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希爾保特小姐緊抿着嘴唇, 她的話都是咬在喉嚨裏才說出來的:“那些東西真就是怪物,它們會吞噬人命!雖然因為是兒時的記憶,所以現在想起來有些失真, 但我肯定,我看見過一個跟我差不多大……跟你們差不多大的孩子, 被機器攪了進去!”
她臉色蒼白, 聲音突然變得尖利:“你們能想象嗎?!工廠主拒絕關掉機器!只同意給孩子的父母一部分賠償!所有人,所有人!都一副已經習慣了的樣子!看着那個孩子慘叫着被攪死!即使那些父母後來知道發生了什麽, 也只是問能拿到多少錢!那種麻木……同樣是孩子的工人已經開始低頭為機器添料, 另外一邊的孩子們正在處理傳送帶上那個孩子的血肉!機器不但吃掉活人的血肉, 還會吃掉活人的靈魂!機器就是惡魔在地上的載體!機器……嘔!”
希爾保特小姐太激動了,她因為暈眩搖晃了一下,扶着牆恢複之後, 就開始嘔吐。等吐完了,她擡起頭用手帕擦着嘴:“抱歉,我失态了, 我……”她看着一大兩小三個沉默的男人,突然笑了一下, “你們其實也知道的, 對嗎?所有人都知道,但鐵樹區的工廠還是越蓋越多, 越蓋越大……每天那個地方不知道要吞噬掉多少活人,多少靈魂……我尊敬我的父母, 我喜愛知識, 但我無法認同他們的理念,我也無法接受把知識用在那種邪惡的東西上。”
“邪惡的不是機器,是人, 你覺得死在工廠裏的童工多,還是礦場裏死掉的孩子多?”莫裏菲奧看着希爾保特小姐。
這個世界沒有煤,但是鐵、銅、金、銀,各種寶石,乃至于精金、秘銀等等,存在着品種繁多的礦物。工廠喜歡用童工,礦場也喜歡用童工,因為童工能夠鑽進更狹窄細小的礦洞裏,他們需要的食物更少,但報酬卻與成年人一樣——不是與成年人一樣的報酬,而是與成年人一樣,都要按每天的收獲給錢。
“那不一樣。”希爾保特小姐搖頭,“我們為什麽需要那麽多的礦物呢?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們一樣要一身的铠甲,還是因為要建造機器,也因為機器能夠制作出的東西太多了!而且礦場是可以得到保護的,即使礦坑塌了,人也可以救出來。可是一旦在機器上受到傷害,大多數根本不會給人反應時間,就會被切掉手腳,乃至送命!人面對機器,是沒有保護的。”
“不,人面對機器,也是可以有保護的,只要設定安全條例,給工人做培訓,就能最大程度的減少工作過程中的傷害。”莫裏菲奧很認真的說。
“你也說了,只是減少。”希爾保特小姐冷哼一聲。
“當然只能是減少,生命是脆弱的,嬰兒在母親的肚子裏,可能母親只是摔了一跤,就會帶走這個幼小的生命。沒有工廠的時候,所有的人類就都能活下去了嗎?打獵的人被咬死,捕魚的人被淹死,耕種糧食的人因為天災被餓死,甚至可能喝一口水都會感染上疾病或寄生蟲。我們的文明,就是一步一步盡量減少死亡,讓更多的人能吃飽飯的發展史。”
莫裏菲奧所說的“人”,上穆勒語裏也是所有智慧種族的意思,并不局限于人類。
這位精靈有些激動,萊昂和艾爾迪都沒想到,他原來也是個很熱血的人。
“……”希爾保特小姐垂着頭,努力的思考着,“不,不對。你的口才很好,我差點被你說得相信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用你們自然之神的教義來說,打獵、捕魚、種植,還有挖礦,這些事都是對自然的利用,但是機器不是,尤其是那些巨大的醜陋的咆哮的東西,它們是人類畸形谷欠望的産物,它們甚至比深淵的惡魔還要可怕。”
“機器不是谷欠望的産物,那些工廠主才是。他們要更多的利潤,除了出售産品,就是壓低成本。工人的人工費就是成本的一部分,男人的價錢比女人的高,女人的價錢又比孩子的高。那麽工廠主為什麽不聘請孩子呢?”
希爾保特小姐對着莫裏菲奧客氣的一笑:“但如果沒有了機器,這些工廠主就徹底沒有了雇傭工人的借口,一切不是很好嗎?不要跟說沒有了工廠,那些工人沒辦法糊口。我是知道的,現在很多農場不再種植莊稼,糧食都從南方進口,我們自己的土地卻用來養羊放牛。城市裏的工人大多數都是破産的農民,可一旦沒有了工廠,生産不了那麽多的線、布與皮革,工人們會回去做農戶的。”
萊昂和艾爾迪對視一眼,萊昂:他們為什麽突然開始為這種問題争論?
艾爾迪:這位莫裏菲奧騎士看起來什麽都不知道,但應該還是知道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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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夠兩人對這些事不是太感興趣,況且,以萊昂的個人想法,他們倆說得都不對,因為首先童工就不對。但至少莫裏菲奧還有一點對的,那就是他知道問題在人身上,要解決問題得去找人,而不是找機器。但要解決人的問題,那就太複雜了。
“如果這裏沒有什麽線索,我們就繼續走吧。”萊昂說,“或者先吃了晚飯再走,畢竟現在已經不早了。”
雖然只有五點左右的樣子,但這個時間,放在冬日,天也就黑了。
“這裏……這裏應該還有個地下室。我從來沒去過,他們不讓我進去。”說這話,希爾保特小姐就朝外走。
“不用從樓梯走。”萊昂說,四個人同時覺得腳下一空,莫裏菲奧身體緊繃着歪了一下,他想跳起來,但是看一眼萊昂,強忍住了這種沖動。這間辦公室的地板直接平移到了一樓,一樓的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但在那層看似薄弱的流動空氣的覆蓋下,沒有一絲煙塵飛揚起來,他們的腳下也依然平坦。
“請帶路吧。”萊昂做了個請的動作。
希爾保特小姐在前邊走,萊昂和艾爾迪走在後頭,莫裏菲奧騎士壓陣。
“沒監視過?”艾爾迪沒出聲,用的是口型。
“沒有。我來只是為了看亡靈,如果不對,我們就走。”萊昂也用口型回答。
“你真懶。”這句話艾爾迪出聲了。
萊昂攤手:“對,我也一直都跟你說了我懶。”
艾爾迪把盾牌挂在背後,就去戳萊昂,萊昂也反手去戳他,看起來倒像是兩個孩子因為無聊玩鬧起來了,實際上……也确實是兩個孩子因為無聊玩鬧起來了。
地下室的主樓的後邊,一個挺小的棚屋裏,看起來到現實園丁用來放工具的工具棚。這地方的門倒是還在,但斜斜的挂在門框上,一個巨大的厚密的蜘蛛網把上半截的門口整個遮擋了起來。
一陣風吹過去,蜘蛛網挂着一只急得無限旋轉的大蜘蛛飛走了,連蜘蛛帶網一起挂在了邊上的樹上。又一陣風吹過去,門……整個小棚屋都倒了,露出了裏邊的一個上了鎖的地下室入口。
上鎖的附近,有斑駁的砸痕。這種地方雖然距離城裏很遠,但明顯已經是被人搬過的,這個地下室應該也有人想進去,但是竟然沒進去?
莫裏菲奧走過去,用手在那扇看起來并不怎麽結實的門上抹了一下,抹出了一把類似鐵鏽的紅褐色碎屑。被摸過的地方,露出了漂亮的金屬色,剛才的砸痕卻消失不見了。
“這是特殊處理過的金屬,鎖也是,普通人是很難砸開的。”莫裏菲奧把劍抽出來了,“不過,我能劈開。你們躲開一點,不要被飛濺的金屬崩到。”
“等一等,莫裏菲奧騎士。剛才的主樓有一點很奇怪。”艾爾迪突然說,“雖然家具、窗戶和門都沒有了,但地板卻是完整的,還有道路兩旁的枯死的樹,如果真的有窮人來過這裏,他們是不會放過那些的。”
“嗯……你說得對。所以,你覺得祝樓裏的情況,是有人特意做舊?”
所有人一起去看希爾保特小姐,她立刻對着幾人搖頭:“五年前的事故後,我是第一次到這裏來,我不知道。如果你們覺得事情不對,我們可以回城裏去。畢竟你們對這種事才見得更多,更有經驗。只要你們下次再來的時候,依然帶着我一起,五千金就是你們的。”
“沒關系,我們繼續探險吧。”萊昂說。
艾爾迪立刻就不看希爾保特小姐了,挺輕松的把盾牌朝地上一戳,等着看莫裏菲奧□□。莫裏菲奧挑挑眉,也不多說,轉過身一劍劈了下去!
他那柄看起來普通的長劍上,在那一剎那冒出了有劍身一倍還要長的青綠色的劍芒,那扇門就像是碰到了熱刀的黃油一樣,直接從中間被劈開了。
“當啷!”這是分廠兩半的門磕在通道牆壁上的聲音。
莫裏菲奧從腰裏拿了個一寸多長的金屬圓筒出來,甩了兩下,這東西就涼了,他就把它直接別在了盾牌的卡扣上握着盾牌朝下面照——果然是專業人士。萊昂看着挺好玩的,就去戳艾爾迪:“你有嗎?”
“有。”艾爾迪果然也拿出來了,也是個一寸多長的金屬圓筒,“這個叫魔法光筒。”他那個小盾牌上,也有個卡扣能把它別上去,還不是徹底固定的那種,而是可以改變方向的。艾爾迪直接把盾牌都交給了萊昂,讓他玩。
萊昂擺弄了兩下:“你保養裝備的時候,竟然都不拿給我玩。”
“我保養裝備的時候,每次你都說陪我,每次你要麽是坐了兩分鐘就去看書或者做飯,要麽同樣是坐了兩分鐘就閉眼睡着了。”
萊昂回想一下,好像真的是這樣,他立刻低頭,乖乖認錯:“……我的錯。”
他們倆叽叽咕咕的,那邊莫裏菲奧已經下了一趟地下室又上來了:“只是周圍看了一眼,空氣沒問題,可以下來,但是上面要留人。本來最少也應該留兩個人,現在我們人少,但也要留一個人。”
這種地方不留人,一旦有人做了手腳再把這個門一堵,那他們雖然不至于死,也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我留在外邊吧。”萊昂說着,拍了兩下艾爾迪的頭盔——就是那個金色鱗片的兜帽盔。這種冒險的事情沒辦法帶着胖胖熊,可兜帽盔本質上跟胖胖熊是一樣的。而且,剛才萊昂說了沒關系,那麽艾爾迪就可以理解為,實際上他已經看過這下面了。
“好。”其他三個人沒有異議,艾爾迪從入口直接跳了下來,希爾保特小姐攀着那個看起來有鏽跡,實際上同樣一點事都沒有的梯子走了下去。他們走了,萊昂就坐在這個地下室入口的邊上,一手按着膝蓋,一手托着下巴,仿佛在發呆……
地下室的配置,看起來和主樓幾乎一樣,一條筆直的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因為這裏一直鎖着,所以門板都還在。
希爾保特小姐走到第一扇門前,擰了一下門把手“咔咔咔”門是鎖住的,而且這麽長時間了,門鎖還沒有壞。莫裏菲奧拍了拍希爾保特小姐,走上前去也擰了一把“咯嘣!”随着鎖舌斷掉的聲音,莫裏菲奧直接把門把手拽下來了,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房間裏很亂,椅子翻倒在地上,畫着圖紙的羊皮紙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張羊皮上灑了一片的墨水,旁邊滾落着一個墨水瓶。無論這房間的前主人是誰,他離開得一定很匆忙。
“惡魔!”希爾保特小姐沖了進去,抓起羊皮紙就開始撕扯。如果是新制作出來的,或者一直保養良好的羊皮紙,她這樣一個姑娘是撕扯不開的,可這裏的羊皮紙都是保養不足的,受潮、蟲蛀、腐爛,真的被她扯爛了不少。
她破壞這些羊皮紙的時候,有個小東西掉了出來,滾落在地上發出叮當的聲音——看樣子有點像是一輛車之類東西的模型。
“這些吃人的惡魔——!”希爾保特小姐看見這個東西,臉上的表情更加的扭曲,直接擡起腳去踩那個小模型,踩得大零件扭曲變形,小零件七零八落。
地下的房間,比地上主樓一層樓的房間還要多。除了一間雜物間,一間餐廳,一間游戲室,兩間洗手間外,這裏一共有二十三個房間。希爾保特小姐每個房間都進去,圖紙必然會毀掉,如果有小模型更是要徹底毀掉。
一直到午夜兩點多,她還沒有結束,莫裏菲奧讓艾爾迪先到上邊去:“這裏沒有危險,你先上去吧。”
“好的。”艾爾迪上去了,坐在了萊昂身邊:“她不像是來找她的父母的,她更像是來毀掉那些圖紙和模型的。”
“這是一位偏執的環境保護主義者,也可以叫她複古主義者。”萊昂點頭。
“環境保護主義者?”艾爾迪對這個詞不太理解,但是對于第二個詞他點了點頭,“不過要感謝她,我都記下來了,莫裏菲奧大概也記下來了。都是些很出色的發明,其中有一些已經接近完成,不能說拿過來就能用,但找一些人經過一年兩年的實驗,就能有成品了。”
“你真的是六歲啊?”萊昂比較好奇,這種思維方式,絕對是非常成熟的成年人的。
“跟你說過,我們家有龍的血統,你不知道龍都有記憶傳承嗎?”
“真的?”
“騙你的。”艾爾迪哈哈哈的笑了起來,“不過我知道你是七歲了,真好騙的小家夥!”
潛意識:有紗巾嗎?求把臉遮起來,讓個六歲的小孩涮了,這臉還是別要了。
萊昂:滾!
“所以,你不願意告訴我真相?”
艾爾迪怔了一下,他以為剛才那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正常人不是都會不再提了嗎?
“不……我告訴你了。”他的話說得有幾分不情願。
“所以,你們是真的有記憶傳承?”萊昂低頭,把聲音壓得更低,“聽起來很棒,那為什麽你不願意告訴我?”
反正已經說了,那艾爾迪長長呼出一口氣,決定都說:“我們家族的記憶傳承,和龍族以及一些特殊種族的記憶傳承,雖然稱呼都一樣,但實際上不一樣。那些種族的傳承,就像人出生就會吃奶一樣,其實是本能的一部分,只是因為他們的自身強大,所以本能傳遞得很多。但我們家族的記憶傳承,是通過一種特殊的傳承魔法,将祖輩的一部分記憶,傳遞到後代的腦海中。”
“哦……我明白了。”萊昂點點頭,明白艾爾迪為什麽不願意說了,“這是禁術?”
“對。這是禁術,這種傳承魔法來自于我的祖輩剿滅的一個邪惡公爵,他将自己的記憶一次又一次的塞進子孫後代的腦海中,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性格還是會有所不同的,被覆蓋了記憶的人,其實也會影響到那些記憶,況且本體還是死了,這不是永生,這只會造就出一個瘋子。”
“是的。所以我家經過修改的傳承魔法,不會傳遞基于性格的記憶,大部分都是死記硬背的知識和語言,只有極少部分是人生的經驗。”
“其實你一直是希望我追問到底的。”萊昂看着艾爾迪,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傳承的問題,這是第二次。所以萊昂才會繼續問,艾爾迪不是要會比這個問題,正相反,他希望萊昂知道。即使這可能他自己沒意識到,但他的潛意識是這樣的。
“我覺得我有些不太對勁,有些時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會做出一些不像我的事情。我……你知道我的家族發生了什麽,我就是這個家族最後的希望。雖然傳承魔法是我出生的時候就被施加的,但那也不過是距離出事四年多前,我相信那時候家族已經有所預料了。他們很可能在我的腦袋加了更多的東西,我很肯定不會是性格類的記憶,但別人的東西太多了,依然會對我有所影響……”
“你想讓我做什麽?”
“……不知道……”艾爾迪抱着盾牌,兒童用的盾牌,已經很小了,但現在他用這個姿勢抱着它,也顯得盾牌很大,他很小。再如何對子孫後輩要求嚴格的家族,六歲的小孩子也還是在家族裏接受訓練的時候。即使是貧民家,六歲的孩子也還沒有到外出工作的時候。但他現在,已經必須強迫自己,要面對戰鬥,不斷提升自己了。
他成熟,他知識豐富,他還有點精神病,但他依舊是個孩子。
“你不離開我,我就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要離開我,我就殺了你。”還是最初的那句話。
“不行!”艾爾迪這回卻不高興了,“又不是我願意離開你的,可能那時候我就是個瘋子,說不定你把我殺掉的最後一刻,我就正常了,可我最後看見的就是你的觸手,連句話都來不及說。”
說着說着,艾爾迪把自己都說得委屈來了,語氣裏待着點嗚咽。
“那我……就把你的大腦破壞掉,讓你變成個傻子怎麽樣?我一直養着你,養到你化成灰土。”
“這個好!”這次艾爾迪笑了,“但是注意分寸,不要殺掉我啊,讓我的靈魂依舊活在身體裏……你如果是靈噬蘑菇就好了,可以一直束縛着那些靈魂,直接把我的靈魂抽出來,我連輪回都可以不去了。”
艾爾迪的這種說法,已經接近于邪.教了。但他們倆卻說的很高興。
“我不一定能活那麽久啊。”
“你這個樣子,怎麽看都像是長生種。”
“我活多久就束縛你多久。”
“死的時候也不要放開,等到你活到臨死的那種時候,應該就有能力把我們倆的靈魂一起攪散了。反正……輪回其實也不是一件多讓人向往的事情。”
“所以才只有窮人才向往輪回,富有的人只會想着如何讓這輩子活得更長久。”
“哈哈哈,對。”艾爾迪笑,可又突然嚴肅了,“萊昂,那麽你呢?你真的是七歲。”
“不,我大概……可能是一歲多吧?”
艾爾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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