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太多草木與自然系的力量向四周蔓延, 被惡魔的力量污染的大地,竟然長出了一層細嫩的綠草。

但那座山只是殘缺了一點點,它依舊在上升。

“轟——!”一聲轟鳴, 巨大的用移動大教堂拼合起來的防線,垮塌了……

一道又一道璀璨的光輝從正在崩潰的防線上升起, 沖向火山。火山口也噴出了黑色的煙霧, 煙又變成了鋪天蓋地的巨魔,兩種力量撞擊在了一起!

萊昂又閉上了眼睛, 他收攏起了殘存的分.身, 抱緊了艾爾迪。

車隊轟隆隆的前進着, 如果大主教們成功的毀掉了火山,他們會死,因為剩下的惡魔會更加的瘋狂, 而人類已經失去了最強力的保護。如果大主教們沒有成功毀掉火山,他們還會死,因為一旦火山爆發……那爆出來的可不只是岩漿。

必須逃, 能逃多快就逃多快!

“夫人,很高興能為您服務。”女仆溫蒂倒在廢墟中, 科爾曼夫人就在她不遠處, 幾塊磚石砸碎了她的頭顱,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她們是故意在剛剛防線坍塌的時候, 沖進來的。

她們所信仰的光明神也禁止自殺,認為“即便入目皆是黑暗, 只要翻到山的背面, 依然可見到光明”,但只除了一種情況——舍身,即在面臨巨大的危險, 自己成為了拖累,或者為了增加另外一些人活下去的可能,将我的光明贈與你,讓你帶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現在她們所做就可以說是這種情況。

溫蒂在科爾曼夫人離世後幾分鐘,也閉上了眼睛。一只頭上戴有額飾,比其餘萊昂見到的牛角惡魔都更要俊美的大惡魔,就在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翻過了廢墟,出現在了這片土地上。

這裏現在還有很多活人,不過這些活人沒有幾個是真正走不動路的老人,年紀足夠小的孩子也确實都被帶走了,剩下的大多是青壯年,他們已經徹底失去了逃跑的希望,又沒有自殺的勇氣,懷着一絲僥幸留在了原地,或者已經徹底瘋狂。

當看到惡魔,有的人依舊傻呆呆的站在原地,有的人崩潰的大哭,有的人終于提起自殺的勇氣,還有的人咒罵着衆神向惡魔跪拜祈求生存。

不過也有一個人比較特別,他站在那,随意的看了一眼惡魔,就又看向了剩餘的人類逃亡的方向。即使背後響起惡魔生嚼活人的慘叫,也依然一動不動,他正是萊傑爾的老師,那位大胡子。

牛角惡魔走到了這個大胡子的身邊:“看來你失敗了。”

牛角惡魔竟然是能說人話的,還是上穆勒語……這可不是幾千年前的語言,而是近幾百年才形成的一種小語種,畢竟只有穆勒聯邦的部分人才使用。

“是的,我失敗了。生者總是将他們的視線局限于生,從不會睜眼看一看死亡。”

大胡子是來尋求聯盟的,他是那麽自信的來到狄麗爾城這個活人最後的庇護所。活人可以繼續活着,只要把死人的世界留給他的神。然後,活人和死者,就可以将邪惡驅逐,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一片嶄新的樂園。

那是他夢想的世界,即使有誰死亡,也不會失去什麽。神國?輪回?活着的人有誰見過,或者還記得自己曾經經歷過?即便真的經歷過,但被抹去記憶,并灌注進嶄新記憶的一個人,還是那個“我”嗎?

我作為我,以我為立場而思考,那才是我。如果沒有這個前提,那麽我就成為了他。

永動匠人給了所有人永遠作為我的機會,即便随着時間,靈魂也被消磨殆盡,也是徹底本我的消亡,不會有一個重複使用的劣質品誕生。

“但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讓我們共存吧。”牛角惡魔低頭看着這個人類,露出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笑容,“混亂和死亡,從這個世界的秩序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該是攜手共存的一對。”

“是我的疏忽,我以為那些大主教會看清現實,結果我忽略了,他們是這個秩序的既得利益者。他們為他們的神祇服務,就如我為我的神和我的子民服務。靈魂的輪回是那些神祇存在的基石,他們寧願毀滅也不會願意放棄。既然如此……”

大胡子的身體裏忽然騰起黑綠色的火焰,他的皮肉在火焰中被快速的焚燒殆盡,只剩下雪白的骨頭,這副骨架不斷的長大,最終與牛角惡魔長得一樣高大,那黑綠色的火焰倏忽一收,變成了黑色的閃爍着綠色鬼火的全身铠甲,只有偷窺中的兩團黑紅色的火,證明着铠甲之內包裹着一個靈魂。

“我要舍棄我最後的作為生者的良知!從今之後只作為一個死者思考!”

“說得好像你真的有‘生者的良知這個東西’一樣,把我們帶到這的,不正是你嗎?”

“如果惡魔之巢在卡波利斯繁衍,你們将會成功的開啓惡魔之門,我現在不是阻止了這一切嗎?”

卡波利斯成是凱恩斯帝國的首都,凱恩斯帝國是個表面上的信仰太陽神的單神教國家,實際上私底下卻各神教泛濫,不過終究不可能像穆勒聯邦這樣,每個主要城市都大教堂林立,大主教級別的家夥層出不窮。

“可能吧?”大惡魔聳了聳肩,“另外,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你如果要合作就去找別的惡魔吧。我要帶動着我的惡魔向拉曼德森林撤退。”

大胡子沒有摸他腰上的劍,但他黑色的長劍在劍鞘裏鳴動了一聲。

“留在這只會是死亡,你比我更清楚,否則你的第一選擇就不會是與教會合作。”大惡魔絲毫不怕激怒這個臨時的合作者,即使他已經生出了殺意,“地上是他們的世界,惡魔之門又失敗了,最遲還有兩天,他們的支援者就來了,留在這我會成為一只被屠宰的雞。其實你也是要逃的,只是你不想說出來,甚至還把我們當成了傻瓜,讓我們為你拖延住即将到來的敵人。”

大胡子的長劍再次在劍鞘裏發出鳴叫,惡魔嘎嘎嘎的發出愉悅的笑聲。

“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還真是比過去順眼多了,如果你現在還有那個能力,我到不介意和你幹一場,和你這樣一個下作之徒‘幹活’,看你想殺掉我的眼神,必然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好了,再見了,我虛僞的朋友。”大惡魔轉身,絲毫不在意把背後交給這個人類,還很風騷的扭了兩下屁股,甩了一下尾椎下方的尾巴,他的尾巴尖是一顆心形的。

大胡子摸了摸長劍,他長劍锵锵锵的響聲連成一串,但最終,一直到大惡魔張開翅膀,發出一聲呼嘯,他也沒有出手。

大惡魔飛走了,大胡子低頭想了想,铠甲下的頭骨張開嘴,發出一聲活人聽不見的嘯叫。游蕩在狄麗爾城各處的死靈大多數轟然炸開,但也有極少數,變得更加高大強壯,它們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大胡子的身邊。同時,地下也有更多的亡靈挖開土層走上地面。

這些亡靈明顯比之前那些夾雜在惡魔大軍裏的亡靈更加的偏向正規軍,弓箭手背着骨箭的箭囊,尋常步兵穿着白骨的铠甲,還有一隊至少五百的亡靈騎士,它們騎着高大的骨馬,馬蹄子踏過的地方,地面惡魔的火焰頃刻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地面滲出一層白霜,高等亡靈所過之地,大地也會死去,成為寸草不生的凍土。

但當他們離開,惡魔的火焰又會融化凍土,再次在地面上燃燒。畢竟惡魔是扭曲的邪惡之物,即便是邪神陣營的亡靈,依然也算是大地之上的存在,屬于會被扭曲侵染的範疇。

大胡子嘲笑大惡魔的離開,可他自己也同樣要離開,惡魔能飛,最近的還有一個拉曼德森林的地下之門能去,雖然過去的時候必定要沖擊一波前線要塞,但大惡魔的手下不一定能活着過去,大惡魔自己是一定沒問題的。大胡子看着自己的這支軍隊卻有些犯愁,地上的世界只有東邊的骸骨沼澤是傳說中的亡靈興盛之地,但那裏也不是永動匠人的區域。況且從穆勒去骸骨沼澤,至少要經過十幾個國家……

大惡魔在這時候突然去而複返,它落在了地上:“你也在憂慮去向嗎,我的朋友?你确實該憂慮的,畢竟這次地上生靈的反應太快速的。你原本的想法裏,就算他們拒絕了你的同盟邀約,惡魔之門也不該被全部摧毀,而只是摧毀大半,還有部分能力,并且存在着修複的可能吧?這樣我們就能夠在狄麗爾城繼續駐守,也讓你繼續有機會在兩個雞蛋上跳舞?”

“要一起走嗎?”大胡子看了一眼大惡魔,十分直接的問,“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麽,有點理智的惡魔實在太少了,願意跟你一起離開的更少。靠着僅有的那點手下,你沒太大的把握沖進拉曼德森林?”

大惡魔對大胡子比了個拇指:“所以,我們簡直就是靈魂伴侶。要我為你唱一首贊歌嗎?我的愛人。”

“如果我還有胃袋存在,現在我已經開始嘔吐了,出發吧。”大胡子聳聳肩。

惡魔和亡靈,紅色和黑白的組合,相對于已經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座城市的惡魔來說,它們只是兩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塊,在這個夜晚,它們抛棄了狄麗爾城,繞了一個圈,用最快的速度,向着拉曼德森林而去。

它們的身後,倒是沒有追擊的人,相較之下,另外一支逃生的隊伍,就要艱難許多了。

隊長的隊伍都幸運的得到了馬匹,有着隊長的風系力量加成,他們的馬牢牢的跟上了那些神殿騎士們神奇坐騎的腳力。另外隊長的隊伍裏還多了三個人,兩個普通人,帶頭的是兔牙比利,另外一個是他的手下,跟着他一起去前線活下來的唯一一個手下。還有萊傑爾,他幫助的兩個孩子已經送到了前邊的馬車裏。

所以說,命運有時候是很神奇的……

兔牙比利陰沉着臉,他是有些後悔的,他以為能守住,甚至以為能夠把狄麗爾城奪回來。雖然那座城市已經被打成一片廢墟了,但狄麗爾城的位置很好,只要奪回土地,再建只會更好,一座百廢待興的城市,作為守護過這座城市的人,他總能得到一些更好的東西吧?

但是,他想錯了嗎?他知道僅剩的手下總在用餘光陰狠的看着他,那個人比他還後悔吧?早知這樣,提前跑路不好嗎?現在的他們,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注意腳下!”隊伍的前方有人在呼喊。

黑夜中,他們必須緊跟着前路的人奔馳,踩着馬車壓平的路。畢竟他們的坐騎都是普通的戰馬,速度即使因為加持跟了上來,可戰馬卻沒有夜視眼,黑暗之中崴折了馬的腳脖子,他們失去坐騎還是輕的,很可能他們自己也被摔傷甚至摔斷脖子。

但之前他們只需要自己小心,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們小心,到底是什……

是屍體,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倒斃在地面上,即使被前方的馬車或者騎手帶動得轉了一下方向,但也能看出來,他們死的時候,是面朝着狄麗爾城的方向的。更不用說,前面突然出現了大片倒斃的屍體,車隊不得不繞了一下,那些碰都沒碰一下的屍體,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很顯然,這些人都是之前決定離開狄麗爾城的人,到底遇到了什麽,讓他們又轉過身要逃回狄麗爾城呢?

“蟲子。鬥氣和魔法都無法傷害到,它會鑽進你的腦袋裏,等它出來的時候,你就死了。我問了一個聖殿騎士,他說那蟲子叫鬼哭蟲,它吃的不是腦漿,而是靈魂。”萊傑爾的聲音讓其他人都打了個哆嗦,“我也是之前想要離開城市的一員,可我逃回去了,并不是什麽值得談論的經歷,但我想你們還是應該知道。”

“……”知道了要面對什麽,他們好像一點也沒有覺得放心。

比利倒是獲得了一點意外之喜,他唯一的手下眼睛裏的憎恨沒那麽明顯了,尤其是他們在死人堆裏看見了比利的幫派裏過去的手下,他直接順服了下來。但是,這有什麽用呢?比利看着前方的黑暗,他能在另外一個地方重新獲得成功嗎?

可那又算是什麽成功?比利想起了去年下半年狄麗爾城的變動,很多有錢有勢的人都離開了,他當時隐約的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但只以為是那些上等人內部鬥争的事情,所以并沒有在意。

他應該在意的,那些上等人已經意識到了這座城市的危險,他們離開是為了避難。可就算在意了,他當時會有那個決心離開嗎?而如果到了一座新城市……哪有什麽新城市,每座城市裏的人不都是一樣的嗎?一旦有事情,有錢有勢的人就會離開,留下無力的普通人。

下一座城市,即便沒什麽惡魔,但也會是這樣情況的重複。他以為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個比大嘴凱門更成功的人,然而,他和大嘴凱門,甚至現在那些躺在地上的死屍沒什麽不同,他們都是能夠被随意抛棄的人。

“嗡——”蜂群飛舞的聲音響起,經歷過這些的萊傑爾吓得一個哆嗦,他的馬被夾得向前跳着竄了一下。

隊長他們也跟着不安了起來,直到前方和他們周圍的聖殿騎士身上閃爍出不同的光芒,正常戰鬥的時候,有神力加持的聖殿騎士,比普通騎士也就是強一點有限。可如果遇到特殊的敵人,聖殿騎士們就會給周圍的人帶來巨大的安全感。

大家終于看到了那些萊傑爾說的密密麻麻的鬼哭蟲,它們像是在水裏浸泡了漫長時間的發脹失色的蒼白手指,只是長了一對細小的翅膀。它們鋪天蓋地的朝着逃亡者們飛撲了下來,有人放出鬥氣,有人放出魔法,還有人直接用暗器之類的武器攻擊,但就像是萊吉爾說的,這些鬼哭蟲仿佛是幻象一般,明明存在,卻碰觸不到。

直到它們撞上了五顏六色的護盾,無論是神父還是聖殿騎士撐起來的護盾,都帶着神力,這些鬼哭蟲只要碰到,就燃成一股焦黑的煙塵,消失不見。

萊傑爾的心裏生出了一點怨恨,如果當時逃亡的人群裏有保護的隊伍……但很快他的理智就把這因為過去的自己對衆神不滿所以産生的習慣性怨恨壓下去了,當時那麽多逃亡的人,要分派保護的人手絕對也不會是個少數,這些人一旦離開,前線還守得住嗎?如果前線守不住,那麽之後還能夠炸毀那座火山嗎?

他不知道那火山是什麽,但那麽多的大主教直接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他也知道那不是什麽好東西。

怪只能怪,那些人自己做出選擇,就像是他,曾經自認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實,選擇了一條最愚蠢的道路。

萊昂和艾爾迪挨在一起,衆多降神自.爆的壯麗場景,依舊在他的腦海裏翻騰。這好像也是他曾經見到過的場景——那些最有可能活下去的強者,為了更多的孱弱的弱者,放棄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他閉着眼睛,睫毛亂顫,眼珠子在眼皮下面不受控制的亂動。

萊昂:我呢?我在其中嗎?

潛意識:當然在……

萊昂的腦袋裏轟然一聲炸響,這下不是“好像曾經見過”了,那樣的景象清清楚楚的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他跟一群人并肩作戰,他們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穿着迷彩的軍裝。萊昂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很多張臉,明明他看起來熟悉卻叫不出名字。

他們輾轉各地與各恐怖的種怪物作戰,他們是最強的,也永遠是站得最靠前的。

萊昂:……也是死得最慘的。為什麽不給我記憶?

潛意識:等恢複記憶的時候,就知道了。

萊昂:你真的是我?如果是我,為什麽你能夠擁有記憶,我卻不能擁有?

潛意識:因為我被切成了兩半,一半感情更多些,一半理智更多些。

萊昂:你是理智更多的那一半?

潛意識沒有回應,萊昂睜開了眼睛——難道我是理智更多的那一半?怎麽可能?

臉上的淚水被擦到,萊昂看到了艾爾迪焦慮的臉。好像從惡魔出現,時間剛過二十四小時吧?而且艾爾迪其實沒經歷什麽危險,但他現在看起來卻有了明顯的黑眼圈,眼睛裏紅血絲蔓延,嘴唇也都幹裂了。

萊昂突然對于自己的過去沒那麽在意了,他坐得更穩了一點,摟着艾爾迪:“這下換我看着你了,你睡吧,沒什麽可擔心的。”

艾爾迪閉上了眼睛,其實之前睜着眼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疲憊和困意敲打着腦袋,現在閉着眼睛,他額頭的血管突突的跳,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舒服,但他就是睡不着。

萊昂摸着艾爾迪的後腦勺:“這車裏的味道是不好聞,忍耐一下,我們很快就沒事了。”

“嗯……”艾爾迪在萊昂的肩膀上蹭了兩下,鼻子有點發酸。

越來越多的鬼哭蟲冒了出來,黃褐色毒雲遮蔽的天空,都被它們遮擋成了白色。五顏六色的護盾中,有一部分開始動搖,畢竟神職人員們都經歷了漫長的戰鬥。他們能夠支撐到現在,完全依靠着頑強的意志力,而一旦某個方向的護盾崩潰,大家不會全軍覆滅,卻一定會損失慘重。

隊長的眼睛看着前方的那位黎明騎士,這位騎士不久之前就一直跟他們并肩作戰,他們的馬還多虧了他。可是這位騎士也受了重傷,神術能夠讓他的傷口表面愈合,卻也消耗了他大量的體力與精力,現在的他,看起來完全是搖搖欲墜。

又搖晃了兩下,這位黎明騎士身上的護盾崩潰,坐騎消散,他的人直接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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