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 (2)
關心這個?你好好的一個姑娘對自己也真是狠,裹胸布用了一層又一層,我替你換的衣裳,放心吧。”
馮素貞松了口氣,輕靠在床沿,面上神色稍緩,繼而問道,“這裏是何處,姑娘可能告知?”
女子望着她眼中一片笑意,“明月樓,京城最大的聲色之地。”
她仔細關注着馮素貞,卻發現她臉上的驚訝也只是一閃即過,接受地極其自然,“原來是将我帶到了這裏。”馮素貞自嘲地一笑,“也好,我也不必想法設法的進京了。”
“馮素貞。”
那女子起身步到窗前背對着她,馮素貞望着她的身影迎着早晨的陽光十分地清麗卓然,等了半晌才聽她開口,語調極輕,“安平王......他還好嗎?”
馮素貞聞言瞳孔猛的睜大望着女子,脫口問道,“你是顏玉姑娘?”
女子聞言轉身望着她,“你沒有見過我,怎麽會猜到是我。”
馮素貞見她沒有否認,解釋道,“直覺吧,你問起阿景,我便想到了你,從前他常同我提起你的。”
“是嗎?”女子已經重新回到她面前坐下,“他都說我什麽?”
“阿景說姑娘并不是常人以為的那般煙柳巷裏的輕浮女子,是這世上絕少的高潔之人,淪落至此不過是時運不濟,倘若不是賜婚來的太過突然我想......”
顏玉嘆息一聲,“他這般看我,我便覺得很好了,其實沒有皇上賜婚,他也不會與我怎麽樣的,那些日子他來我這裏聽曲子不過是好心替我解圍保護我的清白罷了,即便是現在也有許多人因着他的緣故不敢随意為難我,我與他終歸是雲泥有別,我不過只能是消遣罷了。”
“姑娘不要妄自菲薄,阿景自幼也是吃過苦的,又受他姐姐教誨,不會輕看任何人......”說到此處馮素貞腦中不由得想起那夜與天香分別。
天香她一定是難過極了的,她那樣堅韌固執的人,究竟要花費多大的勇氣下多大的決心才能做到轉身離去,換做自己面臨那樣的選擇,也不一定能夠做得到吧?
一時二人心中皆有所想,故而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知道目前照顧自己的人是顏玉,馮素貞反而松了口氣,她知道一時半會兒她走不了,卻也剛好趁這個機會将很多事情捋一捋,順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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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天邊剛有一絲光亮的時候天香便開始梳洗了,她換了許久不穿的華服,将自己收拾的看上去不那樣疲憊蒼白,然後将桌上的竹笛別在腰間後走到門處。
拉開門,寒氣撲面而來,天香忍不住一顫,擡手擋了擋又最終放下,将身後的門關好,她才擡首挺胸,往外走去,只要仔細去看,不難發覺她腳下步履微有些虛浮,走在新的積雪上,留下深淺不一地一排腳印。
她要進宮去了。
沒有事先叫人備馬車,她叫人牽了馬在門口,一路騎馬行過去往皇宮的路上,寒風劃過她的面頰,握着缰繩的手被凍得紅紫她卻只是抿着唇望着前路,一直維持同一個姿勢。
幼年時母親就離開了她,撇下她與哥哥一人,那時候哥哥已經貴為太子,但是性格木讷溫吞,實在沒有高貴過旁人多少,反而時時會吃悶虧。
但不論怎麽樣,太子老哥待她都是很好很好的,她不喜歡學那些繁複的規矩他總是拉着她一起躲在床下叫那些宮人找的着急,後來餓暈了在床下被人搜出來他也是擋在她身前承受父皇的盛怒;年紀稍大些的時候常有人提起她的婚事說要将京城哪位貴胄配給她,唯獨他會第一個站出來直言她尚且還小不必着急;有一年邊境被敵國威脅,有人建議送她去和親,是他跪在門外整整三日不吃不喝求來的僥幸逃過。
都以為父皇如何寵她,卻只有他們兄妹明白,父皇的江山和他自己要重要太多。
她最後悔的事情不是去妙州比武招親,也不是當年跷跷板上的失誤,這些她都甘之如饴,她最悔不當初的是與衆人一起将親哥哥推上了皇位,将他的血性一點點凍結,如今更甚至耗盡了他的生命。
天香知道,皇城中親人,這世上她最親的人,在等着自己,這一次無論他有怎樣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絕了。
在宮門口的時候停了片刻,因為迎面而來的馬車上走出來的人。
天香冷漠地望着那人下了馬車,面上滿是欣喜和激動之情,一步步朝她走來。
她沒有言語,也沒有下馬,只是冷漠地望着他。
朱紅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格外地刺眼,這身衣服,馮素貞穿過,張紹民穿過,均有各自說不出的好,唯獨這個人,他讓她漠視鄙夷。
“天香……”
“柳青言,幾日不見,你膽子倒是變大了,我的名諱豈是你能随便叫的?”
柳青言因被她冷漠無情地打斷而尴尬,怔了片刻,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換了副強自鎮定的神色行禮,“臣,拜見長公主殿下。”
天香唇邊劃過一絲冷笑,不曾再看他一眼,駕馬從他身旁而過,馬蹄濺起的雪灑了他一身,他渾然不覺只是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揣緊了拳,露出冷笑。
就快了,很快,你便不能這樣對我了。你會很聽話,也會很溫柔。
我想要的,都能得到的。
☆、争執
天香一路走過百裏宮廷,雪地裏她雙腳漂浮,面上因急切微有些紅,随着喘息,胸前起伏,到了殿門口便有宮人迎上來行禮。
她揮了揮手,抿着唇未發一言,腳下步伐稍作停頓後随着步進殿內。
滿室藥香撲面而來,盡頭處拉開的黃色帷幔,有人雙眼流露出滿是喜悅的光彩,竟襯得往日病得憔悴形如枯槁的人容光煥發起來。
“咳咳咳……香……香兒……咳咳咳……”他因為激動爬在床沿費力咳嗽。
天香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跟前接替宮人輕拍他的背部,柔聲寬慰,“皇帝老兄,是我,我回來了。”
咳得雙眼通紅隐有濕意,男子複才翻身靠坐回去,一手搭在她的左肩上,花費了極大的力氣,天香因吃痛忍不住微微皺眉。
“你回來了,她……她呢?”
天香将他的手自肩上移下來,溫柔地握住,“她暫時走不開,皇帝老兄,我回來你還不放心嗎?”
東方瑜搖搖頭,咽下沖到喉嚨的腥味,“香兒,你一個人不夠啊,咳咳咳……”
天香望了眼周圍,幾位宮人垂手站着,沉默不語,也未曾側目,可她心中清楚這其中難有人可信。
“皇帝老兄,你要先保住身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東方瑜搖首,瞥向那些宮人,“你們下去,朕要和長公主單獨敘敘舊,咳……”
待宮人離去,殿門被關上,東方瑜迅速抓着天香的手,急切道,“香兒,你是怎麽回來的?這一路上堵你的人應該很多才是。”
天香為他拉了拉被角,面上閃過痛苦之色,“是馮素貞拼死護我。”并不願對此多加提及,“究竟發生了什麽,張大哥怎麽會……皇兄你又怎麽病得這樣重?”
東方瑜聞言拍了拍她的手,“朕的病不是突然,已經有近一年了。”見天香張口欲問,他迅速打斷,“現在追問這個已經毫無意義,香兒,朕大概沒有多少日子了,終歸走到這樣的局面是朕無能。你能回來朕便少了一分罪責,聽我說,張紹民是朕故意将他下獄的,朝中如今波濤暗湧,早已經沒有朕的人了,那些人多已經蠢蠢欲動,倘若只是這劉長贏本也沒有什麽,總歸這天下還是我東方家的,天香,然而只怕不僅僅如此,可朕又查不到一切,他們在朕的四周都安了眼線,朕永遠也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唯獨你去尋找了。朝中如今已經被柳青言掌控,可朕就不信他有那等本身,終歸還是背後的人咳咳咳……”
“皇帝老兄!”
東方瑜臉色忽的一百,身軀顫抖,天香能感覺他的痙攣,他再沒有說話,只是用極其複雜地眼神望着天香,期待,愧疚,艱澀,陰郁……
天香望了眼門外,眼淚迅速地跌落眼眶,她将顫抖的男子抱在懷中,“哥哥別怕,我在的,沒事,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江山只會是咱們東方家的。那些人,想都不要想……別怕,不會……不會有事的……”
許是她說的話逐漸管用,東方瑜不再顫抖的厲害,只是握着天香的手,終究未再說一句話出來。
天香扶着他躺下,一直守着他閉眼睡去。起身之際無意間看見枕下壓着的物件,抽出來,是一卷聖旨。
緩緩展開來:
“天香長公主乃朕之嫡親妹妹,品貌出衆,溫良敦厚,自幼為朕鐘愛。今丞相柳青言品性純良,學富五車,适婚娶之齡,當擇賢女與配。朕自覺天香長公主與柳愛卿堪稱絕配,為成佳人之好,姑今下旨賜婚。一切禮儀交由禮部……”
天香垂下手,面上神色在投進來的光影中變得晦暗難言。
她吐出一口氣,複又望了病榻上的兄長一眼,随即将那聖旨放到他觸手可及之處後頭也不回地出去。
門外日光在積雪的反射下如利劍掠過千層玉階,漢白石廣場如浮在雲端,一片淡白霧霭裏,有人深青長衣,緩步而來。
封南石。
顏玉推門進來便看見馮素貞倚在窗前默然不語,并未轉頭看她,這幾日她總是如此,醒來便坐到窗前想事情,也不再多問些什麽,似乎對一切表現的并沒有那樣關心了。
“馮姑娘,有人托我為你送了這盅補湯,你趁熱吃些吧。”
馮素貞沒有轉頭,依舊望着窗外,“顏玉姑娘,今日外頭很冷吧?素來都是下雪不冷,化雪冷。”
顏玉聞言一怔,她望着馮素貞清瘦的背影,竟覺得格外的悲涼無助,不由得心中一澀,關懷道“你覺冷嗎?我一會兒備些炭火來吧。”
馮素貞搖搖頭,起身走到桌前,望着那盅冒着熱氣的湯,神色平靜,似乎剛才那一瞬不過是顏玉的錯覺。
顏玉望着馮素貞垂眸喝湯,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疑慮,“你為什麽從來不問是誰這樣關心你?為你做了這些?”
馮素貞擱下碗擦了擦嘴角,“他總會來見我的。”言罷擡首望向某處,目光深邃,“但我不希望等太久,我不能再等了。”
顏玉點點頭,“我不知道你想見誰,但......”她皺眉,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馮素貞聞言轉頭望着她,目光閃過一絲感激,“顏玉姑娘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或者說,離開某個人?”
顏玉聞言輕輕一笑,笑的自嘲,“我不是你們這樣的人,我不過是依附着旁人給予的在這世道茍活。”她起身收拾桌上的碗,“我猜你大概已經心中有數會是誰了,即是如此便再等一等吧。”
馮素貞點頭,目送她打開門出去。
事實上當晚馮素貞便等來了一人,李兆廷,她知道能不能出去,就在今晚了。
“我們似乎很久沒有見過了。”男子一身布衫,如當年在妙州橋頭所見一般,只是歲月終究帶走了最初,他早已經被病痛和仇恨摧殘,眼窩深陷,一張臉瘦極了,放在腿上的手也是骨節凸起,讓人望了心生憐憫。
但聯想那些他做過的事,馮素貞終究未曾軟下心來,她只是沉默以對。
“素貞,你在怪我嗎?”
馮素貞聞言冷笑,繼而反問,“我不該怪你嗎?你所做的一切不應該遭人唾棄嗎?”
“遭人唾棄?哈哈哈......馮素貞你憑什麽這樣說,上位者無能,不應該能者居之?”
“能者?誰,你還是劉長贏?又或者與你狼狽為奸的背後之人?枉顧無辜生靈性命,非要挑起戰火,引起争端,談什麽能者,無非又是将千萬百姓送往另一個火坑。”
李兆廷聞言直起身軀辯解,“那只是暫時的,凡改朝換代,那一次不是需要流血的?做大事又何須瞻前顧後。”
馮素貞聞言眼中銳利如劍,直逼着他,“既然這樣,你應該殺了我,因為只要我活着就絕不會讓你得逞。”
“馮素貞!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究竟有沒有心?你對得起你死去的老父,對得起我,對得起......”
馮素貞搖搖頭,悵然道,“你錯了,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爹爹不會希望我因一己之私弑君謀位,不會希望我活在仇恨的泥潭不能自拔,至于你,兆庭,三年前的開封我已經與你斬斷一切了,你假借杜秦之手以陷害我的名義,無辜坑害多少開封民衆只為除了皇帝在開封的江湖勢力,只為至天香于死地,只為自己的一己之私,那時候你我往昔的情誼便都如數折斷了。不久前你又試圖害天香性命......”
“說來說去,只是為了那個女人,為了她,你只在乎她!”李兆廷因為情緒激動将桌上的一切都掃到了地上,茶具滾到馮素貞的腳邊,她卻絲毫不動,只是依舊望着李兆廷。
“七年前我為了你辜負了劉倩,我為了等你,放着愛自己的女人不顧,可是你呢?馮素貞你做了什麽,你和另一個女人每日上演着一出出虛龍假鳳的把戲,最終将自己也毀了,自古陰陽乃是正道,你為什麽就不能回頭是岸,從京城逃離的幾年,我等你與我從歸于好,我期望我們能如從前我希望的那般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可是你一再逃避.......我等了你那麽久對你一顆真心卻抵不過一個女人,一個與你有着殺父之仇的該死的女人!”
“真心?你的真心?”馮素貞笑着退後一步,面上全是嘲諷,“你說你待我真心,你卻娶了劉倩,在我每日為身份被拆穿的恐慌度日如年的時候你沉浸在劉倩的溫柔裏心安理得,是天香陪在我的身邊,用她僅有的一切包容我,寬恕我,是她在知曉真相之後不顧一切為我開脫隐瞞,是她來牢中看我,是她不顧一切救下我 ,是她舍棄自己成全了你我?那幾年我不是沒有想過忘記一切與你重新開始,可是你做了什麽?既不能放開劉倩的死,又不能做出取舍,是你自己無法走出來!”
李兆廷聞言,遲疑,“我.,.....”
馮素貞不等他辯解接續道"後來遭遇追殺分離再重逢,你只沉浸在自己的仇恨的痛苦裏,舍不下的自尊,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離開天香來找你的我一次次推開,你只知道自己那四年苦不堪言,受盡萬般折磨,我呢?你可曾問我一句,那些年我過得如何?你不知道是不是,好,我告訴你,我在血泊中醒來,失了記憶,宛如行屍走肉一般活着,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生,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去到哪裏,沒有依靠,沒有希望,随時會有人來殺我,身上的毒更是時時折磨着我,可是事實上,以吾友山莊的勢力,你們早已經找到了我不是嗎?你沒有出現,我等了那麽久,最需要的時候你都沒有出現,最終我等來了天香.....”
說到此處她眼中多了一絲缱绻柔情,“在我幾乎絕望,以為自己是被世人遺忘和放棄的人時,她出現了,蘇州重逢,她小心翼翼的陪着我,隐瞞自己的身份,隐瞞對我的情感,隐瞞我過去對她的欺騙,只是陪着我,關心我,告訴我我是誰,只有她讓我深刻地明白,也許我是真的還活着。”
李兆廷的臉色蒼白,唇動了動卻未曾說出一個字來。
“你們都說這世間陰陽才是正道,可是我們又有什麽錯?傷害了誰呢?為了這所謂的正道,一次又一次的推開彼此,開封因為失去的恐懼我們終于有了在一起的勇氣,可是誰又知道......”她側頭目光冷漠攜帶質問地望着李兆廷,讓他想要閃躲卻又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你說你待我是一片真心,卻為什麽不能讓我有一刻幸福,你為什麽要一次次傷害我視若珍寶的人,你讓她在生死間徘徊了不止一次,你讓她如今......”
馮素貞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可是想起天香,她依舊感覺自己的面上一陣濕意,“我......她以為她什麽也不說我便不會知道,可是我什麽都是知道的,我只是不敢再去提起。”
馮素貞的聲音顫抖,藏着壓抑的嗚咽,良久耳邊響起李兆廷的聲音,“對不起。”
“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不能再叫她一個人去面對一切。”馮素貞撲倒他跟前,忍着淚一臉哀求。
李兆廷望着這張自己愛到骨子裏想起來都是痛楚的臉,那上面滿是淚水 ,他擡手想要觸碰,想要為她擦幹淨,卻終究握着拳,“你知道嗎,放了你是讓你去涉險,我和長贏做了這樣多,已經不可能回頭,那個人也不會叫這一切結束,東方瑜已經毒入內髒四腐,活不了了。”
“放我走,求你。”馮素貞卻依舊祈求地望着他,眼中固執而決然。
過了許久,屋中靜谧無聲,二人望着彼此,終于李兆廷一聲嘆息,他知道過了今晚,他們二人便真的形同陌路了,他已經永遠失去了擁有她的機會,不是他殘缺的身體,而是他的一口私欲的心已經将她推遠,“好,我送你出去。”
☆、別後重逢
聖旨是在天香出宮回府的當晚下來的,那時她正與馮香逸兩人吃飯,食物豐盛,母子倆偶爾閑話,本是溫馨的氛圍,卻被宮人尖細的嗓音打斷。
婚期已經被定在三日後,倉促極了,除去天香自己,在場的人無不驚訝無比。
馮香逸咬着筷子,瞪大眼望着天香,見她沉默地吃飯夾菜,然後盛湯,至始至終連眼也不曾擡一下,宮人宣完旨尴尬地立在一旁,尴尬沉悶的氛圍讓他忍不住心焦。
來時陛下已經囑咐,不論公主發怎樣大的脾氣,都不可回應。
可公主,未曾過激回應,似乎将他帶來的聖旨漠視得格外徹底。
直到天香将自己碗中的湯喝盡,順便催促馮香逸吃幹淨碗中的飯,待一切結束的時候,她才起身,清淡地留下一句,“我知道了,放下就走。”
宮人如蒙大赦一般放下聖旨頭也不回地離去,桃兒杏兒焦急地圍上來,“公主……”
天香牽起馮香逸,“走吧,我們去舅舅家一趟。”
“哪個舅舅?”
“香逸哪個舅舅與你最不親?”
“尚書府的舅舅。”
“對,我們就去這位最不親的舅舅那裏。”
“公主,你要記得去将香遺接回來,不能總是打攪做舅舅的,畢竟不是親生的,總歸還是要身份些的好,冒犯不得。”
不是親生的,冒犯不得麽?
母子兩披着厚重的鬥篷,冒着嚴寒,站在巍峨的尚書府門口,迎面遇上自內走出來的柳青言。
柳青言面上一怔,欣喜若狂,随即快步下了臺階迎面而來,天香不語默默等着他走到跟前,她看見男子眼中略微的緊張,“柳大人,好巧啊,又見面了。”
“公主。”
天香點點頭,拉着小人兒與他擦肩而過,經過他身旁時,她含笑開口,“柳大人,你母親身體可好?”
柳青言聞言動容,點頭,“嗯 ,自我将她接來京城,她便修養得極好。”
天香點點頭,拉着馮香逸步向門內,柳青言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天……不,長公主,你見到陛下了嗎?”
“見到了。”
“那……”
“聖旨也接了。”天香轉過身,面上依舊在笑,可那笑未到眼底,讓人平白地覺得輕視和鄙夷,“可是那又如何?”
她彎下腰,拍拍馮香逸柔軟的腦袋,語調溫和“女兒,走,我們去見舅舅。”
男子望着她消失的身影,捏緊了拳頭,面上一陣憤怒羞愧。
為什麽,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他依舊覺得她神聖不可侵犯,他們依舊是雲泥之別?
他卻未曾察覺黑暗中一雙清冷地目光遙遙望着他許久。
天香一路被迎往大廳,封南石早已恭候在那裏,還是白日裏穿的一身青色長衫,清俊優雅。
“快進來,外頭天寒地凍的。香逸,你許久不來,舅母好想你。”
香君雅不知何時自內室出來,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天香搖了搖拉着馮香逸的手,“女兒,快叫人。”
“香逸見過舅舅舅母。”
“這是做什麽,按身份,你這小姑娘可是縣主,我與你舅母可承受不起。”
男子笑着将她扶起拉到跟前。
天香笑了笑,“香伯父去了哪裏?我怎麽不見他?”
“爹爹先歇下了,天香你是哪裏不舒服?”
見香君雅一臉緊張,天香搖首,“嫂嫂別擔心,我不過是想道謝,我皇兄的病一直多虧香伯父奮力奔走。”
封南石朗聲笑笑,“你這丫頭,怎麽去了趟東璃,倒同自己人客氣起來,快坐下,別光顧着站着。”
“封大哥如今不同往日了,我皇兄還要倚仗你,我這做妹妹的哪裏還敢怠慢。”
“你啊,說吧,這樣大晚上過來,為了何事來的?難不成是請我去喝你的喜酒?”
香君雅聞言上前一步,“什麽喜酒?”
天香微皺着眉頭,卻努力擠出笑容,“大哥和嫂嫂待我恩重如山,自然要請的。”言語間轉向香君雅,“嫂嫂現在即将臨盆,一定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你是很好的人,上天會保佑你的。”
“我會的。”香君雅聞言臉上幸福羞澀,天香笑了笑,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男子。
自始至終他都面含微笑,一如既往的溫潤如玉。
天香卻覺得那是一張可怕的假面,她不知道揭開以後會是怎樣的醜陋。
“君雅,你先回房,我與公主還有些話要說。”
“好。”香君雅走到天香跟前,為她理了理外袍,“回去時要小心。”
天香點點頭,目送她一步步離去,複才收回目光,隐去笑意,“封大哥可否告知前丞相張紹民現在何處?”
“張大人,他不是應該在牢裏。”
“刑部大牢?”
“是啊。”
“剛才我在門口碰到柳青言,這樣晚了,和大哥看來相談甚歡!”
男子朗聲一笑,“你這丫頭,原是懷疑上我了,怪不得一晚上同我說話都是陰陽怪氣的,難道你忘記我與那柳青言是昔日一起科考的舊友麽?你在我府上住着那時他便三五不時的來,我趕也不走……等等,你不是懷疑賜婚的事與我有關吧?”
天香不置可否,望着他等他開口解釋,“這件事我也是适才才聽他提起,真是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天香聞言在一旁坐下,端起一旁的茶水飲了一口,“兄長說什麽話,我怎麽會懷疑你。只是如今局面混亂,難免會有人如張大哥一般蒙受不白之冤,兄長要萬事小心。”
“哈哈,放心放心,我這個人随和的很,不會有人害我的。”
天香笑了笑,“可惜了,我原是想來與香伯父道謝順便問一下有關我皇兄的病情,看來今日實在太晚了。”
封南石點點頭,“無妨,改日我帶岳父大人去你府上拜訪。”
“不要改日,明日可好?”
封南石點點頭,“好。”
“時候也不早,我們回去了。”
“走吧,我送送你。”
天香點頭,牽起馮香逸,三人一路走的極慢,“時間過得真快,封大哥,我們認識快要四年了。”
“是啊,那時候哪裏會知道自己救的可是當今尊貴無比的長公主。”
“若不是大哥那日碰巧去了山裏,只怕我早已經喂野獸了。”
“哈哈,還不是窮極了,上山想要打些野味,誰料到碰到好大一只鳳凰。”
天香卻仰頭輕聲感嘆,“嫂嫂就快要生了,真好,你們就要為人父母了。”
“是啊,真快……”
天香望着門口,忽的停下腳步,轉過身,“好了,封大哥留步,明日我在府上恭候大駕。”
封南石點點頭目送她朝向她停靠的馬車走去,随即轉過身,緩步離去,有人影自暗處跟上他身後,“她逃走了。”
“什麽時候?”
“今天一早。”
“她的傷怎麽樣?”
“恢複了七八分,暫時卻無法施展功力。已經派人去搜尋了。”
“她自會來找我的,等就是了。”
天香将馮香逸抱上馬車,自己也鑽了進來,卻不料一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馮香逸轉身望見那手的主人,将到嘴邊的驚叫生生吞了回去,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喜悅極了。
天香早已嗅到熟悉的氣息,轉身,四目相對,二人竟都紅了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又是一次劫後餘生後的重逢。
馮素貞清瘦了不少,臉色蒼白,看上去疲憊柔弱,天香的手指一一拂過她的眉眼五官。
“我回來了。”
天香機械地重複,“你回來了。”卻不肯移開目光,她怕這一切是夢
“爹爹。”
一家三口在狹小的馬車內重逢,外頭寒風刺骨,裏頭卻仿佛春回。
回去後二人回到房內,天香在馮素貞身後将門關上。
“脫衣服。”
“天香?”馮素貞聞言面露窘迫,遲疑不決。
“快呀。”天香催促,眸內因急切隐有濕意,一點也不像之前面對封南石和柳青言的樣子。
馮素貞最終去了腰帶,一層層解開衣裳,随着纏着白布的皮膚□□在空氣中,天香冰涼的指腹觸碰那些薄薄的紗布,淚水一顆顆跌落砸到胸前。
那些傷口隐有血跡,她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痛楚,每一處都足以要她的性命,卻又恰好避開了險要之處。
在馬車上一路天香坐的格外端正,也不許馮香逸靠她太近,原來是怕她被傷到。
天香是怕自己失了分寸壓到她身上不知何處的傷口,沒有親眼檢查過,天香放不下心來。
馮素貞嘆息一聲,知道這次她一定擔心極了,正欲開口安慰,卻被她自身後擁抱,她輕輕靠在馮素貞的背上,兩句柔軟的身軀緊緊貼着,溫度迅速的上升。
馮素貞臉上很快起了紅暈,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動,卻如何也不舍得推開她。
并沒有太久天香忍着不舍起身離開她,為她找來寬大厚實的外袍自身後為她輕輕披上,将她帶到床沿坐下,“你先坐下,我去打些熱水來。”
她剛一轉身變被馮素貞攔腰環住,馮素貞将臉貼在她的腰腹幸福地閉眼,一雙手撫過馮素貞的頭頂,極其溫柔,“再也不能這樣了,我受不了。”
“是我不好。但是,我是真的回來了,活着回來了。”
天香笑了笑,卻嘗到嘴角的鹹濕,無聲地回着“好。”
門外響起桃兒的聲音打斷了二人,“公主,熱水備好了。”
天香從馮素貞的禁锢中掙脫開來,在她不滿的目光裏笑了笑,随即轉身去打開門,片刻後她一個人端着熱水進來。
馮素貞望着天香将熱水放在自己跟前,随即蹲下身,擡首觸碰她的腳,她猛的一縮,“天香……”
“讓我為你做點什麽。”
她垂眸,觸及天香哀求的眼神,最終默許。
“我很久以前就想這樣親手為你洗一次腳,你總是辛苦奔走,為了我,為了阿景,為了很多很多人,我想,那一定很累。”
熱水中一雙腳瑩白纖瘦,秀美精致,女子的腳,小巧柔美,但又不會不堪摧折。
天香溫軟的指腹輕輕觸碰,馮素貞卻覺得整顆心都似乎被她捧在手心,酸澀又滿足。
“皇帝老兄下旨賜婚,要我嫁給柳青言。”天香的話一出,手下的腳正欲動作卻被她握在手心,她輕輕的摸索穴位,為馮素貞按摩,“但你回來了,我便覺得這個法子蠢透了,用不得。”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擡眸對上馮素貞溫暖的眼眸,“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你是我拜堂娶過來的,這輩子只能和我一起。”
天香笑着點頭,将頭輕輕靠在她的膝上,“你要我提防封南石,你懷疑他什麽嗎?”
馮素貞的手移到她的發上,一遍遍溫柔的撫摸,“噓,今晚我們不說別人。”
“好。”
二人皆未再言語,滿室溫馨。
門外馮香逸與桃兒杏兒大眼瞪小眼,随後輕聲輕腳離去。
“姨,我爹爹回來了,那娘還要嫁給那個壞人嗎?”
“聖旨是不能違抗的……”
“但是,有驸馬爺在,總會有辦法的。”
☆、!!!
馮素貞回來的第二日天氣格外的好,是這些時日來最溫暖的時候,有柔和的陽光,院內的積雪已經化去大部分,牆角寒梅靜靜地綻放。
馮素貞在房中陪着馮香遺讀書寫字,天香在屋外長廊內望着府裏的衆人忙碌掃去地上的殘雪。
便有人前來通報,說是尚書大人帶着岳父大人前來參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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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息一聲走到窗前,趴在窗沿上,對馮素貞招手,後者含笑走到她跟前,二人間僅一牆之隔,馮素貞身體前傾,将她拉的離自己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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