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3)
昔日的姐夫,故而一時變得聒噪起來,“說起來和姐夫也有四年沒見了,沒想到姐夫還是這樣的風采不減當年啊,我們大家都很想你,桃兒姐姐,杏兒姐姐也時常提起你,不過姐姐和姐夫也四年不見了,你們……”
不待他繼續說完,天香忽的冷聲打斷,“讓你去做的正事不做,在這裏廢話什麽?快些去吧!”
言罷擡起甘蔗作勢要打他,少年趕緊躲到馮素貞身後,他癟癟嘴有些委屈,只能弱弱回道,“是是是,我這就去了。”随即推了推馮素貞,“姐夫,晚上我們會面再聊啊。”
天香皺眉目送他遠去,才悠悠嘆息一聲,回神望見眼前之人,如今只剩她二人面對彼此,只覺得還不如不要将東方景趕走,當知道了發生過那樣的事之後,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她,故而一時有些局促,馮素貞率先喚了句,“公主。”
天香點頭,努力擠出笑容,“我……沒有想到你們也在這裏。”
馮素貞望着她,自蘇州一別,豈料他二人會這樣快以這樣一種方式重合,但确實已經很感謝命運眷顧,這俨然已經是最好的重逢方式了。“蘇州一別數日,公主可好?”
天香想起自己這兩月來發生的一切,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不知道算不算好,但至少不像從前那樣糊塗了。”
馮素貞聞言一怔,臉上劃過一絲擔憂,“公主……”
天香握着甘蔗的手搖了搖,示意道,“邊走邊說吧,我也想看看城中如何了。”
馮素貞點頭,二人并肩走在街頭。兩月以前他二人也曾這般走在蘇州街頭,可那時,她沒有記憶,也無所顧忌,心中輕松得很,偶爾看見身旁的少年愉快天真的笑臉,那時并不知曉,有一日,這些也會變成奢望。反觀如今,馮素貞皺眉,望向身旁之人,她只當在蘇州那時見到的天香已經不同于四年前,而此次再見,她複又覺得彼時的天香至少也要快樂一些。
馮素貞是見過天香最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樣子的,故而此刻這個站在自己身邊,笑容裏彌漫着悲傷,舉手間滿是隐忍的姑娘才讓她格外的陌生和心疼。
如果可以,馮素貞原意用自己擁有的一切去換她永遠快樂簡單。
“我見過李兆廷了。”天香輕輕開口,她的視線落在街旁互相依偎的一對夫妻身上,男子面色蠟黃,形如枯槁,俨然已是病入膏肓了,可女子仍然滿足地靠在他的懷中。
馮素貞停下腳步,袖內的手又緊了一分。
“我這些日子總在想……”天香停下來,望着馮素貞,雙眸濕潤,神情自責,“如果我能早一些了解我的皇兄,如果我能再聰明一些,如果我那時候不讓你們離京,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些事了。”
她的淚終于決堤而下,馮素貞上前一步,拉過她一只手,輕輕地握着,“公主,這一切不管你的事,不必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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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哭着搖頭,“不是的,我那時隐有懷疑但卻沒有深思,我救了張紹民,救了景兒,我卻沒能救你們,我真是……”
馮素貞将她推入自己懷中,貼近她的耳邊,緩緩地開口,“不是那麽簡單的,公主,劉兄的身份你還不知道是不是?皇上不會放過他,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你已經很了不起,你救了小皇子。”
天香伏在她的肩頭,淚水打濕了她的衣料,“可是我知道的,有很多事就是因為這樣,已經回不到從前了,皇兄變了,我變了,連劉長贏和李兆廷也變了。”
馮素貞輕拍她的肩,不去計較這是大街上,有誰投來目光,她只想安慰懷中哭得她肝腸寸斷的姑娘,“公主,你沒有變,你還是那麽善良,寬容。”
就算你變了,我也還是能夠找到你,天香,我會找到你。
天香伏在她的肩頭哭了許久,直到累了,二人才繼續往前走。
也許淚水真是女人解決問題的最佳武器,她哭一場之後,便驚覺自己面對馮素貞先前的尴尬局促都變得淡了。
她走在自己的身邊,安心了很多。
這場洪水泛濫引發的瘟疫,比天香預料中的要嚴重許多,她随着馮素貞穿梭在衆多患病的老百姓之間,其中不乏老人,婦女,孩子或是原本壯碩的青年。
天香心中充滿了對馮素貞的感激,不論她出于何種目的同李兆廷、劉長贏來了這裏,可是她終究是在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這一點比她那位遠在京城坐享其成的皇帝兄長要好得太多。
天香彎下身蹲在一位面黃肌瘦的孩童跟前,她掏出手帕擦拭他臉上的髒污,孩子因病痛的折磨目光已經渙散混沌,她伸出手打算将他抱在懷中,卻被馮素貞一聲驚呼“天香!”
天香不解,轉頭一臉疑惑,馮素貞搖搖頭,神色嚴肅,随即在她身旁蹲下,為那孩子把了把脈,随即露出憐憫的神色,從懷中取了粒藥遞給了天香,囑咐道,“這能短期對瘟疫預防,你先吃下去。”
天香皺眉,望着面前的孩子,馮素貞知道她心中所念,拍了拍她的肩,随即囑咐府衙的差使,“将這孩子帶下去隔離,別忘了給他喝藥。”
天香目送那孩子被帶走,随即望向馮素貞,“我能做些什麽?”
馮素貞望着她,眸間閃過一絲憐惜,柔聲勸慰,“你莫要太憂心了,我會想辦法找出抑制瘟疫的藥。”見天香仍舊皺着眉,她嘆息一聲,“說起來,卻有件事非你和小皇子不可……”
天香聞言舒展了眉,笑道,“你不必說,我也猜得出是什麽事,我既然陪着小景來此,便已經做了這打算,今日回去我便和他說,自明日起便前去治水,至于城中的事,我留下來同你一起治療這些染上瘟疫的百姓可好?”
馮素貞望着她一字一句說完,露出贊許的神色,擡手放上她的肩,“知我者,天香也。”
天香笑了笑,垂下頭,掩藏眸中的悲涼,馮素貞如何會看不出來她的想法,不過是順水推舟,讓她不要有所顧忌罷了。
她來此的目的,一來是想讓東方景有所建樹,這樣以後皇上再想動他也會有所顧忌;二來她還是想幫助皇帝,不想他失了民心,她與東方景一個貴為長公主一個貴為小侯爺,來此便是皇家愛民的最好說明,至于三,她偷偷望了眼馮素貞,眸中很是堅定。
她終于還是失了最初的單純。
待馮素貞與天香将今日新增的病患穩定好了,二人才踏着月色回到府衙。
馮素貞囑咐她這幾日走在病患間一定要自己多加注意,便做了別,天香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腦中想起白日李兆廷冷漠隐忍的神情,心中一緊,有些難以呼吸,皺眉靠着柱子吹了片刻夜風待心神穩定些方才往相反的方向回房去。
卻不料,有人負手而立,早已在門口候她多時了。
天香擡眸,望向面前迎上來的男子,腦中想起那一年宮中的跷跷板比賽,他落地後眼含寵溺和無奈卻又無比真摯地喚自己的那一聲“好妹子。”
時過境遷,卻原來一切皆成了真,她竟真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公主殿下。”
“叫我的名字就好。”
劉長贏甚至不曾遲疑,笑着開口,“天香,我們有四年不見了。”
天香點頭,“是啊,四年不見,你和以前相比變化很大。”
劉長贏面上劃過一絲嘲諷,“倒也不是變了,只是從前有一部分自己死掉了而已。”
“張馨的事我聽說了……對不起,真的,我很難過,我……”
“和你有什麽關系呢?天香,你是我的妹妹吧?我雙親還有倩兒都去世了,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天香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淚水洶湧地流出來,她使勁地點頭,“我是的,我是你的親人……往後我就是你最親的妹妹。”
劉長贏點頭,露出笑容,“可是東方瑜還有東方景也是你的親人是不是?你從前選擇和東方瑜站在一起,現在是東方景,就是不會選擇幫我的是不是?”
天香聞言,猛地一顫,驚恐地望着他,劉長贏微微一笑,帶着點猙獰,“你對東方景真好,為他請了一劍飄紅保護,又拉攏了張紹民,你的那位皇兄知不知道,你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明目張膽地做着這些事?”
天香搖着頭,一臉難以置信,退後幾步指着面前的人,只覺得他看上去像是幽靈一般,格外可怖,“你……”
劉長贏卻緊跟着移步過去,雙目望着她,像是早已料到她的表現一般,繼續道,“不要緊張好妹子,我不會傷你,你之前不知道我還活着,做錯了選擇我不怪你,沒關系,你再選一次好不好,再選一次,選擇站在我這邊。”
天香捂着嘴拼命搖頭,她的背觸到冰冷的牆,身軀變得軟弱,可是腦中卻越來越情形,眼前這個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劉長贏,他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長贏兄,我四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裏啊。”
劉長贏轉身,馮素貞立在他身後,面上笑意吟吟望着他,可是那笑意未到眼底,那一雙美麗的眸子內深入寒潭,他卻真真切切讀到其間翻滾的怒意。
☆、兵分兩路
皇宮禦書房內,有人跪在地上,一身明黃衣袍的當朝天子一面翻閱奏折,一面聽那人禀奏。
“皇上,派去的人回信說,劉長贏、李兆廷、馮素貞等人先公主和小侯爺一步抵達了開封。”
皇帝陛下點了點頭,面上沒有驚訝,只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另外吾友山莊收了大批江湖人士,其中還有從前我們的人,這些人暗中保護着他們,恐怕一時很難有動手的機會,請陛下明示是否加派人手?”
皇帝陛下終于放下了手上的折子,擡首望向他,面上閃過殺意,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你這般蠢,怪不得不是那幫人的對手,在他們抵達開封以前你沒能動手,如今,你覺得自己還有機會麽?”
那人聞言羞愧地低下頭,派出去的人每一次都失敗而歸,他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濟,“那……難道就此作罷?”
東方瑜負手而立,語氣裏透着冷漠,“不,朕只是覺得殺人不一定非要派殺手,朕已經下了一道密旨送往開封,既然江湖的手段不能除了她們,朕不介意用用自己的權力。”他轉身望着地上的人,皺着眉,一臉鄙夷,“退下吧。”
那人磕了磕頭,“皇上,還有件事……您曾讓人暗自調查長公主府的事情,屬下得知,長公主請了一劍飄紅教小侯爺武藝,而丞相大人也每每夜裏過去與小侯爺一起,不知商讨何事……”
他話未說完,東方瑜揮袖将案上的奏折全部拂到了地上,只見他深吸一口氣,“繼續派人監視長公主府,看看除了張紹民還有哪些大臣與之來往?”
“皇上,要不要通知開封那邊連長公主一起……”
東方瑜不待他說出口猛地一腳将他踢開,“混賬東西,滾!”
待那人離去,皇帝陛下揉着眉,面上全是煩躁。
東方天香,他的好妹妹,看看,這些年她都在做些什麽?
——分界線——
東方景天未亮便被丞相張紹民派人喊了起來,此刻時候尚早,以他為首的朝廷之人都站在府衙門口準備出城去往水患地。
東方景身旁分別立着一劍飄紅和張紹民二人皆是一臉嚴肅冷冽,倒将他生生襯托出了幾分卓然和貴氣出來,到确實有些皇家子弟的威嚴了,故而劉長贏出來時面上才劃過一絲嫉恨。
“草民見過東方小侯爺。”
東方景對劉長贏的大部分記憶仍停留在幼時皇宮內的匆匆幾面,并沒有太多特別情感,故而此時見他行禮也只是不大在意的點點頭。
劉長贏面上露出一絲憤然,唯張紹民看進了眼中。
随劉長贏一同前來的還有兩位江湖人士,年齡正值青年,但面容眼熟,不茍言笑,見着東方景也不曾行禮,一劍飄紅的目光望了二人一眼,也未作多言。
對于旁人對自己的态度,東方景一向也是不大在意的,以他的身世,自母妃去後,多少人嗤之以鼻,若不是天香護着此刻卻不知是怎樣的境遇。
故而他倒從未覺得自己身份有多少尊貴,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并沒有多大的區別,他自是年幼,許多事卻比好多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要看的清楚。
上了馬,一路走過開封街頭,路旁都是流離失所的難民,其中不乏新的已經染了瘟疫之人,淩晨時分,連哀嚎也變成了嗚咽,十分無力。
東方景嘆息一聲,面上全是不忍,“回頭多給他們多些糧食,衣裳,讓姐夫……馮大夫盡力挽救那些染上瘟疫的人。”
張紹民聞言打量走在前頭少年挺直的背影,露出寬慰的笑容,随即轉頭對身旁的開封府尹杜秦,“杜大人,侯爺的話你可聽見了?”
“是,屬下這就去吩咐。”
“想不到小皇子這樣愛民。”
劉長贏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張紹民微微一笑,側頭回道,“小皇子是皇家貴胄,自然愛民如子。”
“張大人,劉大哥你們在說什麽,我們要快點出城!”
二人點點頭,随即驅馬跟上去。
天色微亮,馮素貞已經蹲在火爐旁熬着今日需要的藥湯,瘟疫雖不像前兩日那樣盛行,但依舊未能尋到根治的藥方。
大鍋的藥湯在晨間發出袅袅藥香飄蕩在整個後院,她一身素白衣袍蹲在那裏,滿面愁容。
“馮大夫,先生讓我請你去用早飯了。”馮素貞擡首對上從蘇州帶她去吾友山莊的少年初九青澀的笑容。
點了點頭,望了眼已經煮沸的藥湯,挽起衣袖,找了兩塊帕子将鍋端了下來擱置在一旁,“走吧。”
到了飯廳,一男一女已然坐在那裏,正是李兆廷同天香。
李兆廷面上依舊冷冷地,像是結了一層寒霜,仔細去看,那其間還有壓抑的惱怒,反觀天香,她卻唇上含笑,正拿着筷子敲着碟子,瞥見馮素貞站在門前呆愣的身影,撅嘴道,“馮素貞,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麽,快來吃飯,餓死本公主了。”
李兆廷聞言也望向她,馮素貞回以一笑,他卻迅速撇過臉,她忍不住一陣失落無奈。
天香望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烏鴉嘴,你不喜歡吃這些東西麽,這可是本公主親自下廚房去做的。”
馮素貞走到桌旁落座,望向李兆廷,也是關懷地開口,“兆庭,今日身體可有不适。”
他搖搖頭。
天香笑了笑,随即動手拿了碗開始盛粥,馮素貞見狀起身,“我來吧。”
天香仰首對着她坦然笑道,“好啊。”
李兆廷望着面前這位公主,握緊了拳,心中一陣不甘,他昨夜唆使劉長贏前去找她說了那些話,加上白日見到他的打擊,按理說不能夠今日還能這般站在人前,以為她一定會跟着東方景去治水。卻沒想到她沒有去,反而留了下來,更是一大早就沖入他的房中不顧他大聲反駁,二話不說将他推了出來,原來卻只是為了吃早飯。
馮素貞将盛好的粥分別放到二人跟前,天香高興地埋頭啜了口,嘆道,“哎呀,本公主真是聰明絕頂,你看随便動動手熬的粥就這麽好喝,烏鴉嘴、馮素貞你們快嘗嘗。”
李兆廷聞言,冷哼一聲,頗為不屑,“自說自誇。”
天香卻只是聳聳肩,并不在意,随即還加了筷菜塞到李兆廷碗裏,“來,多吃菜。”
這下馮素貞也皺眉望着她,頗有些不知所謂了。
她卻只是回之一笑,“快吃吧,吃完了還有去看那些災民。”
馮素貞點點頭。
“公主的心可真大。”
天香自顧自低頭吃着飯,對李兆廷的諷刺充耳不聞。
他越想打擊她,讓她苦痛,她反而越要自己堅韌不拔。
飯後李兆廷要初九推他回屋,目送他他離去後,不等馮素貞開口,天香卻率先問她,“你打算讓他一直這樣下去?”
馮素貞自然明白天香的意思,李兆廷在衆人眼中現在無疑是易怒,狹隘,扭曲……
只是馮素貞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表現,只怕此刻真正是李兆廷比大家看到的還要複雜千萬倍。
見她不言,天香繼續說道,“你們倆畢竟……相知相許,我想你陪着他慢慢開解,他總是會好起來的。”言罷望着馮素貞看見她臉上的驚訝和正欲說話的急迫,慌忙解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在為我皇兄所作的事開脫,只是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們能過得好一些……”越到最後她的聲音越小,她是希望她們越來越好,可是……
沒有可是了。
馮素貞望着她面前的女孩仰頭望向朝陽的側臉,流淌的晨光将她姣好的面容勾勒地優美又悲傷,擡起的手卻遲遲沒有去觸碰她。
“我去看看那些湯藥冷了沒有,也好打包給百姓們送去。”
“我幫你。”
天香,你如今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贖罪嗎?
包括成全李兆廷。
☆、意外
馮素貞與天香剛出了府衙便有人來報她要的藥材運到了。
馮素貞要去将早上熬的藥湯分給城中未染上瘟疫的人食用以便預防,随後還要為那些前幾日病倒的人把脈開藥,故而一時分身乏術,所以收放藥材的事天香便攬到了自己身上。
随後二人便各自去忙碌。
天香與幾位衛兵正一起搬着麻布袋裝着的藥材,一袋袋從牛車上卸下來,她将甘蔗插在腰間,袖口挽到手腕處,露出白皙的手臂,臉上因出汗紅撲撲的。
她四處忙碌的樣子,讓人一點也不相信她是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更何況這位公主還每每出口豪爽,動作大大咧咧,時常與馮大夫勾肩搭背。
但也正是這樣的她一出現,便讓安置在城中的災民看到了希望。
也許朝廷真的還沒有放棄他們。
搬完了藥材,天香靠在一旁的石柱上休息,目光四下搜索,沒有見到馮素貞,她抽出腰間的甘蔗才送到唇邊,便有一只小手扯她的衣角,她低頭望見一位頭發雜亂,臉上布滿污垢,但雙眼很大很明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滴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手上的甘蔗,讓她一時有些犯難。
啊,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她到嘴邊的甘蔗還飛了。
蹲下身将甘蔗湊到小丫頭面前,“給你。”
小姑娘怯怯地,擡手想接卻又不敢接,一時僵在那裏。
天香并未有下一步動作,她依舊舉着甘蔗等待那小丫頭的回應。
與此同時頭頂上響起一道輕柔動聽的聲音,“收下吧,這位姐姐是好人。”
馮素貞的手輕輕揉了揉小姑娘的頭發,她竟順從地點頭,随即搶一般奪走了天香手上的甘蔗,然後迅速跑開。
馮素貞見天香皺着眉,輕笑着解釋,“她的父母都已經死于瘟疫,無論問她什麽,她也不肯說話,我來了這裏有好幾日了,卻連她的名字也沒能問出來。”
天香的眉皺得更深,眸中滿是憐憫,“那誰在照顧她?”
“沒有人照顧,她已然是一個孤兒了。”
天香吸了口氣,“那怎麽行,她還這麽小,會死的。”
“所以我打算将來離開的時候帶她走。”
天香轉身打量她,蘇州一別,她好像清減了不少,“也好,你是個好人,跟着你是她的福分。”
馮素貞搖搖頭“我若不這樣,公主也會帶她走的不是嗎?”
天香愕然,她當然會。
“你如今處境很是複雜,公主答應我”她雙手握着天香的雙肩,嚴肅認真地望着那張刻在心裏的面容,“凡事要多想想自己,好不好?”
她說出口的關懷那樣溫柔又真摯,她表現的在乎分明那樣明顯。
可是天香茫然,她不知馮素貞給予她的這一切又究竟基于一種怎樣的情感。
“你這秀才腦袋總是想得太多,我貴為長公主,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倒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李兆廷那烏鴉嘴現在脾氣很壞,他若是欺負你,你也不要同他客氣,該罵還是要罵的。”
見馮素貞開口正欲說話,她卻捂住馮素貞的唇,繼續道,“傻瓜,就算你對不住誰,也沒有對不住他呀!”
你可是為了他,連我這個公主也不要了呢。
馮素貞,我寧可你欠我的,也不許你去欠旁人。
午後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馮素貞将城中百姓全部聚到了專門的地方時已經臨近黃昏時分,她沒有看到天香,猜測她大概已經回了府衙。
外面的雨勢依舊不見減小,屋檐下已經彙集了到腳踝處的水深。
馮素貞望着重疊的水幕,心裏泛起陣陣不安,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天香的門前,天色陰暗,她屋中卻并沒有掌燈,不由得身形一晃,上前扣門,“公主?你在嗎?”
等了片刻也不見人應答,她慌忙推開門進屋,屋內一派寂然,并沒有天香的身影。
心中疑惑,雨下得這樣大,不知道她會去哪裏,自己這一整日忙得暈頭轉向,都未能顧得上她,萬一她此刻仍在外面呢?淋雨了嗎?
李兆廷來時,馮素貞正背着天香的房門立在長廊之上,她纖瘦勻稱的身姿在雨色中婷婷而立,動人心弦,可是滿臉愁容,又生生添了幾分索然寡味。
“她一直沒有回來過。”
李兆廷望着快步沖進雨簾走向前院的人,面上全是自嘲,你看,在她的心中,你這樣微不足道。
“你是說公主自午後便沒有回來過?那誰跟着她一起?”
府衙望着突然沖進來的馮大夫,他言辭嚴厲的模樣同這幾日溫和寬容的樣子出入太大,以至于被馮素貞抓來詢問的府衙衛兵吓得愣住了一瞬複才回道,“今日中午有人送來口信,說小侯爺那裏出了意味,公主殿下便放下手上的活去了,小的以為馮大夫您知道的……”
馮素貞松開他,緊皺着美,“可有說明,小侯爺那裏是發生了何事?”
“好像是劉大公子與小侯爺在抗洪工程的修建上出了分歧,一時雙方僵持,拿不下主意,故而才派了人回來請示公主殿下……”
馮素貞不待他說完,轉身回屋,取了蓑衣鬥笠穿在身上,随即駕馬冒着大雨連夜出城前往水患之地。
與此同時,城外五十裏處的大營內,衆人也是急作一團,眼看天色已晚,黑夜降臨,然而長公主殿下與吾友山莊莊主至今未歸,此事茲事體大,若公主殿下有恙,後果不堪設想。
帳內衆人都已焦頭爛額,那杜秦已經帶入出去尋找,至今未歸。東方景坐在案後,沉着臉,滿是憤怒擔憂,一劍飄紅握着劍立在門處,他面上像是結着厚厚的寒霜,眸內深入寒潭,周身散發殺氣。劉長贏帶來的兩位随從也是面色煞白,擔憂不已。
一時氣氛壓抑嚴肅。
忽聞帳外動靜,東方景驚喜地起身,一劍飄紅撩開帳子,卻迎來一身濕透的張紹民。
“張丞相,我姐姐呢?”東方景不住地望向張紹民身後,目光努力搜尋卻沒能看見想見的人。
成股的水流自張紹民身上流到地上,他所站之處已經彙成一灘水漬,他臉色被凍的發白,目光裏是深沉的愧疚和擔憂,随即掀袍沉沉跪在東方景跟前,“下官有負侯爺所托,沒有尋到公主蹤跡!”
東方景聞言踉跄着退後,一臉茫然,他将期望的目光移向站在門口雕塑一般的男子身上。
一劍飄紅背影在這雨夜的帳內顯得極其孤傲桀骜,他并未留下只字片語便沖入雨中,張紹民在身後呼喊,“一劍兄,你忘了公主臨走前對你的囑托了嗎?”
男子的身影在雨中深深頓了下來。
“劍哥哥,阿景就交給你了,不論發生任何事,都千萬不要離開他一步。”
“劍哥哥,對不起,我想只有你能夠幫我了。”
就在三人僵持之際,有人駕馬而來,速度極快 。東方景最先看清那人的面容,孩子一般喜悅地沖上去,“姐夫,太好了,你來了,姐姐她……”
馮素貞自馬上下來,顧不得喘氣行禮,“發生了什麽事?”
“姐姐和劉長贏一起失蹤了。”
那一瞬間,雨中蓑衣鬥笠下的纖細身形猛地一晃險些載到在地,然而不過是轉瞬她便翻身上馬,“找個人帶我去她失蹤前的地方,快!”
東方景望着馮素貞離去的身影,心中變得踏實,他自幼年時便已經明白這位姐夫會是這世上對天香姐姐最好的人。
有馮素貞在,姐姐一定會沒事的。
正當馮素貞焦急地冒着大雨四處尋找時,荒郊野外一處偏僻幽深的石洞內,天香背靠石壁一人蹲坐着,目光空洞渙散。洞外依舊下着大雨,洞內卻烏黑一片,天邊偶爾還會響起炸雷,閃電在石壁上劃出猙獰的光影。
她嘆息一聲,将自己埋首在臂彎內,喃喃自語,“這個劉長贏,是不是一個人走了呀!”
“可他說了要找人回來救本公主的。”
“我皇兄做了那些事,他一定恨死我們兄妹了。”
“劉長贏真的會嗎?哎呀,煩死了,不要想了,等明天天一亮,雨應該就停了,然後我自己回去。”
她與劉長贏一起出去,淋了雨,又因為适逢雨後滑坡,躲避不急,扭傷了腳。然後又突然下了大雨,雨太大,劉長贏背着她找了個山洞避雨,中途雨小了一陣劉長贏說回去找人來幫忙,可是他走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來尋她。
伸手不見五指的洞內,天香只能聽見自己響亮的心跳,一時間恐懼,害怕,委屈,疲憊瞬間全部充斥着整個心間。
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黏在皮膚上,她努力将自己移到了洞口,風吹得幹了不少,可是嗓子卻開始發疼,身體也越來越軟。
她想,自己大概染上風寒了。
“如果,有用的在這裏就好了。”
“肚子也餓,要是這個時候在公主府,就讓桃兒給我繞熱水泡澡,杏兒給我熬湯,素素……素素可以陪我聊天,說話,解悶兒。”
她一個人在黑夜中,自言自語,将心中的恐懼全部用這樣的方式抒發。
天香望着每一道閃電劃過外面的天際,她忍不住猜測馮素貞此刻在做什麽,她發現自己不見了嗎?她會不會來找自己……她會不會擔心?
“好冷啊。”
☆、只望情深
昏昏沉沉間似乎雨變小了許多,可是卻變得更冷了,天香環着雙臂靠在洞口,腦中回想着蘇州城采藥那日她與馮素貞在荒郊野外度過的一晚。
說起來,好像自相識以來總是馮素貞在讓着她,保護她,即便是懸崖底下受了傷的馮素貞依舊不眠不休照顧了她一夜。
馮素貞總是沒有原則和底線地接納她的一切,從前還是夫妻時,她便總是惹禍,然後雖然那人也會抱怨“公主有那一日好過?”卻依舊每一次最後都放下手上的事前去幫她。
她自幼沒有了母愛,父親雖呵疼至極,可一國之君的愛是大而化之的,她常常會因為孤獨而變得無理取鬧,嚣張跋扈。宮中的人礙于身份總是退避三舍,唯獨莊嬷嬷是拿她當女兒對待的,總是沒完沒了地念着她。她總是一面忤逆莊嬷嬷的好意又一面享受那其中的無奈和包容。後來有了馮素貞,她便開始沉迷于每一次惹禍後那人眼中又是惱怒,又是無奈。
如果四年前在天牢她告訴了馮素貞自己的心意,說出自己不論她是男子還是女子,不論是馮素貞還是馮紹民,都願意做她的妻子的話,是不是也能得到相同的回應?
為什麽當時那樣懦弱,為什麽當時沒能做好與一位女子相念的準備,為什麽馮素貞在她之前先認識了李兆廷……
“天香!”耳邊呼嘯地風聲裏攜帶者熟悉的呼喊聲,天香動了動唇,嘲笑自己已經神志不清。
馮素貞還在開封府衙裏呀。
“天香!你聽到沒有,天香?”
記憶裏,馮素貞從來沒有這樣急躁過,聲音似乎夾雜着哽咽的嘶啞,似乎已經瀕臨崩潰,幾近吶喊,這一定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天香,你在哪裏?天香……”
不對?!這不是幻覺,馮素貞她……真的來了!
天香忽的睜開雙眼,盡管入目地仍舊是黑暗,可她卻忽然間看到了希望,她忍着幹的發疼的嗓子,努力地開口,“我……在這裏,馮素貞……我在這裏。”
她的聲音那樣小,小到她自己聽來都倍感絕望,馮素貞一定也聽不到了。
她扶着石壁起身,想通過聲音去尋找馮素貞,可是耳邊突然又只剩下呼呼地風聲,她的全身也酸軟無力,眼前漆黑一片,她根部本沒有前行的方向。
“嗚嗚嗚,我在這裏啊,馮素貞,你快來救我,嗚嗚嗚,我不想死,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和你說……”
我還沒有讓你知道,我是這樣的喜歡你。你都還不知道……
天香埋首在臂彎裏哭得絕望,淚水洶湧。
“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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