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楚辭愣了一下, 看着秦堯陌生又熟悉的英俊面容, 柔順地垂下眉眼, 一幅郁郁不得言的神情。

她瓷白得像一捧雪, 唇紅齒白烏發如煙, 垂眼時冷清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小花仙,擡眸流轉嫣然一笑, 又純又豔得像是萬千繁花一瞬盛開。

秦堯喜歡看她獨處時安靜娴花映水的恬淡,也喜歡她調皮飛揚時的意氣風發, 卻不喜她默然無聲悄然神傷。

他正欲開口, 楚辭卻變了神情, 咬着唇憤憤地看他一眼,突然合攏雙手微微施力, 微涼柔軟的掌心覆上秦堯略顯粗糙的面,手腕晃動, 揉面團似的, 把當朝天子冷冰冰的臉,揉搓成了消融的水。

秦堯:“……”

楚辭很兇地瞪大了眼睛,圓乎乎的眼角和嘟起的嘴,張牙舞爪地說:“看什麽看, 我不能揉嗎?”

說完了氣勢洶洶的一句話, 想了想又氣弱地補上一句:“你之前還一直揉我的頭,我都從來沒有抱怨過。”

秦堯:所以這是禮尚往來?很好——那以後再像揉你的頭都不需要找理由了。

楚辭莫名地覺得後背有點涼,但輸人不輸陣,她強撐着沒有退讓, 手卻不敢再動,只乖乖地貼着秦堯的臉,像是貼在溫暖的火爐上,惬意得讓人昏昏欲睡。

兩人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氣勢,一坐一立相得益彰,一高一矮兩相得益,一美一俊天造地設,楚辭低頭秦堯擡眼,楚辭的手覆在秦堯面上,秦堯的手虛虛地環着楚辭的腰,全無對峙的氣氛,倒好似兩情脈脈,此時無聲勝有聲。

楚辭心裏虛的不行,怕他突然冷漠也怕他突然流氓,怕他否認也怕他點頭,一顆心七上八下,分出一絲想“再喜歡又如何,現在對着的還不是我”,還亂七八糟地想着“以後。”

以後——多麽遙遠而讓人憧憬的遠方啊,可是她的以後在哪裏,在誰身邊?又,還有他們的以後嗎?

秦堯莫名奇妙地輕笑,語氣漫不經心卻充滿了寵溺,又柔又磁性地低語:“可以,想怎麽揉都行,想揉哪裏都可。”

楚辭覺得秦堯整個人都很流氓,連說一句正常的話都顯得不正經,她憤憤地揉了最後一把,小手抵着他的鼻子把人推的遠遠的,紅着耳朵生氣道:“好好說話!”

“朕哪一句說得不正經?”秦堯手指勾着楚辭腰上壓袍角玉墜的流蘇,順着她的力道後仰,眼睛一直看着她,含笑道:”還是因為皇後心中想的不正經,所以聽到耳裏的話才覺得不正經?“

這人簡直巧舌如簧巧言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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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耳朵通紅跺腳氣憤道:“你胡說!”

胡不胡說的,自有心證,秦堯哪裏在乎楚辭會不會想他是個土匪,只是見不得她悶悶的神情,胡言亂語地哄她罷了。

見她有了精神,還能指着他生氣,自然不會在意一朝天子被人揉了臉拍了鼻,還要主動湊上前來哄她,點頭道:“對,是朕胡說。”

他這樣好的态度,把楚辭一腔言辭都堵回肚中,再說不出口,倒是更惱了。

秦堯卻換了話題,語氣漫不經心,眼睛卻專注地看她,問:“阿辭,你少時可有什麽印象深刻的人物?”

楚辭從小到大都不曾主動踏出過楚府的雕花朱門,整日都在小院的一畝三分地地,擡頭只能望得見那一片天,低頭只看得見腳下爬過的幾只蝼蟻,身邊翻來覆去只有幾人,哪裏去見“印象深刻”的人。

秦堯卻又不動聲色地給了提示,“不拘什麽身份,也不管什麽年紀,只要你還記得。”

楚辭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識地要去摸左手手腕上的紅痣,卻被秦堯一把抓住。被秦堯的動作驚醒,楚辭抿了一下唇,低聲說:“你這麽一提醒,好像是有這麽一個人。”

“是誰?”秦堯勾唇一笑,循循善誘道:“你還記得他是什麽模樣?”

“記得。”楚辭喃喃,然後眼神一亮,像是扳回一局似的,幾近于炫耀地說:“怎麽可能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我喜歡的人就是他。”

秦堯看起來不為所動,楚辭忍不住添油加醋道:“可喜歡可喜歡了,喜歡得不得了!”

“哦。”秦堯故作冷漠,平靜回應,“你喜歡他哪裏?”

楚辭不怎麽會騙人,連說喜歡都一時找不到可以佐證的理由,想了片刻,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雖然他又瘦又小,還黑黑的窮窮的,喜歡捉弄人,老是吓唬我,可是他給我糖吃。”

“雖然那是最便宜的糖,又糙又澀也不甜,卻是他能給我的最好的。”所以她珍惜得不得了,畢竟,那是她昏暗的過去品嘗到的唯一一絲甜。

“我喜歡他陪着我。”那是冰冷夜下唯一溫柔的亮色,雖然如螢火只一瞬,卻照亮她很多個驚醒的夢裏。

“我喜歡他送給我的糖。”所以以後不管長到多大,吃過多少美味精巧的糖果,讓她留戀念念不舍的,還是那個黏牙的饴糖。

“喜歡他送給我的所有。”包括留給她的,一件洞穿胸口的血衣,和來不及道別的結束。

激烈的抗争統統被無情壓下,柳樹下被吊起在籠子裏的幾日幾夜熬幹了她所有的期許,哥哥不忍又悲傷的神情則是擊穿她的最後一箭。

“喜歡他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不要逞英雄也不要随便對人許諾。”楚辭神情悲傷,眼中彌漫着袅袅悲意。

“會讓人家傷心,也會讓自己受傷的。”

秦堯一直靜靜地聽着,此時卻慢慢開口問:“後來呢?”你很傷心嗎?

“後來……”楚辭抽回被秦堯緊緊抓住的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紗,出神道:“後來他死了啊,是我害死了他。”

她語氣缥缈,像是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回憶裏,喃喃道:“是我害死了他。”

“他死了,父親讓人殺了他,只剩了一件沾血的衣裳留下來,然後在柳樹下,我被關在籠子裏,父親在我面前親手燒了它,什麽都沒有留下。”

泣血的悲鳴也換不回黃泉上的引路人,滔天的憤意也改不了只手遮天的權勢,徒餘一處心兩地墳。

秦堯卻再忍不住,抓着她的手摁在心口,那裏隔着一層衣衫有一顆蓬勃跳動的心髒,也有一道猙獰淩冽的傷口,是一道思念也是一言承諾——“叫聲小哥哥,我帶你走。”

年少時的少年有一腔比天高的情誼,也有一字重千金的諾言,要言出必行,要扶困濟危,要世間所有的事都按着心意走。

現實卻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

楚辭軟軟乖乖地叫他哥哥,柔柔地在月下等他,珍惜地把他送的不值錢的玩意兒都藏好放在床下的寶貝箱子裏,每晚的晚飯都偷偷藏下一半分給他,沖亮晶晶的充滿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楚府高高的牆垣攔不下他,相府重重的守衛擋不住他,只要他想,他可以帶着楚辭飛天遁地無所不能。

可是最後,他只能帶着一身傷口,留下沾血的衣裳,狼狽地逃回去,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

像個失敗的懦夫一樣。

楚辭被留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從充滿希望到滿心失望,再到想都不敢想。有人給她一片無際的天空,也給她一只狹小的牢籠;有人給她螢火般的驚喜,也用鮮血親手澆滅;有人給她堅實的倚靠,也留她無助的凋謝。

老師走了,月下的小哥哥走了,到了最後,連從小陪伴她的哥哥也走了。

都是為她都是因她。

秦堯閉上了眼睛,面上浮現出掙紮的猶豫之色,問:“要是他還活着嗎,你還願見他嗎?”淡定從容之下,是滿心的痛意和悔意,恨不當初,恨為何不能再早些……

楚辭卻毫不猶豫地搖頭,堅定地說:“不。”

“不見。”

怎麽敢見他呢?

懸在頭上的最後一刀落下,痛得鮮血淋漓也快意得痛快淋漓!

秦堯咽下口中的話像是咽下了一口的鮮血,經年的傷口仿佛回到了利箭穿透皮肉的那一瞬,連心口都痛了起來。

他勉強一笑,擡手揉亂了楚辭一頭長發,溫和地對她說:“叫一聲哥哥。”

楚辭在稱呼上向來尊禮守矩,秦堯比她大,叫一聲哥哥也不逾矩,于是她茫然又乖順地喊道:“哥哥。”

秦堯卻一貫得寸進尺的土匪模樣,讓人叫了哥哥猶不知足,還說:“再叫一聲小哥哥。”

楚辭終是忍不住看他,眼神奇怪,含蓄委婉地提醒,“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幾歲?”

怎麽可能不知道,楚朝比楚辭年長五歲,秦堯比楚辭大六歲,所以事實上,秦堯比楚朝還要大上一歲。

這樣還讓人叫“小哥哥”,也無怪乎楚辭叫不出口。

可是明明以前還叫人“小哥哥”,現在就這樣嫌棄?和秦堯講不得道理,他捏着楚辭下巴威脅道:“叫,還是不叫?”

“不。”楚辭很有原則,堅持道:“我不會叫的。”

秦堯卻突然逼近,盯着她的眼睛說:“不叫朕就親你了。”

楚辭:“……”

秦堯湊近,做出一副流氓姿态,楚辭推着他的脖子慌張求饒道:“我叫。”

秦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專注而溫暖。

楚辭小聲道:“小哥哥。”一言出而雙眼盈淚,卻不知為何。

秦堯溫柔地把她攬在懷裏,姿态如參天大樹細心護着腳下生長的幼花,承諾道:“叫一聲小哥哥,以後朕護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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