卷起的竹簾,遞給裏面伺候謝介的女使;

女使當着謝介面把盒子打開,進行了又一次無毒無害的确認後,砸的謝介好幾個月生活不能自理的天石,終于被送到了謝介手上。

鑒于大長公主把這群在天寧萬壽開會的大和尚特意扣下,“陰差陽錯”的讓他們避免了不知道多少的戰亂往事。如今,在這幫大和尚心中,聞天和謝介母子那就是最可愛的人,對謝介是真的盡可能的全了禮數。

兩個圓頭圓腦長的就很像佛珠的小和尚,還在牛車外有板有眼的傳達他們師父的法意:“師父說,此物從九天而來,身懷孽障戾氣,蒸不透,砸不爛,砍不傷……”

這些話在謝介聽來就是巴拉巴拉廢巴拉巴拉話,他只低頭,專心致志的研究起他手上還不及巴掌大、表面凹凸不平、黑的發紫的石頭,實在是不敢相信就是這麽一個玩意砸的他差點去和他爹一家團圓,最重要的是——

——怎麽能這麽醜呢?!

一輩子都在講究個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謝世子,對這塊據說最好和他形影不離的石頭産生了極大的抗拒,不是因為它砸過他,而是因為它真的太!醜!了!

越看越醜!

以免心情被徹底破壞殆盡,謝介決定當下去就去南湖放燈,轉移注意力。

謝三兒抱着給他預留的角子,邊吃邊走,順便聽了一肚子謝小四的第二十三次戀愛是怎麽失敗的。

謝三兒雖然是個直的,卻也覺得他弟這麽追人,日後肯定還有得敗。于是壓低聲音,熱心參詳:“你不能再這麽嘴賤了,你知道嗎?不管是小子還是丫頭,有哪個會喜歡別人說他的?你還不服?你不服什麽?

“咱們家郎君也嘴賤?咱們郎君是世子,你是嗎?咱們家郎君的親娘是大長公主,你娘是什麽?咱們郎君一家子皇帝,你一家子什麽?最重要的是你看咱們郎君身邊有誰?誰都沒有!

“咱們郎君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貌有貌,這樣都沒人能忍他的嘴,代表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

謝介:“……”他真心想說,這牛車的隔音并不好。

南湖很快就到了。

南湖是錢塘江的一部分,一個淡水性的觀賞湖泊,也是江左的臉面。

可惜南湖在前朝并沒有得到多少該有的尊重。在大啓接手時,南湖已經因長年沒有得到治理而放飛自我,搞得半面湖都是水生物,雜草瘋長,螃蟹稱霸。

就在朝廷還在研究到底該不該為了和前朝作對,而浪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去搶救南湖的時候,一位曾經兩度出川赴京趕考最終考上的大才子站了出來。這位蘇才子直接上了《乞開江左南湖狀》給皇帝,斷言“江左之有南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隐含之意是,連自己老家的臉面都不修,你是不是傻?

當時在位的還是謝介的大舅仁帝,一個被考生在殿試上打臉,用答題諷刺今政,也能因為對方說的有道理而重用對方的心大人士。

都說宰相肚子能撐船,謝介總覺得他大舅這風度,都可以在肚子裏撐杆跳了。

所以,這位蘇才子雖然放出了豪言,卻并沒有得罪仁帝,反倒是引得仁帝終于不在猶豫,做出了整改南湖的決定。

當然也有傳聞說,真正打動仁帝的不是蘇才子的狂,而是這位兼職美食家的才子曾私下和友人表示,南湖的螃蟹真的很好吃,這話騷到了老聞家上下的心。

孰真孰假,自由心證吧,反正南湖的整改就這樣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據說,朝廷動員了近二十萬的勞役,才把南湖疏浚完成,雜草挖出,螃蟹吃掉,并築起了橫貫整個湖面的長堤。為紀念這位讓大家得以吃河鮮吃到吐的才子,長堤就成了“蘇堤”。

就謝介個人感情來看,在這段往事裏,最騷氣的部分還不是把螃蟹從泛濫吃成了瀕危,而是相傳江左民間如今最流行的一道硬菜“東坡肉”,正是因為蘇大才子在勞役們辛苦工作後作為犒賞,而廣為流傳開來的。

早前大家都覺得豬肉是只有窮人才會去吃的下等肉,直至那次南湖整改,才稍微動搖了一下大家的飲食結構。

總是就是,一個活兒,紅了兩道菜,不服不行。

如今謝介來南湖,看到的就只有“望湖樓下水如天”的南湖了,湖光染翠,山岚設色,童子劃船采刺菱,剝開刺菱,似菱角,如蠶豆,其味鮮美……可好吃可好吃了。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的樣子,謝介陷入了沉思。

下牛車的時候,謝介沒讓任何人扶,堅持要自己下來,還驅開了四生子,不讓他們圍着他,因為他覺得他可以。

但如果有點醫學常識的人就應該知道,在長期昏迷後醒來的人,不僅會伴随偶爾的嘔吐,還會在一段時間裏四肢不協調。

也就是……

平地摔。

謝介在倒下的那一刻內心充滿了絕望,覺得自己今天算是丢人丢大發了,還可以更倒黴一點嗎?

但迎接謝介的并不是黃土與細沙,而是充滿了冷冽氣息的懷抱。謝介扶着對方有力的雙臂,還未開口,就聽到對方先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那熟悉的聲音讓謝介畢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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