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楚辭睡的并不安穩。

四肢百骸裏無所不在的痛意, 像是細小的針刺入皮膚紮入骨髓, 五髒六腑卻像是被一柄大錘子高高砸下, 把所有的肺腑都砸得稀巴爛, 然後再一點點拼湊起來。

她很冷, 身上所有的溫暖好像都跟着沉睡不醒了,她覺得自己眉毛上逐漸泛上了霜意, 她在逐漸變得冰冷,一點一點地安靜死去。

楚辭早已習慣了。

從還很小的時候, 就有蒙着臉的只露出眼睛的大夫, 一言不發強硬地給她灌下各種湯藥, 然後冷眼看着她痛苦在地上掙紮求救。

那時候的記憶太漫長了,長的好像一輩子都是在別人漠視下狼狽翻滾度過的。

只有楚朝, 她的哥哥,會小心把抱着她放在膝蓋上, 痛苦又憐惜地為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和塵土。

那是父親唯一默許的, 他們兩個可以親近的時刻。

楚辭不想看到楚朝難過,更加不想看到他的難過是自己帶來的,所以勉強沖他一笑,假裝自己一點都不痛。

哪怕她痛得都快要死了, 覺得自己已經碎成塵土了, 也還是紅着眼睛流淚,笑着說:“哥哥不要哭,我一點都不疼,真的!”

因為她知道, 一慣無用只會撒嬌的人,是會被抛下的。

她不想再被孤身一人留下了,一次又一次地。

哪怕這樣痛,這樣苦,只要有人能夠陪着她,她就可以撐着活下去。

可是最後他們還是走了,所有人都走了,老師被她連累辭官流放離開了京中,月下翻牆來見她給她帶糖的小哥哥死在她面前,連楚朝也死了,死在了她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都不在了。

楚辭好像又變回了那個丁點大的小女孩,坐在書房裏,大爻德高望重的新先生正刻薄地奚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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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睜着眼睛看着他不停張合的薄薄嘴唇,耳朵裏嗡嗡作響,除了一句話什麽都聽不到了,只記得老師要走了。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能夠稱得上先生的人很多,能夠當老師的人卻很少。

趙大人從來沒有說過願意收她為弟子,她卻一廂情願自以為是地,擅自在內心稱他為老師。

可是現在,她的老師就要走了,卻從來沒有跟她提過一句。

她還記得在老師的引導下,第一次擡頭看到天時那種震撼到失聲的悸動。她生于小院長于小院,這院子就像一個牢籠,困着她囚着她,讓她帶上枷鎖,将她馴養。

所有人都對此樂見其成,眼見着她長成一個聽話的傀儡。

只有老師看着她的目光痛惜。他娓娓道來這一生行經處秀麗的山水和風土人情,把天地遼闊我只偏居一偶的壯麗如一幅畫卷在她徐徐展開。

楚辭第一次知道了天地之大,也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這般廣闊的天下中,還可以有一個——“我”。

打斷的脊骨依然在,這次被連起來了;消失的信念依然殘餘,這次它蘇醒了。

楚辭醒的茫然痛苦,可是也醒得暢意痛快。

她生出了意欲翺翔九天的雙翼,卻仍被困于咫尺的牢籠,她想要自由,卻有人逼她成為困獸。

她開始反駁先生教導的話,反抗楚序微的控制和裁決,她也被更深的責罰更嚴的苛責。

楚辭有時候撐不下去了,就會想想,老師描繪出的美景,會珍惜老師說的,如果将來有機會,他願意帶着她把這世間山水都踏遍。

可是現在他就要抛下自己走了。

秦堯察覺到楚辭的不安,以為她是太痛或者太冷了,抱着她把她攬在雙臂間,攏着被子嚴嚴實實地包裹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額頭,一手攬背一手摩挲着她的後頸。

語氣安撫道:“朕沒走,會一直陪着你的,別怕。”

楚辭仍舊陷在漆黑的夢中醒不過來,她回頭看了一眼,所有看守小院的人都沒有察覺她就要逃出去的。

小院的樹上有一對鳥在這裏安了巢,沒過幾日就有了小小的鳥蛋,歡歡喜喜的叫聲讓冷清的小院都熱鬧許多。

楚辭去上課和回來的路上,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眼睛中是純淨的欣喜,就像小孩子得到了自己喜歡的玩具似的。

可是就在今天傍晚,下學後有人徑直把她帶到了樹下,讓她看着——

下人搬來梯子爬上樹,掐死了孵蛋的雌鳥,屍體扔到樹下楚辭面前,拿着三顆溫熱的鳥蛋,在楚辭面前,一個一個地,砸得粉碎。

整個傍晚,如泣的夕陽下,都是日暮而歸,帶着滿載而歸食物的欣喜父親,悲鳴到凄厲的叫聲,叫到清亮的鳴聲嘶啞幹啞。

楚辭坐在窗前,不言不動,不飲不食,宛如一個木偶,看着顏色華麗的孤鳥,在巢穴裏妻子的身體旁交頸悲泣,然後蒲扇着翅膀,低頭蹭着地上沾了蛋液的土地。

那僅剩的最後一只鳥最後仍然死了。

在夕陽最後一絲餘晖下,宛如一只利箭,撞在了楚辭的窗前,将一身羽毛染到通紅。

一只鳥尚且如此,然而人心最是莫測。

深夜,楚辭搬着被衆人遺忘的梯子,爬出了高高的牆院。

她站在高高的,以往仰着頭也看不到頂的牆頭上,第一次得以俯視她居住的小院。安靜,冷清,平常,破舊。

沒了以往的畏懼,它只是個普通的房子。

楚辭踩着狹長的,只能容得下一只腳的窄磚,張開雙臂感受從指尖吹過的風,擡頭看着厚重廣袤的夜空。

就算是沒有星月流雲,它也很美,因為它足夠寬容。

楚辭要去做一件事!

她想去問問老師,他曾經說過的話還能作數嗎,她願意跟着他,做侍女書童什麽都可以,他可不可以帶她一起走。

她很好養活的,一粒米一滴水就可以活下去,會很乖很聽話,只要能帶她離開。

不過要是不行,楚辭也不會心生怨怼,她想端端正正地站在老師面前,對着他鞠一躬行一禮,叫他一聲老師,道一聲此去山高水遠,老師珍重。

她所求不多,如今能求的更少,甚至連一句當面的道別,都讓她無比珍惜。

楚辭跳下牆頭的時候,樹上伸出的枝桠勾掉了她一只鞋子;楚辭沒有回頭,漆黑無人的街道寂靜可怖,楚辭沒有回頭;小巷裏野犬嘶吼惡意的叫聲,楚辭沒有回頭。

她光着一只腳,一往無前地往前奔跑。

楚辭從來沒有出過門,也不知道老師居住的府邸在何處,只能憑着老師以往随意說出口的只言片語,拼湊出一幅并不完整的拼圖。

她只是想去說一句告別而已啊。

光着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奔跑時帶起的風從耳邊飛過,胸腔裏跳動的心髒鮮活有力,她的眼睛明亮有神。

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這種“活着”的滋味。

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有了生命。風在說“跟着我,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樹在說“聽着我,我在為你唱歌”,花在說“看着我,一見到你我就忍不住變得很開心”……

她好像找到了“自己”。

在風的指引下,在樹的歌聲中,在花的呼喚下,楚辭看着面前燈火通明的高大府邸,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低頭拽了拽裙角,想要遮住被碎石劃得流血的腳,然後又慌張地擦了擦臉,理順因為奔跑而亂糟糟的頭發。

楚辭滿懷期待地上前去敲門。

那門太高太大了,就像是一尾小魚前無法逾越的天塹一樣,楚辭要踮着腳伸直了胳膊,才勉強碰到黃銅的門環。

她抓着冰涼的門環,額頭抵着朱紅的大門,小心地喘着氣,輕輕地在門上磕了一下。

深夜裏很是寂靜,一點點的聲音都被放大無數倍,遠遠的地方,一聲狗吠就近得像是響在耳邊。

沒有人來開門。

楚辭鼓起勇氣又敲了一下,心跳得又急又高,像是要蹦出來了一樣,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平凡的臉來。

“誰啊,三更半夜鬼敲門的,奔喪來的啊!”那人不耐煩地攏着衣裳,撐着門睡眼惺忪地謾罵道。

楚辭沒有和這樣粗俗的人打過交道,往後退了一步,一時有些膽怯,最後還是上前一步,小心又謙卑地說:“老師……不,不是,趙大人是不是快要離開了,我可不可以見見他,求求你了!”

下人睡的正香被吵起來,本就心生不耐,聞言睜開眼睛看她一眼,立刻嗤笑道:“哪裏來的小叫花子,也好意思求着見我家老爺!”

楚辭難堪地理了理衣裳。她的衣裳本來好好的,可是不小心闖進了一只野狗的地盤,被一口咬在腿上,拽破了衣裳,還流了血。

她自知說什麽都無法取信于人,只能凄凄切切地哀求,“求求你了,讓我進去好不好,只是見一面我就走,好不好?”

這下人是個慣會見人下菜的,聞言抱着手臂道:“你是替誰傳話?”要是有利可圖,替她說一句也不算什麽。

楚辭以為有了希望,眼睛一亮,“是楚辭,楚府的小姐!”

下人立刻皺緊了眉頭,嫌惡地看她一眼,惡毒地揣測:“楚相?他都把我家老爺攪合得辭官了,怎麽,還不放過啊,非要逼死老爺才成嗎?”

他才不關心楚相是個什麽人,他只知道趙大人倒了,他就沒了活計,吃飯活下去都成問題,誰還替別人高風亮節。

下人惡狠狠地推了楚辭一把,把她推得跌倒在地,看着她失神的小臉,快意地說:“我家老爺吩咐了,楚家來的人,不管是誰,一律不見!”

“不,不要!”楚辭拉着即将合上的大門,哀求道:“不,我不是楚家的,老師不會不見我的!”

“那老爺更加不會見了,老爺不再見客,誰都不見,請回吧!”下人一巴掌拍開她的手,往後看了一眼,随意道:“楚家的人來接你來,回去吧。”

楚辭一僵,關閉的大門拍到她額頭上,背後冷漠審視的視線,就像毒蛇一樣爬上她的後背。

她不敢回頭。

就好像不回頭,這就只是一個夢,挂在枝頭的鞋子不會墜地,路上那些如影随形的跟随,和見她被野狗撕咬時快意的輕笑就都不存在。

不回頭,面前的這扇大門就還有可能為她打開,她還有機會站在老師面前,說一聲告別。

她不會再想那麽多了!她什麽都不求了!老師被她連累辭官遠放,她不會再想着求他帶她救她了,她不會再妄想永不可及的自由了!

老師要好好的!要活着!要離她遠遠的!

“小姐。”背上落了一只冰涼的手,有人冷冰冰地說:“老爺和大公子就在馬車裏,等着接小姐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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