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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晚些時候,當餐桌逐漸漸被漂亮的陶瓷盤子裝滿,肉香彌漫在狹小的廚房間時,華懷卓才和沈華一起回了老宅。
學校則好放學,像鳥兒一樣叽叽喳喳,成群結隊回來的孩子們為這沉寂的村莊平添了幾分生氣。家裏聚滿了人,有歸來的孩子們,原本就在宅院居住的村民,還有來看熱鬧的,純粹敘舊的,以及一些旁親支戚。村莊建立之初,只有華姓這一大家庭,如果真要細細追究某人和某人的血緣關系,說上三天也不過分。而在這些後代中,當屬華懷卓最為耀眼。
作為今晚家宴的主人,華家兩兄弟熱情的招待每一位來客,端茶送水或抽煙喝酒,但并不會留下他們。來看熱鬧的村人走後,他們把圓木餐桌搬到了院子裏,菜品足足裝了兩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在這種火熱嘈雜的氣氛中,長期卧床的老爺子也來了興趣,讓人攙扶他下了床。老爺子頭幾年身子還算硬朗,只是這一病如山倒,腿腳不靈活之後連思維也像打了結一樣。
“今天是什麽節日?”老爺子睜着渾濁的黃眼珠子問,“吵吵鬧鬧的。”
“阿卓回來了。”二兒子回答道。
“誰?”老爺子又問。
這時衆人才知道,老爺子已經忘了他的孫女。二兒子不厭其煩的對他解釋,但當看見老爺子依然迷惘的眼睛,他不得不放棄。要等好幾個月後,老爺子那生了鏽的腦袋才會重新運轉。
在這些人中,只有華梅不受影響,聽到門外哥哥喊她的名字,她只當沒聽見,門縫都不曾拓寬一個指頭的距離。
懷卓被衆人包圍在院子中央,問各種問題。有人問她大城市是不是很好,她回答說不是,都是騙人的,還不如回家養豬過的自在。有人問她外面那輛車是不是她的,她回答說當然,難不成還是你的?還有人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回答說沒有。不再做解釋。
這種明明不耐卻還得微笑的場合讓她心煩,又不得不配合。
她只好用一只手拽着沈華——她的十指幹淨,沒帶婚戒,這一發現讓華懷卓欣喜若狂——不讓她走。沈華倒也配合,聽到她有趣的回答還會勾唇淺笑。懷卓覺得這群不知輕重的人也不是那麽的惱人。
與此同時,華榮格從外頭搬回了一箱啤酒,一箱孩子們最愛的碳酸飲料,也就是在這時,懷卓才想起堆在她車子裏的禮物。送給父親和大伯的名酒——兄弟倆都愛喝兩杯。送給爺爺和母親的營養品——兩人的身體狀況都不是很好。送給弟弟的手機——他跟她提了好幾次。送給弟媳的護膚品——給沈華購置時多出來的那一份。最後是送給孩子們和各家的零嘴小吃。買完所有能想到的人的禮物,懷卓才發現太多了,多到連後備箱都裝不下,只好移到後座上。
這其中當屬沈華的禮物最多,她給她帶了一份自己常用的護膚品,一瓶散發着淡雅清香的香水,一條最新款式的白裙子。她想把她所能找到的世上最好的物什都帶給她,但又怕這莽撞冒失的行為讓她反感。沈華就是這麽一個公私分明到讓人汗顏的人。
懷卓趕在正式吃飯之前把禮物分發到了衆人手裏,有假意推遲的,但更多的家人由衷的表達他們的歡喜。
“阿華。”她提着那純白的紙袋帶到沈華面前,不由分說的塞到了她手裏。“你拿着吧,沒花多少錢。”
沈華沒有拆穿她,也沒多看一眼紙袋裏的東西,這不禁讓她有些失落。她本來還想着給她帶一套精裝的書籍,但又不知現如今沈華喜歡那位作者、那本書只好作罷。她對書一向挑剔,挑剔的理由很簡單卻又讓人無從反駁:她只需翻上幾頁,就能決定要不要繼續看下去。可以說完全随心意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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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卓暗暗想着,若是送書,眼前這個人絕不會這麽冷淡對她。事實也正是如此,從沈華對書本的喜歡程度可以看出。
當晚,她拿出那三件精心準備的禮物時,只對那瓶小巧精致的香水感興趣。她不喜裙子,平時也只會在早上擦一點蘆荟膏。她今年快三十了,但皮膚保養得當,像二十五左右的年輕女人。沒人知道,究竟是天生麗質還是蘆葦膏的作用才能讓她保持這水潤的肌膚。
打開香水的外包裝後,并不是懷卓特意挑選的那瓶,香味也完全相反,這瓶無時無刻散發着誘人的氣味。它叫“鴉片”,是某個情人送給華懷卓的生日禮物。在歸家心切以及緊張的混亂心理中,懷卓錯拿了它。
但最終沈華還是留下了它,懷卓得知後疑惑的追問為什麽。
“我聞過這個味道,”沈華回以同樣的疑惑,“我不知道在哪聞過,但我就是聞過。”
事實上,這是她那段模糊童年裏最為模糊的一段記憶,其含糊的程度讓她自己都懷疑她是否經歷過。本來,氣味就是一種不可靠的事物之一。
準備了一下午的家宴終于開始。懷卓緊挨着沈華坐下,而後者給她倒了一杯自釀的梅子酒,度數很低。喝慣了傳統白酒和越洋烈酒的懷卓對這自然不再話下。她一邊喝,一邊耐心等待着。沈華的氣息比梅子酒更讓她心醉,她用盡所有的感觀去捕捉她的存在。從她的視線裏,她看見她清冷的半側臉和豐潤的唇,一股原始的沖動引發了燥熱。她想緊緊的擁抱她,想親吻她,想愛她,也想她親吻自己,被她愛。她還想帶走她,到時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情人,只有唯一的愛人。
然而,一個不可避免的話題被提起,打斷了她的浮想聯翩——說到底,她連沈華的心意都沒有正式的确認過,何況她已經結了婚——父親問她:“這次回來住多久?”
懷卓看一眼沈華,後者依然沉着冷靜。她微微嘆息,沒有給出确切的日期,只說:“我會經常回來的。”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過兩天我還要回城裏一趟,有些事還沒安排好。”
弟弟聽後不免覺得可惜,“姐,你也離開這麽多年了,我們都很想你。”
懷卓笑笑,并不接話,反而誇起了這一桌子菜來。父親拿手的紅燒肉肥而不膩,大伯拿手的香煎魚酥脆可口,母親拿手的燒豆腐味濃軟嫩,以及其他的什麽都很美味。弟弟和沈華幾乎不會燒菜,兩人從小被小心的保護着長大,肩不能扛,水不能挑。
弟弟華榮格個高且瘦,從小體弱多病,讀書時一直是一幅營養不良的模樣,直到他開始随父親跟車,身體才漸漸結實起來。也正因此,他從小就羨慕懷卓幾乎從不生病的體格。而沈華更不用說,她是個女孩子,養父華永信寵愛她但不溺愛,她只需要在家做些簡單的活計,重活累活完全不用她擔心。直到嫁人之後,她才學着煮一些簡單的飯菜。
因此,不管是從何種層面來說,懷卓都恨華榮進。她恨這個男人搶走了她的沈華,更恨他把她丢在世俗裏,在廚房的煙火中了卻終生。在她心中,沈華應該被好好疼愛,像個公主一樣活着。
吃完飯後沈華找了個借口離開,也帶走了她女兒。小女孩吃飽喝足後開始打瞌睡,沈華把她抱在懷裏回了家。懷卓心裏一陣失落,可家人還在,她只得強行打起精神來,繼續和家人聊天。
“對了,”她問弟弟,“你的孩子都叫什麽?”
“男孩叫華可朗,”弟弟招呼那兩個孩子,“來,叫姑姑。女孩叫華雅。”這兩個孩子正是華懷卓第一次回村見到的那丙位。
“哦?他們這一代的班輩是可字?”
弟弟說是的。在華溪村,只有男孩有權使用班輩,可即便如此,在懷卓那一代人中,她的名字仍是最怪的。懷不免讓人想到懷念,而卓又像是男孩用的字,活像父親因為某種遺憾才給她起成這名字。由于父親的帶頭作用,村裏人都叫她阿卓,只有沈華叫她阿懷。
懷卓不是沒有追問過父親這名字更深層次的含義,可每次都被他搪塞回來。有一次問的急了,父親脫口而出:還能是什麽?和阿華的名字是一樣的。再問,他就怎麽也不肯說了。
閑聊到此結束,還未收拾的食物殘骸散發出陣陣腐敗的臭味,酒味也跟着一起摻和進來,讓人直犯惡心。父親醉的厲害,由弟弟攙扶回房後很快睡下,不一會便鼾聲如雷。懷卓開始懷念她在城市那幹淨安靜的家,懷念窗外城市的霓虹燈,甚至懷念起小助理那柔軟的身體,她還是個在高/潮來臨之際忍不住哭泣的小姑娘。
在院子裏坐了一會,懷卓再也無法忍受身上難聞的味道。她去車裏取了衣服,打算洗個澡。可當她站在簡陋的還沒有遮擋物的浴室——那不過是樓梯間的一塊空地改造而成的浴室——裏時,年少時覺得無所謂的環境此刻卻不能忍受。她匆匆洗完澡,穿上柔軟光/滑的白色絲綢睡衣時才逐漸壓下惡心。
出于懷舊和種種顧忌,她今晚在家裏留宿。弟弟本打算把他的房間讓給她。懷卓拒絕了,理由是:他的房間充滿了恩愛過後的味道。小夫妻倆有些尴尬,于是侄子們獻出了自己的床,回到父母這邊睡。
當天晚上,當整個村莊安然入睡時,懷卓卻在床上翻來覆去,清醒的很。夜晚的村子一片漆黑,她甚至看不見自己的五指,頓生的恐懼包圍了她。父親的鼾聲清晰可聞,懷卓想象不到母親是怎麽忍受的了并且還能睡着的。
她打開音樂,總算壓下了折磨她的噪音,可鄉間肆無忌憚的蚊子又來擾她清夢,就連年少時早已除盡的虱子仿佛又在發根滋生,癢的她睡不着。她覺得這一切如此痛苦和難熬,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離開,然而她卻連下樓的勇氣都沒有,外面一片漆黑,一個人也沒有,不知名的蟲兒歡快的鳴叫。她渾身僵硬,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盯在了床上,眼睛因長時間大睜而酸澀不已。
到了淩晨三點,疲憊不堪的她終于睡下,意識模糊時她只剩一個想法:離開這,最好清晨就離開。她不屬于這裏。
然而到了清晨六點,她被麻雀的啼叫吵醒時,呼吸間盡是清新的竹葉香時,她又感覺這一切也是可以接受的。她沒了困意,換了身家居服往樓下走去。她看見母親正在廚房裏準備早餐,大柴鍋燒的白米粥清香四逸,勾起了她的食欲。她還看見沈華坐在院子裏擇菜的身影,她轉過頭來,對她微笑:“阿懷,早上好。”
她又覺得她屬于這裏了,故鄉并沒有把充滿了外鄉人氣息的她抛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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