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宮裏雖不是金磚鋪地白玉做牆,可是大爻幾百年的傳承,底蘊還是有的。

這些用來給皇子們啓蒙的物件,個個做的精巧風雅,瞧着不像是風月之物,倒好像是能流傳千古的傳神之作。

金子打成薄薄的一片,上面精巧絕倫地細細雕刻镂空,長發鋪陳鴛鴦交頸,眉眼細致溫柔,玉體橫陳,薄汗也帶三分春情。宣紙細軟,連簡筆描繪的人物都化成了一灘春水,只是淺淺一瞥,都能讓人筋骨酥軟,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師之手。

楚辭一瞬間連指尖都是紅的,她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裏,東瞅西望地沒有着落點,最後只能落在秦堯身上。

秦堯看起來從容淡定,看到紛亂落下的冊子畫卷也臉色不變,甚至還慢條斯理地把所有的東西都歸攏到一起,挑眉看着楚辭,平靜問:“因為這些東西?”

秦堯看起來實在是太淡定了,風輕雲淡的好像這都不算什麽事,他的從容感染了楚辭,楚辭感覺那種讓人沒法喘氣的窘迫感消退了一點,但還是趕緊擺手解釋,窘迫道:“不是的,我也不知道這裏會放這些東西。”

這是實話,匣子裏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打開看過,也一點不感興趣,根本沒有想到裏面被人放了這些東西。

“那是因為什麽?”秦堯耐心地問:“不喜歡這張床?還是覺得睡着不舒服?讓人來給你換一張。”

楚辭猶豫,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但又擔心他真的叫人來大費周章地另外再換一張床,就忍着臉熱,說:“不,不是的,是因為底下放了東西,很硌人,所以我才……”

秦堯思考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麽,上前掀起鋪着的褥子,露出下面撒着的一層紅棗花生桂圓蓮子。

這些東西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個頭勻稱通身飽滿,顏色鮮亮得讓人極有食欲。小小的一個,藏在厚厚的軟被下,本應該是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也不應該會有硌人的感覺。

秦堯摸了摸被褥,很厚很軟,帶着陽光曬過蓬松的味道,沒有絲毫的偷工減料。他不由地側頭看了一眼楚辭,覺得自己之前對她“嬌氣”的評價太不恰當了,也實在是小看了這些世家小姐的嬌慣。

這哪裏是嬌氣,這明明是金貴!

白玉都沒有她貴重,白瓷都沒有她脆弱,撒一顆小豆子都更硌得她睡不安穩,鋪一層軟被都讓她輾轉反側。

秦堯突然覺得,他這些年攢下的銀子也許還不夠養這樣一只可愛的小花仙。

楚辭偷偷地看秦堯,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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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堯說她“嬌氣”,楚辭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好,很給別人添麻煩。因此這次本來也沒想聲張,只悄悄地在軟榻上睡一夜就好,畢竟把高床軟枕讓給一國之君更合适,秦堯在大床上會睡得更舒服。

只要秦堯答應了,兩個人就相安無事,也算各取所需。可是偏偏秦堯察覺到了。

楚辭簡直都不敢擡頭,怕秦堯再說她“嬌氣”,那她就直到要無地自容了。

秦堯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快步走到她面前,擡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脖子,目光很沉地問:“你的痛感是不是要比普通人敏感許多?”

楚辭猶豫片刻,覺得這個沒什麽好隐瞞的,就點了點頭,“是,所以很怕痛,也很怕受傷,吃藥也會覺得很苦,喜歡吃糖。”

簡直是什麽時候都不忘記糖。

秦堯曲起手指摸了摸那兩道已經愈合,只剩淺淺的疤的傷痕,“那這個豈不是一直很疼?”

楚辭怕癢,她的脖頸很柔軟也很涼,秦堯的手溫暖又粗糙,她忍不住又想笑又覺得很舒服,就彎着眼睛說:“現在已經好了,不疼了。”

她說不疼了,秦堯卻忍不住想那天她幾乎是不要命似的掙紮,在他面前流了那麽多血,紅着眼睛卻沒有喊一聲痛。

因為她知道在場的人沒有能包容她的撒嬌和求救的,沒有她可以倚靠和相信的,她只能靠自己,疼了也只能忍着。

可是現在卻會對着秦堯說——床好硌,我睡不着,可不可以跟你換換啊。

雖然她好像沒有察覺,但是确實已經對秦堯放下戒心防備,會毫無所覺地對着他撒嬌抱怨。

秦堯揉揉她的頭發,跟她保證,“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楚辭就很乖很軟很信任地對着他笑了。

“硌就把它們都揀出來,不喜歡床就讓人來換,瞧誰不順眼就把他打發得遠遠的,這宮裏現在就是你的,你想做什麽都行,想怎麽做都可,不會有人膽敢攔你。”

秦堯看着她輕聲說,“你不用受一點委屈。”

楚辭就十分懂得順杆爬,立刻可憐巴巴地說,“那我想吃糖,可以嗎?荷包裏已經空了,我今天都沒有糖吃了。”

“不可以。”秦堯十分無情地說,“換個條件。”

楚辭想了想,舔了舔嘴唇又說:“那我渴了,想喝酒。”

“這個也不行。”秦堯不容分辯地拒絕。

楚辭就不說話了,用那種“我這麽相信你你竟然騙我還說我想做什麽都可以”的眼神看他。

秦堯側身避開她的視線,故意冷聲道:“你想今晚就這樣睡?果子還撿不撿了?”

“撿。”楚辭委屈巴巴地說,跪在床上轉身,把它們一個一個撿起來,因為手太小拿不住幾個,就塞了個紅棗到嘴裏。

她不小心碰到了一張金冊子,嘴裏含着東西,還含含糊糊地指揮秦堯,軟軟地指責他,“你怎麽還沒有把這個拿走呀?”

秦堯不太想碰這些東西,感覺手指摸過的地方都要燒起來了,又熱又脹的難受,可是又不能讓楚辭來,只能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着,和其他的東西一起,随便找了個匣子裝起來蓋上,眼不見為淨。

楚辭一手抓着一把果子,另一手就捏了紅棗來吃,吃完了棗核又沒地方放,就都攢在另一個手心裏,不一會就小松鼠一樣地腮幫子鼓了起來,連呼出的氣都帶着甜甜的紅棗味。

看起來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做什麽的。

秦堯捏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下來,頭疼道:“站遠點,朕來收拾。”

楚辭就跟在他身後團團轉,黏人得不行,還給他喂紅棗吃,認真地跟他說“這個好甜好好吃啊”,吃完了還要伸着手要他把濕淋淋的棗核吐在她細白的手心。

秦堯覺得手指上的燥熱順着手臂一路攀爬到了心口,讓他心煩意亂。

好不容易收拾好一切,秦堯摁着楚辭讓她躺下,粗暴地給她蓋上被子一直蒙到頭,催促她,“快睡。”

楚辭在床上打了個滾從另一頭鑽出來,頭發亂糟糟的,眼睛很亮,臉蛋紅撲撲的跟他說:“你還沒跟我說好夢!”

楚辭今晚臉上的紅暈一直都沒消失,秦堯本來還以為是害羞或者高興,直到現在才發現她雀躍的有點不正常,就摸了摸她的額頭,問:“暈不暈?”

楚辭撥浪鼓似的搖頭,把自己晃趴到被子上,又笑呵呵地說,“不暈,但是你不要亂動了,我都看不清你長什麽樣子了?”

秦堯心道:“反正看清了你也記不住。”

但他不會跟一個醉鬼一般見識,尤其是一個只喝了兩口就醉了的,看起來很可愛的醉鬼。

秦堯很敷衍地說,“好夢。”問她,“現在可以睡了嗎?”

“可以。”楚辭于是很認真地自己爬回去躺好,拉着被子蓋到下巴,閉上眼睛甜甜地說:“好夢。”

這兩個字就像是一個儀式,每天晚上她睡覺前都會說,只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回應,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互道“好夢”,然後一起睡覺。

秦堯就像個勞累一天好不容易安置好調皮的小搗蛋鬼睡覺的老父親,只是還沒走出兩步就感覺到落在背上的視線。

他無奈地回頭,就看到剛剛已經閉上眼睛的小騙子,現在裹着被子眼睛發亮地側躺着看他。

“又怎麽了?”秦堯簡直是精疲力盡地問。

這一天耗時耗神,大典大婚和楚辭的生辰,每一個都讓他心力交瘁,現在不知哪個“有心人”還在金冊上塗了東西,讓他現在——很難受。

楚辭這個磨人精竟然還要給他找麻煩。

楚辭不知道秦堯現在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她開心地裹着被子在床上滾了滾,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請求,“你可不可以再跟我說一聲,生辰快樂。”

秦堯目光軟了下來,感覺楚辭就像是長在了他的命門上,不管做什麽都讓他生不起氣來。

他轉身回到楚辭身邊,手掌搭在她額頭上,溫聲祝福,“生辰快樂,以後的每一年都要健康平安,幸福快樂。”

健康平安,幸福快樂,這世間最樸實無華,又最難以實現的願望。

在祝福中,楚辭閉上眼睛,一瞬間就陷入香甜的夢鄉,嘴角勾起,快樂的像個孩子。

一夜好夢。

第二天一早,秦堯輾轉從夢裏醒來,他手臂擋着臉靜躺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後側頭看了一眼楚辭,楚辭還沒醒,他便狼狽地自己攏好衣裳收拾好,臉色很沉地輕聲推門出去。

門口已經有宮女侍人等候,他們見到秦堯立刻跪下行禮,秦堯卻避開他們往外走,頭也不回地吩咐,“不必跟來,皇後還睡着,你們就在殿外等着伺候。”

秦堯走的很快,腳步匆忙,一眨眼就消失在他們視野裏。明月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又回頭透過殿門看着熟睡的楚辭,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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