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求去

招弟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因為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她還以為當天就被送到了醫院，完全不知道這已經是過了一天了。

林家婆娘因為身體不好一個人在家，所以耀祖被林老頭打發回家去照顧他阿媽了，而林老頭則和陳鐘一起留在了醫院，兩個大男人照顧一個女人總是不方便，所以陳鐘托老鄧給招弟找了個私人看護。

有了看護的照顧，陳鐘和林老頭才能放心的出病房透口氣。

陳鐘站在醫院走廊的盡頭，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着煙，地上已經落了好幾十個煙頭了，他不是一個愛抽煙的人，煙瘾也不大，現在因為長時間的大量抽煙，喉嚨幹疼的厲害，可沒有了尼古丁的麻醉，陳鐘覺得自己會支持不下去。

林老頭蹲在一旁的牆角，雙手撐額，盯着地面一動都不動，他不知道該怎麽和陳鐘道歉，孩子沒了，責任都在他們林家，哪怕他對這樁婚事并不是那麽贊同，但一事歸一事，這事兒還是他們對不起陳家。

這種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心态，如果招弟和陳智離婚了，一個離過婚，而且不能再生的女人，在他們這個地方有多難生存，他甚至都不用想就能預料的到，可如果不讓招弟和陳智離婚，那陳家就有了一個不會生育的兒媳婦兒，這不等于是讓陳家斷子絕孫嗎？這麽缺德的事兒，他怎麽幹的出來。

而且這事兒說出去也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罵的，閨女還是正常人一個的時候，就嫌棄人家兒子是傻子，不同意這門婚事，現在閨女出事兒了，不能生了，倒又想讓人家不離婚了，這怎麽的也說不過去啊。

兩人默默的站了那麽許久，最後還是看護跑來找他們才打破了這小小的空間裏彌漫的死寂。

陳鐘進到病房的時候，招弟正盯着她頭頂的吊瓶發呆，她的眼睛裏一點光彩都沒有了，整個人黯淡的像是一顆蒙塵的珠子。

看到這樣的招弟，陳鐘到口的指責楞是沒辦法說出口，原本他都想好了的，只要招弟醒了，他是一定要說一說這孩子的，怎麽會那麽糊塗，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還一定要在那樣的天氣情況下出門，現在弄成這樣，吃苦的還不是她自己。可現在，看着招弟幹澀的沒有一點淚水的眼睛，還有她不斷的小力吸着鼻子的動作，這樣的話，他怎麽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這孩子已經夠苦，夠難過的了，有眼淚也不敢往外流，只能從鼻子裏往外出，他何必還要在她的傷口上撒上一把鹽呢？

“爸~~”招弟看到陳鐘進來，顫抖着聲音喊了一聲爸，那短短的一個字節，竟生生的被她喊出了無盡的悲傷。

陳鐘的鼻子一酸，上前一步，握住她沒有挂點滴的那只手，只是輕輕的拍了幾下，并沒有說什麽，但動作中已經非常清楚明白的表達了他的心疼和安慰。

林老頭站在陳鐘身後，看着女兒短短的一天工夫就消瘦了許多的臉頰，剛壓抑住的心疼就又開始在心頭泛濫。

“爸，你給小智打電話了嗎？他沒接到我電話是不是很擔心？我答應了天黑前給他電話的，可是…”招弟提到小智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抖動，她還有什麽臉去見小智，她的一意孤行把他們的孩子給害死了。

剛剛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醫院的時候，她就知道情況不妙，當時在山上流了那麽多血，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的，盡管有了心理準備，可當她問看護孩子的情況時，看到看護眼裏的憐憫，還有聽到那句只會讓她痛上加痛的話：“你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生孩子，現在養好身體才是要緊的”時，她只覺得心頭的一塊肉被人狠狠的剜走了，她都不知道那疼不疼，只知道麻的她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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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鐘在聽到招弟這麽問的時候，心裏就是一熱，之前到馬家坳的時候，他才知道招弟為什麽要這麽堅持出去打電話，這是要給小智報平安，讓他安心，除此之外，原來招弟也是想要守住對小智的承諾，只是沒想到，陰差陽錯的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兒。

也許是上天注定了他們陳家後續無人吧。

“你別操心這些事兒，我等會兒就給家裏去電話，告訴小智，找到你了，不讓他擔心，你就只管好好的養好自己的身體就行，知道嗎？可不能再任性了。”陳鐘再次拍了拍招弟的手，交待了一下身後的林老頭陪着招弟好好的說說話，就起身往病房外去打電話。

在他和招弟對話的這段時間裏，倆人都避開了孩子的話題，現在相信誰都沒有勇氣去提這個孩子，還是等以後心裏的傷口慢慢平複之後再說吧。

陳鐘拿着手機對着手機屏幕看了好久，手指在按鍵上移來移去，可總是在最後關頭失去了按下通話鍵的力氣。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和小智說，如果小智問起招弟的情況，他要怎麽說才行，如果小智要求和招弟通話，招弟現在的精神狀态又能不能應付，又或者小智要招弟馬上回家，那又要用什麽借口做推辭。

這一個個問題糾結在他的腦子裏，久久沒法整理出合情合理的答案。

就在陳鐘對着電話糾結的時候，他手裏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這突然的震動吓的陳鐘差點将手上的手機都摔到了地上。

他定睛往手機屏幕上看去，只見上面顯示着兩個字，‘家裏’。

看來他是沒有辦法再逃避了，他深吸一口氣，這才接起電話。

來電的是賀琴，她在家心驚膽戰的等了一天，白天也不敢來電話，就怕陳鐘他們正在外面忙着找人，怕打擾到他，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料想他們無論找沒找到人，應該都在家裏了，這才忍不住打電話過來問問。

“老伴兒，招弟找到了，你…”陳鐘舔了舔發幹的嘴唇，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将全部事實都告訴賀琴，“我告訴你個事兒，你也別太着急，也不要對小智說，知道嗎？”

陳鐘這麽鄭重其事的交待，惹的賀琴也是一陣緊張，可別是招弟受傷了吧。

“招弟流産了，醫生說因為子宮受寒，以後懷孕的機會很小，如果能找到好的中醫慢慢調理，可能還會有點希望。”陳鐘深吸一口氣，快速的将這番話一氣兒說完，就怕中間岔了氣，他會說不下去。

賀琴在電話那頭一聽到‘流産’這兩個字，感覺自己好像當頭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整個人都是懵的，以至于陳鐘後面說的什麽宮寒，懷孕機會小這些字眼兒壓根就沒聽進耳朵裏去。

“流産！？你說招弟流産了？怎麽可能，招弟如果懷孕了，她怎麽可能會瞞着我，她不是一個這麽沒有輕重的孩子。”賀琴猶自不信，這麽突然的告訴她這個消息，不是懷孕的，而是流産的，這讓她怎麽接受的了。

“老伴兒，你別這麽大的反應，招弟她自己也不知道懷孕的事兒，你我都想開一些，如果我們都這個樣子，那招弟和小智這兩個孩子要怎麽辦？流産了，招弟心裏肯定要比我們苦上千萬倍，而且這次流産也是為的小智，招弟這孩子答應了天黑之前給小智去電話，可當時發生了山體滑坡，馬家坳裏打不出電話來，她怕小智擔心，這才急着出山出的事兒。”陳鐘三言兩語的将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賀琴，就是希望賀琴能盡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情，不要等到招弟回去了還一臉的悲傷惹的招弟心裏難受。

賀琴耳朵裏聽着陳鐘的說明，可心裏卻始終都不是個滋味，她盼着招弟懷孕盼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懷上了，卻這麽突然的又沒了，她就是再通情達理，也要有一段時間來調試自己的心情的。

“另外，我估計招弟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出院，你趁着這段時間也找找看有沒有什麽好的中醫，專門治不孕不育的，先預備着，等招弟身體康複了回到家裏，你也好幫她調理調理身體，看以後能不能再懷上吧。”盡管知道這樣做可能有點操之過急，可陳鐘還是希望能盡早做好一切準備，這并不是說他一定要有一個孫子，而是招弟不孕的事瞞不了她多久，與其讓她知道後痛苦，還不如趁她不知道的時候，找找看有沒有辦法懷上，如果能懷上那自然是皆大歡喜，之後也沒有必要告訴她曾經不孕這件事兒了，如果沒辦法了，那他們起碼也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老陳，招弟只是流産，用的着找不孕不育的中醫嗎？這天下流産之後再懷孕的女人多的是，你沒必要把事情搞的那麽複雜吧，讓招弟知道了，這要怎麽想我們啊？”因為沒有聽到陳鐘之前說的話，賀琴盡管心裏對招弟有點責怪，但終歸是愛護的心更盛一點的。

聽賀琴這麽問，陳鐘就明白剛剛說的話她可能根本就沒聽進去，只好再重複一次，在說完之後，電話那頭就是一陣沉默，陳鐘也不出聲，只等賀琴自己緩一下心情，良久之後，他才聽到一句哽咽的“知道了”。

陳鐘長嘆一聲，他知道賀琴心裏難過，可這都已經是既成事實了，他們也只能努力的讓自己接受，就像當初小智被診斷出有自閉症一樣，他們不也是一次次的勸着自己接受了嗎？

“小智那邊如果問起招弟的事兒，你就說找到了，現在招弟很好，很快就會回家的，讓他不要擔心，如果他一定要和招弟通話，你就打我這個電話，我會讓招弟接聽的。”

将要交待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之後，陳鐘和賀琴同時嘆了口氣，彼此都明白對方未出口的那句話，“這都是命啊。”

陳鐘回到病房的時候，明顯的感覺到氣氛不太對，雖然他剛剛出去的時候，病房裏也是籠罩着一層悲傷和壓抑，可現在，他才打個電話的功夫，怎麽感覺病房裏這麽死氣沉沉的，他再一細看招弟的臉色，這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招弟這孩子就連知道自己流産的時候都沒有掉過眼淚，盡管陳鐘知道這是招弟強忍下的結果，可這會兒，招弟的臉上竟然濕潤一片，她的眼睛因為哭的太過厲害而變的血紅一片，當她看到陳鐘時，擡起頭看過來的眼神中分明寫着‘絕望’這兩個字。

陳鐘急忙轉頭去看林老頭，想要從他的表情中看出剛剛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兒，林老頭見陳鐘轉頭看他，竟倏地一下就低下了頭。

陳鐘疑惑的轉回頭去看招弟，林老頭這樣的反應，他看不明白這兩父女之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兒，可忽然之間他像意識到什麽似的，猛的一下回頭重新去看林老頭，卻和林老頭愧疚心虛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這下，他全都明白了，他忍不住對着林老頭皺緊了眉頭，招弟才剛剛醒過來，他有必要這麽着急的将事實真相全部都告訴招弟嗎？就算要說，緩一緩又能怎麽樣呢？

陳鐘不知道的是，林老頭将招弟很有可能不會再有孩子這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他的心也是擰着在疼的，哪個做爹的忍心看着自己的閨女痛苦絕望呢？可林老頭畢竟在馬家坳這個地方生活了那麽多年，很多根深蒂固的觀念是深植在他腦海裏，誰也改變不了的。

農村一向重視子嗣，有女兒沒兒子的尚且要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更何況是連個女兒都生不了的，如果在林老頭的觀念裏，子嗣沒有那麽重要的話，他就不會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婆娘生了一胎又一胎，落了一個又一個，醫生都說了，招弟以後懷孕的機會很小，他就算再心疼招弟都好，他也不能瞞着招弟。

他選擇告訴招弟事實真相，換個角度想又何嘗不是出于愛護閨女的心。

依照林老頭的猜測，陳家很有可能是不會再要招弟這個兒媳婦的了，畢竟陳智不是個正常人，陳鐘的家業無人繼承，他肯定迫切的希望有一個正常的孫子能傳承他的事業，如果還讓招弟當陳家的兒媳婦，不等于是葬送了他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江山嗎？陳家這麽有錢，沒了招弟，他們要再找一個兒媳婦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那招弟早點知道自己不能生，早點做好離婚的思想準備，總比被突然要求離婚要好的多吧。

再者，就算陳家不放棄招弟，還是想要招弟這個兒媳婦的，那招弟就更不能讓陳家斷子絕孫，她早點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好早點想辦法調理自己的身體，或者找別的女人幫陳智生個孩子，這才能讓她在陳家待的稍微舒心點啊。

“招弟，你別想太多，好好的休息，等你身體好點了，咱們就回家。”陳鐘不想提有關于招弟生育的事，所以只是一筆帶過想要模糊處理林老頭造成的局面。

但招弟顯然不想陳鐘這麽處理這件事兒，她伸手将臉上的淚水抹掉，盡管剛剛抹掉眼角的淚水，就又有溫熱的液體充盈着她的眼睛，但她還是将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爸，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媽，更對不起小智，我沒臉再回家了，我這個不能生孩子的兒媳婦不配占着小智身邊的那個位置，你們讓我回馬家坳吧，我簽好離婚協議書之後就寄給你們。”

“你…”陳鐘本想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小智娶你難道就為了讓你生個孩子，你以為能生孩子就能成為我的兒媳婦，可當他看到招弟眼角不斷滑落的淚水的時候，他選擇了不在這個時候就這個問題和招弟起争執，楞是硬生生的将這到口的話咽了下去，他深吸了口氣，這才重新開口：“招弟，你先好好休息吧，現在不是談這事兒的時候，等你出院的時候，我們再談。”

招弟在淚水朦胧中，還是看清了陳鐘臉上的不容置疑，她将頭側向床內側，默默了良久，這才點了點頭。

夜深人靜的時候，招弟躺在病床上，借着從醫院走廊透進來的微弱亮光，看着天花板愣愣的出神，她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如果上天給了她重新來過的機會，她會不會還是堅持要從後山繞出去給小智打電話，如果自己不做這番舉動，她和小智的孩子就還是好好的。

可無論招弟問了自己多少次，她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她還是會放心不下小智，還是會想要守住自己的承諾，她不想在小智的面前失信。

招弟放在被子裏的雙手緩緩的放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可是，可是現在怕是守不住承諾了吧，她一直都以為只要找到了耀祖，自己和小智的婚姻就能展露在陽光下，就能得到大家的認可和祝福，因為小智是這麽的好，所以她對說服阿爸，阿媽和小弟充滿了信心。可現在…現在她不敢見小智，不敢告訴他，她把他們的孩子害死了。

一想到這個未曾謀面，知道他存在的同時又經歷着他的離去的孩子，招弟只覺得左胸口的位置悶悶的疼着，不是那麽尖銳，可是卻一陣又一陣，連綿不絕。

之前，李斯說小智對她好只是因為她是他的老婆，所以小智才會那麽不遺餘力的信任她，喜歡她，她在回馬家坳之前也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小智是出于什麽理由對她好，只要她還在他身邊，她就什麽都不計較，因為相随相伴才是最實際的，可是現在呢？她居然那麽希望李斯說的是真的，她成了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她還有什麽資格站在小智的身邊，陪着他一輩子，她的陪伴是要小智以沒有子嗣作為代價的，這樣的代價對小智，對爸媽來說，未免也太大了點，如果李斯說的是真的，起碼在她離開之後，小智不會太難過，等他重新有了新的老婆，他會很快的振作起來，很快的忘記她。

阿爸說，如果陳家還是願意接納她，那他和阿媽也不會再反對這門婚事了，只是他們卻不能做的那麽過分，她如果真的沒有辦法生了，那就找一個女人替陳家留個後，可招弟只要一想到小智會像親她一樣的去親另一個女人，像喜歡她一樣的去喜歡另一個女人，她就覺得自己的眼前直發黑，她做不到，她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着小智将對她的愛平均的分給另一個女人。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她老死在馬家坳，她寧願在自己的腦海裏保存着小智和她在一起時的一點一滴，過着那種自欺欺人的日子，她也不願親眼去見證那種場面。

她在馬家坳生活了二十年，親眼看到了阿媽為了給林家留個後所作出的犧牲，不只是阿媽，馬家坳所有家庭的命運都栓在子嗣這件事兒上，哪家如果沒兒沒女的，那就是絕戶了，一個絕了戶的人家要遭受多少的非議和歧視，她看的實在是太多了。

盡管這半年來，爸媽從來沒有給過她生兒育女的壓力，但每次和爸媽一起出去，看到他們看着那些孩子的炙熱眼神，她就會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也會為陳家開枝散葉，會讓小智也能和正常人一樣有兒有女，等以後她和小智老了，走不動了，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們會經常來看看他們，這樣小智就永遠都不會覺得孤單了。

可是，她親手毀掉了自己所有的未來，事情已經到了現在這樣的地步，她必須讓出自己的位子，也許就如李斯說的，只要離了婚，小智有了別的老婆，他還是會像現在一樣的開心幸福，以後也會有一個幸福的家。

越是這樣想着，招弟的眼淚就越是洶湧，她伸出手一遍又一遍的擦幹淚水，不斷的告訴自己，不能那麽自私，無論心裏對小智有多少的不舍，她都不能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