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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個小時,華永新家的大女兒回鄉這一消息傳遍了整個華溪村。這其中既和那些反應過來認出的她人有關,也和她弟弟華榮格以及弟媳不遺餘力的宣傳有關。
總之,得知這一消息,在鎮上擺攤賣菜的華永信永新兩兄弟立刻開車趕了回來。開的是哥哥永信用來拉菜的敞篷三輪車。幾年前,他把相當一部分的農田用作菜蔬的種植,從此村裏将近一半的蔬菜由他提供,剩下的一半則是衆人自家地裏産的。他們最不缺的就是土地。
村子裏,一些去過大城市打工的年輕人們,正在圍觀那輛停在空地上的黑色車子,打量着,争論着。盡管他們不少人打聽過這類車型的價格,可眼前這輛外形流暢,漆面黑亮光/滑,內配真皮坐椅,還擺設着價格不菲的車載香水,價格應遠遠比他們想象的要高許多。沒人敢下結論,但所有人都在心裏得出了另一結論:阿卓發達了。
年輕人看着車子免不了手癢,有人輕輕摸了一下車前蓋,警報聲立刻響徹山谷,甚至穿過無數牆體,隔空傳到了坐在沈華房間裏的車主人耳朵裏。懷卓并不在意這些。
幾分前,華螢背着書包出現的身影打斷了這對堂姐妹久別重逢的相擁。剛睡醒的華螢認出懷卓後,明顯吃了一驚。“媽媽!”她對沈華說,“我之前跟你說的就是這個長卷發的怪阿姨。”
懷卓還沒來得及為那句表明她身份的“媽媽”難過,就被她下一句弄得哭笑不得。很長一段時間內,“長卷發的怪阿姨”仍是她的代名詞,這昵稱是如此親切而可笑。
沈華朝她微笑。這也正好解釋了為何剛才她見到懷卓時的波瀾不驚。她是個聰明人,毫不費力的就能從女兒含糊的,讓人懷疑是否真實的敘述中辨別出“長卷發的怪阿姨”是誰。
“好吧。”懷卓說,她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了一切。“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現在,你要去學校了嗎?”她小心翼翼的問,其中的挽留意味不言而喻。
出乎意料的,沈華選擇了留下來。用了一個非正當的,卻能讓人諒解的理由,這也是她工作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抛下老師的職責。只為她,只因是她。
華螢聽話的點頭,小跑着沖下了院門前那坡度不緩的走道。“那孩子和你很像。”沈華見狀,不痛不癢的說了句。随既她不給懷卓回答的時間,直接領着她往她的房間走去。
沈華的家和老宅的格局相近,只是全部用磚塊砌成小樓房,房間更多,二樓是相通的回廊。這裏住的人口較多,關系也要複雜一些。好在村民間的關系還算融洽,沈華又是受人尊敬的老師,沒人會找她麻煩。
她的房間面朝東方,采光最好。夏日的清晨,她将迎着日出而醒,開始新的一天與昨日無異的生活。從一開始,她就是個生活規律的人,從不輕易改變,無趣又穩定。結了婚有了女兒後,她特意調整了生活節奏,和女兒基本一致。除掉周末以及節假日,她的一天安排如下:
早上六點起床洗漱,然後準備一家人——公公婆婆、養父、女兒、她自己以及一年難得回來幾次的丈夫——的早餐。随後她和女兒一起出門去學校。午餐不用她準備,婆婆心疼她如自己女兒,特意為她省下了做午餐的時間,延長午覺時間。午覺後,她會叫醒女兒,繼續去學校。可以說,晚上是她相對自由的時間,孩子和老人們睡得較早。她們睡下後,沈華便拿過前一天晚上留在床頭櫃上的書,依情況而定閱讀的時間。
有好幾次,她從書本擡起頭,毫無征兆的,感覺到房間的光線凝固下來,來自遠方的消息穿過這如絲般的線條直達她心裏,令她湧起一陣悲涼又迷惘的失落感。通常這之後的第二天,她會收到來自遙遠的另一城市的銀行彙款單,且收信人都是同一個人。
華榮進外出打工後,會定時往家裏彙一筆錢,但無論那張單子上的數字變化幾何,都不會引起她的絲毫感觸。唯有華懷卓從一而終的那張彙款單能勾起她深藏的思念。
她從沒用過那筆錢,甚至沒向任何人提起這回事。她知道,自從懷卓在城市裏有了穩定收入後,她每個月不定時給家裏寄信和彙款時也會順便彙一份給她。她彙款的時間總是很随意,要不是巧合不算多,沈華都要懷疑兩人是不是有心靈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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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彙款單後,她所做的事就是,再返還給她。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信件來往,只靠那一來一回的彙款單來确認彼此還活着。更多的消息則靠親友們無意識的傳播。若不是懷卓一回來就說要找沈華,弟弟華榮格還以為她早就忘了阿華姐。因為從她寄回來的信中,向來廖廖幾筆的簡述中從沒提到過沈華。
沒人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種默契,才讓兩人選擇了同樣的方式,回避對方的消息。只因害怕突如其來的想念變成無可抑制的沖動。
基本就是如此,兩人才得以相安無事。
周末時,沈華就會帶上女兒回老宅。她會接替照顧老爺子的工作,她給他喂飯,替他翻身,為他擦拭如樹皮般幹枯迸裂的皮膚。下午涼爽之際她會去菜地幫幫忙,養父在種植上是一位好手,菜地裏布滿了鮮紅的番茄,嫩綠的青瓜,以及長相喜人的小白菜等等。之後若是還剩時間,她會去看那位發誓終生不嫁的神志不清的老姑媽。沒人知道她具體是從什麽時候得了臆想症,當家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後,已無可挽回。
老姑媽叫華梅,獨自住在老宅的一間小房子裏,幾乎沒出過大門。她穿着上個世紀流行的衣服,梳兩條粗粗的麻花辮。一雙大眼睛總是呆呆的注視家門口的方向,除此之外她還喜歡吮/吸手指。沈華猜測她還喜歡啃咬指甲,因為她的十指總是光禿禿的,帶着口水印。這位姑媽偶爾會清醒一段短暫的時間,只有這時,她才會和別人交談。可說出的話雜亂無章,似乎還把不同時代的人混淆在一起,讓聽者也迷失在歷史的迷宮中。在她生命裏的最後幾年,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少,最終消失殆盡。她認不出任何人,,對外界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任憑一雙無形的手把她拖到角落裏,讓灰塵落滿身上。
晚上是兩家人的聚餐時間,菜品多是當季的蔬菜,不算豐盛但美味。
懷卓離開後,她主動承擔起她的位置,承擔起一個做女兒的義務。盡管沒人要求她這麽做,她只是想讓自己好受一點。因為她是唯一一個知曉華懷卓要逃,不僅沒有制止,反而推波助瀾的人。懷卓離開的那一刻,長達十年的負罪感始終伴随着她,形影不離,擺脫不掉。
與此同時,華懷卓正帶着尋找寶物的銳利眼神打量着這間房間。和父母的起居室充滿了兩個人生活的痕跡不同,沈華的房間只擺了張單人床,和必要的家具,房間顯得很空,淺黃色的窗簾過濾進如夕陽的顏色,更顯空闊寂寥。唯一吸引她注意力的只有那一人高的純樸白書架,上面擺滿了或新或舊,或薄或厚的各種書籍。這其中,她認出了部分書籍是當初她省吃儉用,費勁心神送給她的。其歷史少說也有十五年,甚至于一些書的出生年代比她們還早。對此她又驚又喜,忍不住觸摸帶有歷史厚重感的書脊,仿佛一碰就會化成粉末的書皮。
“你還留着它們。”她低聲說,有種喜極而泣的啞意。“我還以為你扔了呢。”
“我怎麽舍得呢。”沈華微笑道。
懷卓眼睛亮了一下,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你為什麽不接受我的錢?”
“那不是一回事。”她回答。
這時,經過半個小時的車程,華家兩兄弟們回到了村裏。他們還帶回了豐富的原材料,準備大顯身手,做一桌豐盛的家宴,留住久未歸家的女兒的胃,再借此留住女兒。顯然,做父親的更了解女兒,他認定她不會再此久留,但仍想做最後的努力。
回老宅時,華永新被那輛車子定住了目光,車子旁兒子華榮格正在和之前那群人大聲争論着什麽。他被氣的面色通紅,“才不是!”他喊道,“我姐的錢都是她自己光明正大掙來的!”
那群因知道真相而嫉妒的年輕人不肯就此罷休。“你有什麽證據證明?”
華榮格被問的說不出話來,嗫嚅着:“我就是知道。”好在這時,他看見了父親和大伯,就像找到了靠山般,他挺直了身子。
華永新知道女兒在外做什麽生意,每一筆錢款的來源都能解釋的通。但他怎麽也想不到,頭幾年,上司以獎金的名義給予懷卓的禮物帶着濃烈的個人色彩。
順利打消了衆人惡意的推測後,華永新找起女兒來,尋遍家裏每個角落,可卻連女兒的影子都沒見到。最後還是兒子告訴他,“阿姐在阿華姐家。”
華永新頓時沒了笑意,顯得心事重重。他悶悶不樂的來到廚房,哥哥正在殺魚,鮮活的草魚在開膛破肚之後神經依然有反應。華永信擡起頭看他,不懂他的悲傷從何而來。
自從他執意要離開華溪村的那一刻起,兄弟倆的默契與親密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活生生割了一道口子。往日的情懷逐漸被淡化,就算他回來了也阻止不了這道看不見了裂隙。兩人終是越走越遠,這并不難理解,從兩人的名字中就可預測一二。
做哥哥的具有莊稼人顯著的特征,老實木納,誠實守信,擁有吃苦耐勞的堅定毅力。長期的風吹日曬使他皮膚黝黑幹裂,務農使他手指粗壯有力,手臂肌肉線條硬朗。而當弟弟的則更圓滑一些,他風趣幽默,處事大膽,因工作需要而變得肥胖,圓臉無時不顯露出模糊的快活感。兩兄弟的性格都很符合姓名,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們像是互換了身份。哥哥得到了弟弟的勇氣,弟弟卻繼承了哥哥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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