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正值江南梅雨時節,已經連續半月煙雨。

馮素貞最終還是沒能配出使自己恢複記憶的解藥,但一來二去卻驚喜地發現以往不時發作的疼痛竟然沒有了。

總算也是有所收獲的。

依舊三位女子同居一個屋檐下,素素乖巧溫順,馮素貞沉穩內斂,天香……時靜時動的。

馮素貞養傷的這大半月都留在家中,每日裏只是看看醫書,或是寫寫畫畫,或是聽素素彈彈琴,天香看得出她手癢,她卻執意說自己忘記如何彈琴了。

天香本來是閑不住的個性,卻因為連綿的陰雨天,不得不窩在家中,每日裏做最多的事便是給自己找事做。

偶爾去素素房裏聽她彈琴,開幾句小姑娘的玩笑,惹得人家面色緋紅羞澀不已;但更多的時候她在與馮素貞鬥智鬥勇。

說來話長,那晚天香與素素從夜市回來帶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回來後她便不知節制地往嘴裏送。

吃飯時她總是很飽,尋常時刻嘴又不得空,終于在某天夜裏牙疼至極。

夜裏馮素貞被一道道壓抑的□□驚醒,轉過身去探望,月光下,對面床上的人蜷縮着纖瘦的身軀雙手捂着臉頰,壓抑地□□。

馮素貞輕輕嘆息一聲,自床上下地慢慢來到她的床前。

月色裏,天香閉着雙眼,臉色蒼白,疼痛讓她意識有些模糊。

她近來實在太不知節制,吃甜食太過,滿口的牙此刻都在痙攣,她甚至不敢用舌尖去碰。

模糊中額上貼上一片幹涼柔軟的手掌,她下意識伸出一只手捉過來貼在自己痛到極致的臉頰上,“痛……好痛……”

馮素貞再次嘆息,随着她讓自己的手心緊緊貼着那蒼白的臉頰,借着月光神色複雜的望着她。

這大概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她,分明已經是二十二歲的成年女子,可是在她的臉上絲毫看不見與年齡相符的成熟溫婉,反而更多的是少女一般的慧黠靈氣,五官單看并沒有很精致,但組在一起又說不出的動人心弦,不由得想起她認真看着一個人時候的模樣,雙眼睜得很大,一雙眸子又黑又亮,被望着的人自然地映在其間,那樣的清晰,又那樣的讓人心中一動,可是常常你又能在下一秒看見其間折射出來的單純情緒,借尓馬上明白,她是不是不高興了?她想要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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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素貞在她的左眼下方發現一顆極小的淚痣,真的很小,很難被發現,可是此刻它在月光下就是這樣清晰,她因為痛極了擠出幾滴淚水将它變得濕潤,才更加明顯的吧?

“你總是這樣不聽話,到頭來吃苦的竟都是自己。”

馮素貞蹲在窗邊,沒由來的一句話念出口,她自己也愕然。

天香似乎較先前好受一些,正微眯着眼望着她,眼神濕露露的,像是可憐的小兔子,讓人心中愛憐。

“我開點藥給你吃好不好?”馮素貞聲音糅合,帶些許哄孩子般的味道。

天香搖搖頭,眉皺着抗拒。

馮素貞忍不住再次嘆息,她發現自從遇到天香,自己就總在嘆息,“那你疼得難受怎麽辦?”

天香依舊望着她,那樣熟悉又陌生的依戀神情讓她有些慌神,原以為天香不會開口,卻聽見她啞聲道,“我總是忍不住想吃太多甜食……嘶~”她說了一半便疼得停下捂着臉頰,待平複後又接着開口,“這是我母妃還在世時養成的習慣,從前沒有人要我改,現下……”她疼得轉過頭,五官皺到一起。

現下,已經改不了,戒不掉了啊。

馮素貞不言,擡首小心翼翼地為她擦去額際的汗水,“我一定找出不那麽苦的藥幫你鎮痛。”

天香太疼,疼得已經不太在意馮素貞說着什麽了。

“……你去睡吧,不要管我,總會過去的。”

“我陪你。”

天香搖頭,背對着她,雙手緊緊貼着臉頰,壓抑的呼聲越來越小。

馮素貞靜靜地起身脫了鞋襪,竟然在她身後默默躺下來,“我剛來蘇州時,身上的餘毒很多,夜裏常常一個人也是疼得睡不着覺,那時候就想着身邊一個人多好,即便是這樣聽着她的呼吸聲,我也會覺得很踏實。”

“我想,那時候自己是很寂寞的,也很脆弱,對這個世界敏感又怨恨,看起來仿佛無害,但內心充滿絕望感,後來雖然變得平靜,但也只是逼迫自己變得冷漠地緣故。可是現在,天香,你說你怎麽就這樣來了蘇州城呢……”

裏側的人此時格外安靜,連呼吸聲也變得迅速平穩,看來疼痛已經過去,她不知何時已經睡着了。

月光清冷。

原以為牙疼也就罷了,可是飲食極度胡來的某人沒過幾日又開始胃疼,疼得嗷嗷叫地時候還破罐子破摔向素素撒嬌要吃城裏最著名的那家栗子糕。

馮素貞本着敬業精神,一氣之下收走了她所有吃食,并勸服素素與自己一條戰線。

在有關天香身體健康的這件事上,素素姑娘表現得格外正義凜然,絕不姑息。

天香只能恨得牙癢,恨自己越活越憋屈了。

煎熬的日子終于在馮素貞每日的幾碗藥湯中度過去了。

天氣也晴朗了,馮素貞卻甩了個驚人的消息。

天香一臉不可思議,“你再說一遍,你要用馮紹民的身份開一家醫館?”

馮素貞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素素在一旁做着針線活,唯獨天香臉色又黑又青,指着馮素貞,“你你你……糊塗了嗎?要在之前你這麽做我自然沒有話說會好好支持你,可是前不久我們才被人追殺,有人要殺你,我們都還沒弄清楚是誰,你就這樣明目張膽暴露,不是找死嘛!”

馮素貞無奈地嘆息,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為她倒了杯水推到面前,才平靜地開口,“我就是要暴露,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還活着,并且人在蘇州!”

天香一時呆楞,忘記反應,她望着身旁之人,她一身素白男裝,容顏清絕,此刻面上神情自信又自負,竟有記憶中那個運籌帷幄,睥睨天下的丞相模樣。

熟悉得讓她惶恐不安。

天香并不愚昧,她只是凡事不願想得過于複雜。

馮素貞痊愈的第二日便開始着手為她的醫館做準備了,沒有幾日,“馮氏醫館”便在蘇州城開了張。

不得不說馮素貞太過厲害,在此之前在醫館坐堂的她已經因為醫術精湛,又脾性溫和,獲得前去問診病患的一致好評,如今她的醫館一開卻已經積累了許多主顧。

門外鞭炮聲震耳欲聾,天香捂着耳朵眯眼站着,神情愉悅,用手戳了戳身旁的馮素貞,發現對方含笑回望着她,于是湊近了馮素貞耳邊喊道,“我說有用的,我以為以你的秀才腦袋會取個文氣十足的名兒,誰知道取了個這樣俗氣的!”

馮素貞一面與來往祝賀的人笑着道謝一面抽空回她,“醒目。”

天香望着她扶着一位佝偻的老者進屋的背影癟癟嘴,來不及說什麽,面前忽然湧來四五個乞丐圍着她想要讨個彩頭,她無奈地嘆息一聲,自腰間掏出銀兩來逐一往他們的碗裏放去,“拿去買些吃的,有用的開着醫館本也是懸壺濟世,哪有讓你們餓肚子的道理!”

乞丐們一面道謝一面散去,天香望着頭頂上挂了紅彩的“馮氏醫館”,緩緩地斂了笑容。

忽而肩上被人一拍,轉過頭對上一張溫和裏帶着些許緊張局促的笑臉,又是書呆子一個,天香帶着懶散笑意望着面前陌生的臉,等待他開口。

書呆子摸了摸後腦勺,“原來你真的是女子啊!”

天香被這沒頭腦的一句話弄得有些莫名,雙眸轉動打量他許久,仍舊茫然,“你是誰?”

書呆子難掩失落,但依舊耐性解釋,“聞臭大俠……呃,姑娘,可還記得幾日前你送一位扭傷腳的老人回家?”

天香聞言眯眼想了片刻,恍惚間腦中回憶起來,她是在幾日前在街上閑逛偶遇街角坐在地上一臉苦痛的老婦人,路人紛紛只是圍觀,她心中即是氣氛又是悲憫,将老婦人帶去醫館看了,原是舊時落下腳疾,今日外出又因行路過多再犯了。

她倒是确實送了老人家回家,模糊中也記得那老人家中确有位兒子,只是長相早已經抛在腦後,記不清了。

想來便是此刻面前這書呆子了,“我說書呆子你怎麽也來了?”

書呆子笑了笑,“姑娘,學生名叫‘柳青言’,今日來此是陪同母親來恭賀馮大夫醫館開業的,我母親常來讓馮大夫看腳,風大夫醫術精湛,我與母親都十分感激。”

說着她望向屋內,此刻與馮素貞說話的正是那日天香送回去的老婦人。

天香點頭,“原來是這樣,即是有用的的病人,你們只管進去坐坐,往後凡有病痛都來找她,沒有問題的。”

書呆子的目光在天香與馮素貞身上游走了許久,眼中的不安很是明顯,卻仍舊漲紅着臉問道,“敢問馮大夫是姑娘的……何人?”

天香聞言,有絲好笑,随即了然地望着他答道,“你們馮大夫是我家有用的,至于有用的麽……那自然就是有用的了。”

言罷搖搖頭步進屋裏,徒留書生站在門口一臉茫然。

她此話說的暧昧模糊,但是刻意如此,這書呆子應當明白。

莫名的桃花,還是不要來了好。

屋內馮素貞給那老人家倒了茶,随即将進屋的天香拉倒一旁,“你怎麽認得柳家嬸嬸的兒子?”

天香懶懶地望他一眼,“我往後在人前是不是得叫你馮紹名?”

見她刻意引開話題,馮素貞也不再追問,點點頭,“嗯,最好如此。”

天香點頭,“我好想吃甘蔗,你知道嗎?從前我府上的地窖裏,總是會存上我大半年會出的甘蔗。”

馮素貞一臉無奈,“好好好,往後我也記得多買些存到明年。”

“素素呢?”

“她沒有同你說麽?修琴去了。”

“呀,我記起了,該死,我答應了要陪她一起去的,你看,一早便被你扯來這裏,我全忘了,素素一定生氣了,我先去琴行接她了!”

馮素貞望着已經奔出門的身影,良久不語,随即換了副漠然的神情。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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