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下
他們到達分局後,一名警員上前來告訴他們克拉麗莎·諾絲裏奇醫生正在二號詢問室等着,她想與他倆中的一位談談。利維謝過他,轉身面向瑪汀。
“你去吧,”她說,“我要做一些特拉維斯·梅羅的背景調查。還有朱莉和她男朋友的,做事做到底嘛。”
利維點了點頭,沒再和她一起去大辦公室,而是折進一旁的走廊。詢問室裏等候着他的女性看起來比他所知的年齡要小十歲——小麥色的皮膚,身材勻稱,妝容無懈可擊。利維一走進來,她便站起來報以禮貌的微笑。
她的舉止帶給利維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感,他停在門口,有些吃驚。他十分确定從未見過她;如此魅力十足又富有自信的女性,他一定過目難忘。
“諾絲裏奇醫生,幸會。”他甩開那古怪的感覺,和她握了握手。“我是艾布拉姆斯警探,我們昨天通過電話。”
“該說幸會的是我,警官。我很抱歉不能早點來,昨天那臺手術沒法改時間。”
示意她坐下後,兩人閑談了幾分鐘,利維對她致以慰唁,又向她講明了她可以在什麽時間、以何種方式去驗屍所領走丈夫的遺體。利維知道自己不宜評判別人表達悲痛的形式;每個人哀悼的方式都不同,而諾絲裏奇已經有好幾天時間來接受丈夫過世的事實了。但他忍不住要拿她與卡普爾醫生和華納醫生的表現做對比,由此注意到漢斯萊的同事都比他的妻子看起來更痛心。
“我聽說你們已經拘捕了一名嫌疑人?”她最後說道。
“那個,她已經被保釋了。不過事實上,鑒于丈夫死時的情況,我們在重新考慮關于案情的初步推測。”
“哦?”
利維仔細看了看她。“是的,根據犯罪現場做出的初步鑒定表明是意外服藥過量。但從漢斯萊醫生的測量結果看,幾乎能确認過量是刻意造成的。是他殺,蓄意謀殺。”
諾斯裏奇靠在椅背上,面色蒼白,嘴巴大張。這是目前為止利維見到的她情緒流露最豐富的瞬間。“什麽?”
“目前被指控殺害他的那名女性——那晚跟他在一起的那位——不具備蓄意謀害他的明顯動機,事實上殺了他只會令她損失慘重。我們現在的推測是這樣的:有人出于個人原因殺害了您丈夫,并嫁禍給她,讓她代罪。”
“上帝啊。”她喃喃着,用一只顫抖的手按住額頭。緩緩地做了次深呼吸後,她放下了手,問:“誰?”
“那正是我想和您讨論的。您能想到有誰會想要漢斯萊醫生的性命?”
她咽了咽口水,喉頭随之劇烈地一梗。瞥了眼別處後,她潤潤嘴唇,有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可是我丈夫,你讓我怎麽回答這種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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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利維說,“很抱歉讓您感到為難,但這确實是必要的問題。”
她再次迎上了他的注視。“史蒂芬是個……比較粗暴的人。沒有耐心,苛刻,偶爾還很冷酷。與他一起生活和工作都非常具有挑戰性。我不知道有誰會對他起殺心,但他遠遠算不上讨人喜歡。”
有趣。“我們希望通過細察他的生活,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嫌疑對象。我會去申請搜查令,以便從他的電信服務商處獲取他的短信記錄,再就是查看他可能擁有的電子郵箱。”
“哦,這你們倒不必了。确切來說,你們要看他的郵件,我想還是需要搜查令,但沒必要經過那些服務商——我知道史蒂芬所有的用戶名和密碼。我會寫下來給你的。”
“那可幫大忙了,謝謝您。”在提出下一個問題前,利維猶豫了一下。對諾絲裏奇提起這話題,甚至比對卡普爾及華納提還要尴尬。“看起來,殺害漢斯萊醫生的兇手對他非常了解,并且預料到了那個晚上他會預約上門援交服務。除此以外,無法解釋此人為何能将死亡時間與援交女子的到訪時間拿捏得那麽準。”
她苦笑一聲說:“但凡跟他有過交集的人都知道他這點事兒。史蒂芬可從來沒怎麽掩飾過自己的嫖娼愛好。”
利維不确定該怎麽回應,尤其是因為他的第一反應是——
“我發覺,這聽起來很像是我殺他的動機。”諾絲裏奇說。
“身在兩千英裏以外可是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她笑了。“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警官。我打算出席剩下的姑息治療研讨會,作為對阿妮卡的支持。你也許會想問問她,史蒂芬在業內有沒有樹什麽敵——做研究的小心眼兒不少,暗地裏勾心鬥角的,而且他也不常跟我談論工作上的事。”
對于她百忙之中抽空前來,他表示了感謝,又要了她在維加斯下榻之處的聯系方式,然後送她出了分局。爾後,他回到大辦公室把方才的進展告知瑪汀。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聽他說完後,瑪汀開口道,“要是殺害漢斯萊的兇手是參加這個會的,他們幾天以後就要回去了。我們得去一趟,再跟每個人面談一次。”
漢斯萊剛死的時候,他們便立刻詢問了那個晚上和他相處的同事,但半路冒出的科斯塔斯導致他們沒能照計劃順着那條思路猛追下去。現在又得從頭來過,如有必要,還得擴大懷疑對象範圍,進行更深入的詢問。
“梅羅和他的小夥伴們怎麽樣了?”利維問道。“有什麽有趣的發現嗎?”
“梅羅的前科成堆了,但都是小偷小摸和涉毒案,沒有暴力犯罪。吉爾莫也差不多。朱莉沒有前科。”
他們決定分頭行動——利維去申請搜查令好獲取漢斯萊的聊天記錄,再着手把要詢問的人列張單子,而瑪汀則繼續走科斯塔斯這條線。中午過後,利維想起他還要幫多米尼克取回皮卡。他一邊緊緊盯着電腦屏幕一邊撥打多米尼克的手機。
電話進了語音信箱。多米尼克是故意沒接呢,還是在忙?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找到答案。
利維把手頭的工作完成以後,追蹤了自己車上的GPS。記錄上的最新地點是位于市中區的一個停車場,離多米尼克常去的健身房很近。這說明他只是在鍛煉,可能把手機放在存物櫃裏了。
直到一絲小小的緊張感消弭不見,利維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心懷芥蒂了。想到多米尼克可能是故意不接他電話,利維真不願承認自己有多難受。
“我要去外面吃午飯。”他對瑪汀說。
“喲,要去吃意大利菜呀?”
“你可真好笑。”經過瑪汀的時候,他拿屁股撞了撞她的肩膀,瑪汀哈哈大笑。
他請求一位要去市中區的同事順帶捎他一程。二十分鐘後,他抱着多米尼克還沒有走的期望,走進了羅蘭多健身房。
他從沒來過這家健身房。這裏雖然陳舊簡陋,但很幹淨,沒有多餘的裝飾,是個功能多樣、實用性很強的地方,完全不像他現在用的那家隸屬公寓大樓的健身中心。音響外放了強勁的搖滾樂,音量調得很低,因此即使身在前門,他也能聽到裏面對打的撞擊聲。
前臺坐着一名年輕女子,工字背心展現出她傲人的肩膀與二頭肌。他到了後,她的視線也沒從雜志上挪開。
“我不是會員,”他說,“我只是來找人。”
“沒問題。”她上下看了利維一眼,然後就徹底視他如無物了。他猜是因為他穿着正裝,又沒有背運動包,明顯不是來蹭免費鍛煉的。
利維在健身房裏漫無目的地逛着,直到在一片墊了墊子并挂着幾個重沙袋的區域見到了多米尼克。多米尼克穿着籃球短褲和扯去了袖子的上衣,上衣被汗水浸透了,緊貼在他身上。他戴着一副拳擊手套,正對着一個沙袋猛打,就好像那玩意兒罵了他娘似的。
利維停在遠一點的牆邊,看着他打了兩三分鐘。無論是多米尼克的站姿、腳法,還是拳法組合,都顯示出他是一名接受過正統訓練的拳擊手。他從不連着兩次用一樣的拳法擊打沙袋的同一個點,一拳也不浪費。他從不停留原地,而是回避着來自假想敵的反擊。沉重的沙袋在如此兇猛的攻擊下晃動不止;一個沒有經過類似訓練的人,是不可能在這樣的攻擊下堅持十秒鐘。
利維對打沙袋解壓這種事一點也不陌生,并且他可以從多米尼克緊繃的身體線條上看出,他仍在為昨晚的事情心煩。然而他的關心很快就被欽慕去取代——多米尼克的技術,驚人的出拳速度,與每一擊中那瘋狂而純粹的力量,都令他贊嘆。這份欽慕又很快變為了欣賞,多米尼克閃着光亮的肌肉收緊、放松,寬厚的肩膀來回移動着,結實的臀部包裹在緊身短褲之下——
利維發覺自己的褲子緊得有些不舒服了,他清了清嗓子,向前走去,走上墊子來到多米尼克身邊。看多米尼克如此心境,他可不想冒然驚動他。
多米尼克不再擊打沙袋,他轉過身來,胸膛伴随粗重的喘氣聲起伏着。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馬上又面露微笑。“嘿,你怎麽找到我的?”沒等利維開口,他又補充道:“你車裏的GPS。當然了。”
“希望你別介意。”利維說,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看起來像個詭異的跟蹤狂。
多米尼克聳了聳肩。“那是你的車。”他又面朝沙袋,打出一套“左直拳右直拳左勾拳”的組合。力度之猛,令利維禁不住皺了皺臉。
“你在這裏打了多久了?”
“半個小時,大概?”
“這有效果嗎?”利維小聲問道。
多米尼克的回應是一套“左直拳右直拳勾拳右直拳”,最後那一拳打得沙袋直晃到出拳都夠不着的地方。
“要是你不願意,我不會逼着你談這個的,”利維說,“但我不知道就這麽當這事沒發生過,是不是對我們都好。”
“哦,這怎麽可能,”多米尼克那慘淡的笑聲可一點都不像他了,“我是沒可能忘掉我有多他媽軟弱的。”
“這不是弱點,多米尼克,這是病——”
“有時候感覺可不像病。”
他又連着出了好幾次左直拳和右直拳。利維靜靜地站着,不知該做些什麽。他和多米尼克剛開始約會那會兒,他閱讀了所有能找到的有關強迫性賭瘾的學術資料。他知道這與毒瘾和酒瘾有很多相像的地方,而戒斷過程極為複雜,絕不是靠內在力量或意志力那麽簡單的問題。然而盡管他能對多米尼克所受的折磨産生共情,卻沒法真正理解對方都經歷了什麽。
“你曾經跟我講過,甭管你狀态有多好,你的內心有一部分總是憤怒的。”多米尼克又開始對着沙袋出拳了,不過這次有點心不在焉。“每一天、每一秒,你心裏都揣着那一小塊憤怒。”
利維低下了頭。他只對多米尼克坦白過這事,因為那時他喝醉了,不過酒醒後他也沒後悔。
“我呢,那個在我後腦勺叨個不停的聲音,那種總在我心裏抓撓的情緒——不是憤怒。是恐懼。我有一股危險的沖動,沒法控制。每天早上醒來,我都害怕這天就是我要再一次跌跤的日子,我會再一次毀掉自己的生活。我最大的敵人就在我的腦子裏,和我共處,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完全置之不理。”
這是利維聽多米尼克講自己的賭瘾講得最多的一次。他湊近了說:“昨晚,當我提出用武力去阻止你賭的時候……你是真的同意,還是說只是慌不擇路了。”
多米尼克抓住了重沙袋,讓它停止擺動。“我是認真的,你呢?”
“我也是。不過我不确定我們想到的這個應對機制算不算是最健康的。”
“那是由我們來決定的。你能對我做的事不可能比我對自己做的更糟了。要是我遇到困境,我信任你,也允許你來制止我。我可不在乎別人怎麽想。”
此時,利維想到個法子來幫助多米尼克消去一些焦慮。“問題是,我們還不确定我有沒有那個能力去制止你。”他語氣深沉地慢慢說道。
多米尼克皺了皺眉。“你想說什麽?”
“我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格鬥家,可能比你還要優秀,不過我們的體型差異也不是擺着看看的。有可能我盡我所能也沒法打敗你。”利維走到多米尼克的近身處,幾乎挨着他。他不得不仰起頭才能對上多米尼克的視線,但他并無畏懼。“所以,安全起見,我們應當有個答案。
“利維,”多米尼克說道,他表情松開,“你是說——”
“和我打一場。”利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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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