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上
德魯·巴敦固然是個哭唧唧的卑鄙殺妻犯,但跟克雷格·華納不一樣的是,他願意賭上一把。他拒絕了地檢署提出的認罪協議,正式就謀殺妻子及持械襲擊利維兩項指控聲稱“無罪”。
這說法要讓人信服很難,但巴敦有一位好律師——喬治·達勒姆,是傑·索亞所屬事務所的合夥人。利維很快就明白了達勒姆的辯護策略:他準備說是“黑桃七”殺害了巴敦太太,而維加斯警局對巴敦實施不公正指控不說,還跟蹤他、騷擾他、恐吓他,于是巴敦來到利維下榻的酒店想與利維理論一番,結果利維反倒在那裏攻擊了他。
負責此案的地檢署檢察官是梅琳達·吳,她首先讓瑪汀前去證人席。瑪汀的用詞通俗易懂,便于陪審團理解,她細述了帕蒂·巴敦謀殺案的調查情況,最後講述了自己在得知德魯·巴敦從負責監視他的警員眼皮子底下溜走後,她給利維打電話警告他。達勒姆的盤問簡短且禮貌,瑪汀離席時表情有點困惑——達勒姆平常盤問起來像只鬥牛狗似的。
下一位上證人席的是利維。他過去出庭作證過無數次,并且早已和吳排演了要說的話。在她的引導下,他用冷靜自持的聲音闡述了自己在此次調查中的工作,包括對巴敦的訊問,以及如何掌握到證據并依此取得逮捕令的過程。
講到自己在走出酒店客房的浴室後遇上巴敦并被其持槍威脅時,利維就沒那麽容易維持冷靜了。巴敦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想讓案子看起來是“黑桃七”所為,在被利維識破後,便打算做最後一搏,對利維如法炮制。他的計劃很有可能會得逞,要不是酒店的電路剛好斷了,被利維借着這關鍵的幾秒鐘機會躲開了他。他們為争奪手槍扭打在一起,而後多米尼克來到現場,放倒了巴敦。
吳檢察官問完問題,後退幾步,對利維微微一笑,略點了下頭。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松懈的時候,因為達勒姆已經從座位上起身了。
這不是利維第一次受達勒姆盤問,這個老白男有一頭茂密的銀發,銳利的藍眼睛裏總是帶着審視。即便有此經驗,他還是不知道會遭遇什麽。
“艾布拉姆斯警官,”達勒姆語氣輕快地說,“我能請問一下你的嘴是怎麽受傷的嗎?”
“上周我與一名嫌疑人起了肢體沖突。”利維警惕道。他不知道這話最終會引向何處,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喜歡那個方向。
“這位嫌疑人是凱爾·吉爾莫嗎?”
“是……”
“是那位因鼻部受傷、掉了兩顆牙齒、手臂與手部多處割傷以及睾丸挫傷,而在第二天接受了治療的凱爾·吉爾莫嗎?”
坐在吳檢察官後一排的多米尼克皺了皺臉。陪審團裏的男性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挪動身軀。
利維雙手在膝上攥緊,這樣就沒有人能發現他的緊張了。“在我取得搜查證對他的公寓進行合法搜查時,吉爾莫先生持刀襲擊了我。我解除了他的武器,以無致命危險的武力制服了他。由于他當時過量服毒,制服所需武力可能高于正常情況之下的必要程度。”
“唔。”達勒姆以緩慢從容的步伐在證人席前方來回踱步。“那今年四月十二日,您參與的那場‘肢體沖突’,又是怎麽回事呢?”
利維沒法将日子對上號,但看到多米尼克僵住了,他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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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的,自然是,您将三名男性毆打致頭部受傷繼而全部被送院治療那次。”達勒姆說。
吳站了起來。“反對,法官大人。這與本案有關嗎?”
桑切斯法官揚起一只眉,詢問地看着達勒姆。
“與艾布拉姆斯警官的性格和行為模式相關,”他不慌不忙地說,“而這對我的辯護至關重要。”
桑切斯斟酌片刻,點了點頭。“律師繼續。請慎重。”
吳重重地坐回座位,對利維投以抱歉的眼神。
“你的陳述脫離了具體情境,”利維竭力保持鎮靜道,“我是在一起入室盜竊案案發時抓住那三個人的。當時他們占據人數優勢并攜帶武器,而我無法接觸到我的武器,我的搭檔還受了重傷,只有使這些人陷入無意識狀态才能活命,對,很不幸,那就意味着他們的頭部會受輕傷。這三個人在兩天內就恢複得挺好了,沒有任何後遺症。”
達勒姆在他正前方站定。“确實。那麽戴爾·史萊特适用這套說辭嗎?”
利維渾身發冷。旁聽席上,多米尼克起身起到一半被瑪汀拉回去坐着。
“我來給在場對此沒有概念的人解釋一下,”達勒姆說着轉向陪審席,“三月十七日,戴爾·史萊特遭艾布拉姆斯警官槍擊身亡。”
“當時有人質被劫持!”利維的聲音蓋過了旁聽席的議論紛紛。他脾氣幾乎要繃不住了,但他就是沒法閉口不言。“他把那個小男孩當肉盾,我別無選擇,只對他射擊——”
吳雙手攤開道:“法官大人——”
“達勒姆先生,請盡快陳述你的觀點,或者放棄此項質問。”桑切斯說。
“法官大人,這是自然。”達勒姆撫平外套上的褶皺。“警官,鑒于這一情況,戴爾·史萊特之死被判定為正當殺人。但那次意外以後,你被要求強制接受六次心理咨詢,對嗎?”
“任何一位在值勤中動用致命武力的警察都會被這樣要求。”利維生硬地說。
“也應該如此。但是你對使用武力并不陌生,警官,是這樣吧?無論是否值勤。”
利維眯起眼睛。
“你一名是訓練有素、技巧純熟的馬伽術研習者,那是以色列武裝部隊所用的格鬥系統。”
“沒錯,我是。”利維鬥膽看了陪審團一眼,他看見有幾個人臉上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在這場所謂的襲擊中,你聲稱我的委托人攻擊了你,你以極大的力氣踢碎了他的右膝蓋骨。他的腿至今未能複原。而你,卻完好無損地從這場對陣中脫身。”
法庭內蕩起更多的竊竊私語。多米尼克和瑪汀都關切地看着利維,等待那避無可避的時刻來臨。他們甚至他無法應對挑釁,發怒是遲早的事。
但他必須應對。達勒姆将他勾勒成一個性情不定的好鬥者,想借此破壞他的可信任度,繼而破壞這樁案子。利維唯有做出冷靜、鎮定的樣子,才能消解這種印象。
“巴敦先生在我洗澡時闖進我的酒店客房,”他再三斟酌每一個字,慎之又慎,“他埋伏等候,然後伺機出擊,持槍威脅我。他對我說要将我捆綁在椅子上再殺了我。”
一想起那個晚上,利維怎麽也壓不住急促的呼吸——本該安全的地方被入侵所引發的恐慌,直面槍口卻因為距離太遠而無法将對方繳械的恐懼,以及明知巴敦孤注一擲,無法以理說服的感覺。他從沒想過放棄,但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會死。就像帕蒂·巴敦一樣,她在自家的客廳被自己的丈夫捅了六刀。
“巴敦殺害了他的妻子,接着又要殺我。他的意圖十分明顯。”利維怒視巴敦,巴敦則在被告席上回以得意洋洋的笑容。“就憑他所做的一切,我只踢壞他的膝蓋已經算他走運了。”
達勒姆笑了。吳癱倒在椅背上,揉起了太陽穴,瑪汀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利維。多米尼克倒像是在努力憋笑。
利維抿緊唇,竭力将怒氣咽回去。
“我想他是很走運,”達勒姆說,“既然你提起了,那我們就來說說運氣的事。我們還未聽取多米尼克·魯索的證詞,但你之前有提及他在這起事件中的角色。你曾說過,有人自稱連環殺手‘黑桃七’,給他發短信,就你所謂的危急情況對他發出警示。”
“沒錯。”
“而你說的‘黑桃七’,自然是指基思·查普曼。”
利維呼吸一滞。他看向多米尼克,發覺後者也不像之前那麽悠閑了。
即便利維想撒謊,也有心無力。達勒姆一副自鳴得意的表情,擺明了他很清楚自己在搞什麽鬼。利維的謊言很容易被揭穿——他只需講出利維最近停職的原因即可。若是利維作了僞證,他的證詞會全盤無效。
“不,”他說,“我沒這麽說。”
“不?”達勒姆誇張地揚揚眉,故作困惑。“恕我冒昧,艾布拉姆斯警官。據我理解,維加斯警局已将五起謀殺案歸罪于已故的查普曼警官,‘黑桃七血案’因而結案。”
利維的胃痙攣起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懸崖邊,無論踏出哪一步、無論往哪個方向,都會跌得很慘。根本沒有好結果。
他又看了多米尼克一眼——如磐石般堅定的多米尼克,從沒有懷疑過他哪怕一秒,這一刻也依然沒有懷疑他。多米尼克對他點頭表示鼓勵。
“基思·查普曼不是‘黑桃七’。”利維說。
法庭內一片喧嘩。桑切斯敲了好幾次法槌,要求遵循秩序。達勒姆則滿意地靜待他制造的這場混亂結束。
待騷動平息,他問道:“警官,你能解釋一下你的這句話嗎?”
話已經放出來了,利維不如就實話說到底:“基思·查普曼是被真正的‘黑桃七’構陷的,他在藥物及心理操控的影響之下,相信自己可能就是殺人兇手,但他并不是。真兇仍未伏法。”
這一次,人群的震驚反應更強烈了,局面過了好久才得以控制住。利維僵坐着,指甲陷進手掌裏,眼睛一動不動地與達勒姆對視。
達勒姆才沒那麽容易被唬到。“這麽大個秘密,維加斯警局怎麽好一直對外保密呢?然而,那也并非是維加斯警局的官方立場,對吧?這只是你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在你的長官發現你違背了他的直接命令,私自進行‘黑桃七’相關調查後,曾在周五停了你的職。”
“該停職命令不到四十八小時就撤銷——”
“近幾個月來,在沒有任何證據顯示的前提下,你聲稱‘黑桃七’仍在世,”達勒姆一邊說,一邊步步逼近利維,“上周,你堅稱‘黑桃七’‘幫助你破了案’。不過沒人相信你,你的長官不相信,你的兇殺組搭檔也不相信——”
“反對!”吳突然打斷了他。“這些都是傳言。”
“反對有效。”桑切斯說。
達勒姆點點頭,手扶着證人席邊緣。“向你致歉,警官。我看得出你很憤怒,憤怒到渾身都在發抖。”
利維咬緊了牙關。
“但我認為,于你而言,這是常态。”達勒姆的視線鑽進利維眼底。“你易怒、有暴力傾向、反複無常,還執着于一個已經身亡的連環殺手,甚至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這樣的男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麽事呢?”他手一推,離開證人席,說:“法官大人,我問完了。”
“警官,你可以離席了。”桑切斯的語氣裏隐隐帶着同情。
利維仍未從震驚中恢複,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扣起外套扣子,離開證人席來到多米尼克與瑪汀身邊,整個法庭裏的人都不加遮掩地盯着他看。多米尼克用一只手輕撫他的背。
吳檢察官快速翻了翻文檔,記下筆記,與檢方律師商議片刻後,她說:“檢方傳召多米尼克·魯索出庭。”
因為多米尼克根本沒可能擠得過去,利維不得不再次站起來。等他走出去後,他又坐了回去,瑪汀勾住他的臂彎,拍了拍他的手。
多米尼克完完全全是利維的對立面,他就是律師夢寐以求的證人——富有人格魅力但從不刻意讨好,愛自嘲打趣又不會顯得假謙虛。他那張壞壞的帥臉更是錦上添花。
吳先确立了他作為證人的可信度,談及他曾在陸軍游騎兵服役過兩期的經歷,功勳滿身,光榮退役,還有他從事賞金獵人的那幾年裏,在街頭追捕逃犯的事跡。不出五分鐘,多米尼克俘獲了整個陪審團:有的人滿眼是對英雄的崇拜,有人則一副荷爾蒙上頭的樣子,還有的人兩種反應都有。
吳看陪審團的反應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便抛出問題引導多米尼克敘述他那晚的經歷。收到來自未知號碼的短信時,他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發短信的人自稱是“黑桃七”,警示他利維身處危險之中,請求他前去搭救。多米尼克便徑直開車到利維所在的酒店,說服一名酒店員工帶他去利維的客房,打開了門鎖。緊接着,他聽到一聲槍響,裏面傳來打鬥聲,他破門而入,撲倒巴敦,以一記鎖喉制住對方,直到其放棄抵抗才松手。
提問結束後,吳的臉上重現滿意之色。這番講述着實漂亮——最重要的是,這印證了多米尼克的可信與靠譜,贏得了陪審團對他毫不含糊的好評。
達勒姆開始盤問了:“魯索先生,你提到有酒店員工陪你打開門鎖,那請問你為何還需要破門呢?”
“防盜鏈拴上了。”
“你就……弄斷了?”達勒姆禮貌地露出懷疑表情。
“啊,我用渾身重量撞了幾次才撞開,不過沒錯,它最後确實是斷了。”多米尼克說着,雙臂随意地抱胸,西服外套的覆蓋讓秀肌肉的效果不如赤膊,但意思就擺在那裏了。一名女陪審員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我明白了。”達勒姆說,稍稍亂了些陣腳,這可是整個下午以來頭一回。“啊……所以你進了客房,看見艾布拉姆斯警官與巴敦先生正在纏鬥,認為艾布拉姆斯警官有危險,為了援助他便襲擊了巴敦先生。”
多米尼克對他随和地笑笑。“沒。要是想襲擊他,我打昏他就得了,懂嗎?情況是這樣的,我當時搞不清楚局面是咋回事,就想把他們分開。鎖喉大概是最簡單的辦法。”
達勒姆瞪了他幾秒。“巴敦先生曾提到,你掐他脖子的時候,威脅要取他性命。”
“沒有,根本沒有。不過他當時吓壞了,所以我想他大概誤會了我的意思。”多米尼克稍微轉身,好同時面向陪審席,他說:“用力鎖喉的話,就算無意傷人,也很容易致人受傷。巴敦當時扭動得厲害,我擔心會不小心傷了他,就提醒他不要動,免得意外發生。”
他一邊解釋,陪審團那幾位冒着心心眼的陪審員就一邊點頭。達勒姆皺起眉,他飛快掃了利維一眼,又看向多米尼克,眉頭皺得更深了。
利維突然明白了達勒姆的窘境。他肯定是打算把利維和多米尼克描繪成作案同夥,一對盛氣淩人的好鬥二人組,聯手襲擊巴敦,還捏造故事遮掩龌龊事。他肯定,覺得憑多米尼克這體型和服役史,制造這種印象輕而易舉,但沒料到多米尼克的個性如此成熟穩健。
太晚了。陪審團堅定地站在多米尼克這邊,一點小攻擊無法動搖他們。他若是太堅持,他們的矛頭反而會對準他。
“魯索先生,你若是不介意,我們再回到故事開頭,”他說,“在收到那則警示你艾布拉姆斯警官有危險的短信時,你沒有懷疑過其真實性?”
“其實我是半信半疑。我不太相信真有危險,也不太相信短信是真‘黑桃七’發來的。”
“但你還是直接去了酒店?沒有打911?”
“發短信的人說已經打過了,”多米尼克聳聳肩道,“我覺得如果短信是假的,那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被人耍了一道。這不算啥。但如果真有危險而我卻沒去管呢?艾布拉姆斯警官會死。我不敢冒那樣的險。”
達勒姆轉身從被告席的桌上拿起一瓶水,喝了幾口。利維看他一臉挫敗感,不禁有些暗爽——他做的這一切,都讓多米尼克的形象越來越正面了。
達勒姆放下杯子,轉回去說:“你與艾布拉姆斯警官之間存在性關系,對嗎?”
這話在法庭內引來寥寥幾句驚訝的嘀咕聲。多米尼克對利維微微一笑。
“我們在認真交往,”他說,“當然,性也是一部分。”他沖陪審團擠擠眼,利維敢保證,有一位老女士真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那樣被迷暈了過去。
“我的天。”瑪汀壓着嗓子說。她臉埋在利維肩上,把笑憋了回去。
“啊,這樣。”達勒姆清了清嗓子。“那麽二位在上述事件發生的當晚,是否存在戀愛或肉體關系?”
“還沒有。”
“但當時你就對艾布拉姆斯警官有好感了。”
“我喜歡他,”多米尼克說着,遙遙迎上了利維的目光,“我尊敬他。那之前的幾周裏,我加深了對他的了解,發現他心地特別好,特別忘我地保護着這座城市的居民。所以沒錯,你可以說那時候的我就已經對他有好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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