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秋日裏的夜很涼了,有時候第二天起來,能看到地面的枯葉上晶瑩的露水。

小廚房裏,小火爐下燃着明黃跳躍的火苗,爐子上“咕嚕咕嚕”地滾着熱水,蒸騰的水汽袅袅升起,鋪撒下缭繞的白煙。

楚辭坐在爐火旁邊,手中捧着一杯熱茶,身上披着秦堯的外衣,看着溫暖的火光,娓娓道來的聲音像是在說一個無人得知的故事。

說出口了第一句話,後面的便自然而然地接上。

“我的第一個姐姐在他們的期待中降臨人間,她聰明,機敏,善良,可愛,世間任何美好的詞堆積在她身上都不會覺得浮誇,可是他們還是覺得不滿,嘆息着,惋惜又毫不猶豫地掐死了她,因為嫌她來的太早了。”

“在同一年裏,母親又有了身孕,很幸運,還是個女孩,可是遠沒有上一個乖巧聰明,過了兩年,他們平靜地把她埋在樹下。”

秦堯攪弄一下爐子下的木柴,聲音平靜說:“然後就是你。”

“是,然後我出生了。”楚辭捧起杯子小口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歪着頭想了一下說:“但我很幸運,又或者說,我才是最不幸的。”

“因為在我出生沒多久後,母親吞下一大塊金子,平靜地躺在床上去找我的姐姐們了。”

“楚家再也不會有新的嫡長女了。”

“就算父親和先生再如何罵我愚笨,罵我朽木,罵我不知變通一無是處,他們也只能忍着,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因為楚家的嫡母已經死了,死在她生了一個兒子三個女兒的多子多福鴛鴦交頸紅木床上。”

“就這樣過了整整六年,齊苼才來到世上,那時候,我已經六歲了。”

“十月初十聽起來不像個好日子,讓算命先生另為我挑了個好生辰,十一月二十一,然後不知怎麽的,逐漸有人流傳說我是天生的皇後命,是祥瑞,會為大爻帶了好運。”

“後來小皇子出生,有說我們八字是天下難得的相配,那時惠帝正好寄情于飛升之道,立刻下旨賜婚。”

“因為是惠帝指婚,就算我比齊苼大了六歲,就算左斯當政,我還是被送進宮裏為後,保護他,教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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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秦堯喝完最後一口湯,把碗放在一邊,一針見血地總結道,“是因為齊苼?”

楚辭想了想自己随口說的,有點懵,但重新理了一遍覺得好像還真的是這樣,就猶豫地點頭,“好像是的。”

秦堯看楚辭一眼,突然開口說:“果然不應該太慣着你。”

楚辭莫名,目光茫然地看着他,突然想起說了一大堆秦堯還沒說到她想知道的事情,就主動開口道:“我都交代完了,現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了?”

秦堯沒應聲,反而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楚辭揉了揉鼻子,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側過頭避開他的視線,沒說是真的,又沒說是假的。

秦堯道:“楚序微在百姓和讀書者之間聲望極高,幾乎是所有人心目中超凡入聖的存在,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的或者說即便是有人信了,也只會稱贊一句楚相大義。”

他往快要燃盡的爐子裏添了一點新柴,聲音又緩又平地說:“朕不知全貌不做評價,不過他待你實在算不上好。”

“沒有讓你從楚府出嫁,六禮也都從簡,不是輕慢待你,而是你這位父親實在是——”他搖了搖頭。

“朕孑然一人并無血親長輩,唯一親近的就只有師兄,便把此事都托付給他,師兄得了這樣一份差事也很高興。”

“師兄親自備好聘禮去楚府提親,顧慮到楚家是世代文臣,沒讓士兵随侍,恭恭敬敬地備禮,敲門,送聘書。”

“楚府的大門開了又合,說是要去通傳一聲,師兄就帶着手下,從天明等到了天黑,門卻再也沒有開啓過。”

楚辭并不是很意外,她雙腿曲起抱着膝蓋,側頭枕在肘彎,看着秦堯,“父親不可能同意我嫁給旁人的,尤其是一手颠覆了大爻的你,把他守護的東西毀于一旦,他恨你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會讓你如願。”

“師兄也這樣想,所以他很守禮地,第二天又去等着,照例是敲門,等人再來了遞聘書,好在這次門開了。”

楚辭口中說着不在意,聞言卻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坐了起來眼睛發光地看着秦堯,聲音激動地問,“門終于開了嗎,父親他是不是問起過我?”

秦堯側首看着火光下雀躍的楚辭,潑下一盆冷水:“不是,沒有。”

楚辭愣了一下,勉強笑道,“我早該知道會這樣的。”

“門開了,楚大人并沒有露面,只有兩個下人穿着一身白衣出門,手中提着兩盞白燈籠。”秦堯靜靜地說,看着楚辭好像受到重擊,臉上一下子就白了,肩膀微微顫抖,很快把臉埋在手臂中嗚咽出聲。

秦堯卻未止于此,他說:“楚府飄着白布,挂着白燈籠,所有人穿着白衣纏着白頭巾,正廳改成了靈堂,中間放着靈位,下面的火盆徹夜不熄地燒着紙錢。”

“就在師兄去提親的第二天,楚府開始辦周年祭,說是楚夫人托夢自言家門不幸,子不賢女不孝,她在地下日日烈火焚身熱油炙烤,深受煎熬難以安息。”

“騙人!”她帶着哭腔虛弱地嘟囔,“我哥說過了,我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她每日吃齋念佛,連踩死一只螞蟻都不肯,怎麽可能死後不得安息!肯定是騙人的,假的!”

秦堯看着她通紅的眼睛,忍不住伸手為她拂去淚珠,說:“楚府既然如此,定然是不會讓你從那裏出嫁的。于是師兄沉默很久,最後把聘書和聘禮都帶回家,自己寫的聘書和禮單,自己一一收下,再準備好嫁妝安排好各種事宜,再恍若無事地進宮來抱怨禮數有多繁瑣。”

血脈相連的父親讓楚辭如墜冰窖,一面之緣的趙兆卻給了她溫暖,哪怕是因為秦堯才會關照她,她也很感激。

“他對你很好。”沉默許久,楚辭羨慕道。

“他也對你很好。”秦堯說:一一解釋:“生怕你嫁妝不夠重,讓人看輕了你,他把朕私庫裏所有的東西都添進去,還把自己攢下的東西分出一半,把齊苼的所有財産都要過來,還挪用了一部分抄家左項府中看起來最貴重的。”

楚辭破涕為笑,揉了揉眼睛帶着鼻音笑着說,“那我的嫁妝豈不是要讓全天下的人都豔羨?”

“不止。”秦堯說得仿佛親眼所見,他說:“十裏長街盡是紅妝,許多姑娘都羨慕得跟着走了十裏路,腳都起泡了。”

溫暖的火光和耐心地陪伴是最好的安撫藥劑,楚辭沒有那麽難受了,很乖地說,“現在既然已經成完親了,就可以把借來的東西都還回去了。”

“不用,”秦堯不怎麽在意地說,“都是你的,收下就是,只是抄家的東西原本是充當軍饷的,不能少,剩下的都留着。”

楚辭有些不安,“這樣不太好吧,你的私庫還是交給你保管吧,我……”

“那是聘禮。”秦堯說。

“那師兄和齊苼的東西……”

“這是嫁妝。”秦堯補充,“是他們應該做的,你安心收着就是。”

楚辭看着火苗發呆,過了一會突然說,“真好,要是師兄是我父親多好啊!”

秦堯看她一眼,沒作聲,不辨喜怒。前車之鑒猶記在心,楚辭以為他不喜歡被人比下去,飛快地補充,“要是你是我父親就更好了。”

“……”秦堯拒絕:“多謝,但朕并不想當你爹。”

可是楚辭有點想,她覺得秦堯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

秦堯不願當爹,卻仍舊有一顆老父親的心,見時辰不早了,他起身捏着楚辭肩膀上的衣服拎着她起來,“走,吃飽了飯就回去睡覺。”

楚辭一愣,瞬間想到了今晚是什麽日子,有些抗拒,她沒有動,猶猶豫豫地看着他,秦堯回頭問,“怎麽了?”

楚辭吞吞吐吐地問,“怎麽睡?”

秦堯腳步微頓,立刻知道了楚辭的未竟之意和平靜下的窘迫。

但是知道了,并不表示秦堯會溫柔體貼地寬解她,畢竟誰能要求一個土匪溫情小意?

秦堯側身彎腰,壓低了聲音湊在她耳邊,語氣輕緩撩人,“朕可以給皇後暖床。”

楚辭遲疑地看着他。

秦堯彎腰指尖勾起她的下巴,指腹輕輕摩挲着,目光裏帶了點漫不經心的壞,他說:“只是一國之君給你暖床,你拿什麽來換?”

楚辭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一下子就紅了,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眼神飄忽,看天看地就是不落在秦堯身上。

“為什麽不看朕?”秦堯步步緊逼,額頭抵着她的額頭,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躲閃的神情,看她抿緊的嫣紅的唇,還要故意來問,“為什麽臉紅?”

其實早在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楚辭就已經知道秦堯只是在逗她,只是還是忍不住認真暢想了一下。

楚辭怕冷,一入秋就手腳冰涼怎麽也暖不熱,躺在被窩裏半宿都暖不熱,把自己縮成一團蒙着被子還是冷得發抖,好久都睡不着。

所以一到冬天,她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可以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陪着她,躺下就有暖暖的被窩和甜甜的夢鄉,一夜好夢到天明。

只是要那個人是秦堯……

那還是不要了吧,楚辭默默地收回目光,心有餘悸地想。

“因為看着你會臉紅,”楚辭被秦堯逗弄了好多次,現在已經很懂的要怎麽順着秦堯的話往下說了,于是十分真誠的說:“所以才不敢看你。”

她說得認真誠懇,甚至還用又亮又圓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你,看起來有十二萬分的真誠。

“別看了,”秦堯先是霸道地蒙着她的眼睛,然後才一手托着腿彎一手扶着她的肩背,把她打橫抱起,語氣随意地說:“該回去睡覺了,熬夜會長不高的。”

楚辭十分在意這個問題,立刻緊張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睜大了眼睛抓着秦堯的衣襟急切問:“真的嗎?那你們都是因為以前都睡得很早,所以才長這麽高的嗎?”

“不是,”秦堯腳步輕松地跨過門檻,抱着她回到飛鸾殿, “還要多吃,你太瘦了。”

秦堯第一次見她就說她太瘦了,抱她的時候又說,楚辭從來都沒有當真過,畢竟宮裏面姿态楚楚如弱柳扶風的姑娘數不勝數,她在其中并不顯得瘦弱。

可是她也不如她們高,于是楚辭和齊苼站在嬌豔動人的宮女旁邊,簡直就像是高門大戶的世家小姐身邊站着一對凄苦的讨飯姐弟,珍珠裏面混進了兩塊石頭,白玉裏面藏着的黑絮,凄慘的不行。

楚辭很想長高,至少要比現在高一點,不然每次看秦堯都要仰着頭,脖子會疼的。

她立刻下了決心,“我以後會多吃一點的。”

“多吃點,長長肉,”秦堯把她放在床上,随手捏了捏她的臉,“不然看起來總是有點可憐。”又指了指靠近早就放置好的軟榻,說:“朕睡那裏,有事可以叫朕。”

“好。”楚辭愣了一下回道,然後又一臉緊張地拉住他,“等等,”她主動說:“我們可以換換嗎,我睡軟榻?”

秦堯着鋪着紅被的大床,不置可否,問:“床上放了什麽東西?”

楚辭紅着臉目光躲閃不作聲。

秦堯随手抽開一個小抽屜翻看,裏面嘩啦地掉出來一摞東西,畫的栩栩如生的春宮圖紛紛揚揚如雪花一樣地落了一床。

楚辭:“……”

秦堯:“……”

作者有話要說:  春宮圖:我就看看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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