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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很簡單,白米粥加一碟鹹蘿蔔和一盤地田新鮮采摘的應季蔬菜。家人還在睡,只有她們三人,于是三人提前用餐。

以往華懷卓覺得食之無味的米粥在故鄉懷舊的魔力面前竟變得異常可口。她向母親感慨粥的美味,母親則如數家珍的告訴她:米是自家地裏種的,鹹蘿蔔是自家腌制的……

懷卓插話道:菜也是自家糞便澆的。

沈華忍不住笑了出來。母親橫了她一眼,“吃飯別說這些隔閡人。”她教訓道。懷卓不以為然,心情随着沈華的笑而轉好。喝完粥後,她見沈華仍端坐在小矮凳上不免有些奇怪,“今天不去學校嗎?”她問。

沈華看她一眼,露出一個不解的笑容。“今天是周六。”她說。

“噢。”懷卓恍然大悟狀,又故作苦惱道:“真不巧,我還想去學校看一看呢。”

于是一大早的行程就此定下,兩人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并肩出了老宅。她們和每一個也在吃早餐的村人打招呼,這個點,大多數村人都起來了。她們往學校方向走,遇到了一家豬肉鋪子。沈華告訴她,豬都是現殺的。懷卓卻只注意到,豬肉佬用了白色的塑料袋來裝肉。

“什麽都變了。”她感慨,“以前豬肉還是用細竹條串起來提回家,現在卻用上這些肮髒的袋子。遲早有一天,這裏也會被白色垃圾填滿。”

“因為方便嘛。”沒想到豬肉佬聽到了她的話,笑着回答道。

對于她的預言,沈華不置可否。她看着她漂亮的栗色長卷發,總有種陌生的感覺。對于其他村人更是如此,他們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就好像她比即将到來的白色污染更讓人緊張。但這些并沒有破壞懷卓的好心情和想見到學校的急切感。

實際上,懷卓已經在車上匆匆瞥過了學校,因為學校的面積和格局是屬于那種一眼就能看完的。她瞥見紅磚外露的,布滿牽牛花的教學樓。只有兩層,二樓是老師和校長的辦公室,走廊最左側,不知何時缺了一塊的銅鐘仍懸挂在上空。她還瞥見她讀書時只是泥土夯實的球場變成了由水泥澆築平整土地。沈華告訴她,這是村裏人自己出錢修的,就連球臺也是他們自己買的。

“沒人管我們,”那時候村裏人常常這樣說,“沒有老師也沒有錢。我們村被忘了。”

“好吧。”懷卓沉吟了一會,“需要我幫忙嗎?”

說話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了學校裏,球場旁的教學樓沒什麽好看的。懷卓提議到對面的山坡上看曾經她們用過的,現在已經被閑置的教室——因為已經用不上。那裏有兩間并列在一起的教室,出了門是一塊天然的草地。兩人在此讀書時,這塊草地以及後山都是極好的玩樂場合。懷卓還記得,在教室的旁邊,有一顆被雷劈過,中間樹幹完全化為灰燼,但依然堅強活着的老樹。那中空的樹幹能容納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孩躲進去。

那時的她們熱衷于課間游戲,上課時仍收不住心。當鐘聲響起,便像脫了疆的野馬般狂歡,樹木上,草地上,岩石上,就連殘瓦破瓷上都有她們的身影。

然而現在,由于沒人在此活動,野草們肆無忌憚的生長,老樹沒了蹤跡,教室也已殘破不堪。華懷卓和沈華停在了教室不遠處,無法再向前。懷卓靜靜的凝視着那片荒蕪之地,往昔的親切記憶浮現在眼前。她無法将眼前的景象和記憶中重合起來,透過被風雨腐蝕掉的木窗,她看見了泥土砌成的三尺講臺,褪了色的黑板,桌椅消失的教室。等她轉過頭和沈華說話時,不禁因同情和沮喪而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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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需要你幫忙,”沈華偏了偏目光,動作溫和卻又不容置疑的牽着她下了山坡。“我會說的。”

懷卓跟在她身後,像個迷路的孩子。良久,她想到了什麽,反握住她的手。“阿華,我們以前種在這裏的樹還在嗎?”

樹自然還在的。當年她們想要學着書本上插圖那樣莊重的植樹,結果卻是偷懶的折了一截柳枝,往空地上一插了事。柳枝插土即活,加之沈華的保護,樹自然是在的。她領她去看了,柳樹高大粗狀,柳枝細長柔軟彎曲,陽光投射下來穿過濃密的柳葉形成光斑。

懷卓一時興起,跳起來折了一截纖細的柳枝,三兩下繞成一個圈,童心未泯的給沈華戴上。面前的女人則回以她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早先被壓下的燥熱在這一刻急速複燃,懷卓再也忍不住這種渴念,伸手拉近沈華的頭,親吻她的唇。這唇的味道她嘗過好幾次,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而如今,她早已是個經歷人事的成熟女人,她知道怎麽親吻才能讓對方放棄抵抗,和她共沉淪。

然而現實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事情只發生在一瞬間,沈華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推開了她。

“阿懷。”她用失望的語氣低聲說,“不可以。”

懷卓瞬間慌了神,所有的經驗化成泡沫。她又像當初那個站在她面前青澀的她,像個懵懂的愣頭青。而現在,她只能沖進沈華懷裏,把臉埋在她肩上,積蓄以久的疑惑破土而出,“你為什麽要結婚?”她啞着嗓子道。

沈華承受住她的沖擊,站定後,一只手撫在了她背上,低頭看着她發頂的旋。“我結婚讓你難過了?”

她的問題讓懷卓只覺得羞愧難當,眼淚突然滑了出來,她幾乎是痛哭了起來。但她還是說出了實話。她說是。同時,內心深處,她期望而又害怕她的回答。她等了許久,直等到眼睫上粘着的淚水幹透。沈華沒有回答她,她只是用另一只手輕輕揉搓了兩下她的左耳,随後拉開兩人的距離。

“回去吧。”她說。

懷卓無不沮喪的跟在她身後,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又無從争辯自己的行為是正确的。她只是厭倦了無盡的等待和猜測,她猜不透沈華冷靜外表下那顆捉摸不透的心。她總是如此,對她若即若離,既無明确拒絕又時刻陪伴在她身旁。歸家十幾小時後,她才有勇氣直面注視她的形象。沈華比她離開時略高了些,背影單薄,透着無法驅散的孤僻。

這個女人,注定折磨華懷卓一生。她越是在衆多的情人中尋找沈華的身影,就越發确定沒有任何人能代替的了她。她越是想在狂歡而迷亂的聚會中淡忘她的身影,就越感孤獨和空虛,對她的想念越發深入骨髓。一切都是徒勞。

明白了這一點,華懷卓知道,只有見到她,觸摸她,感受到她真實的存在,平穩的呼吸才能将一直以來折磨她的想念微微壓下來一點。至少能好受些。

與此同時,一個與她們同齡的女人正坐在自家門口的長石板上等待她們。她叫華芳婷,是兩人的發小。初中畢業後,她沒再繼續學業,而是跟着一位遠方親戚外出闖蕩。她做過各種底層的,工資廉價的工作,結識數個不肯負責的男人,好在從小的教化讓她不至于步入迷途。最終她在一家工廠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有了孩子後,拖家帶口回了華溪村。現在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最大的一個前不久剛過完九歲生日。

芳婷是在今天早上回家時才知道懷卓回來的消息,她去老家找她,華媽媽告訴她兩人去了小學。于是她選擇了坐在家門口等待,她家是回老宅的必經之路。

三人還年少時,時常在遠處天空緋紅的傍晚坐在她家的長石板上。有時什麽也不說,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但更多的時候她們會談論學校、談論同學,比如女生和女生間又發生了什麽沖突,女生和男生間又産生了怎樣的暧昧,男生和男生間又是為了什麽而打架。

那段時光可視為最寶貴的,同時也是不會再有機會重現的美好記憶。

華芳婷是第一個發覺沈華變化的人,她從局外人的角度看得更真切且可靠。懷卓走後似乎把她和別人交談的欲/望也一并帶走,她一天天的變得冷漠,唯有在對待最親近之人時才顯露一抹溫情。而作為年少的玩伴以及村裏為數不多與沈華同齡的人,芳婷還是沒能和她走近。再到後來,她和丈夫在鎮上安了家,兩人的接觸逐漸少得可憐。

沈華遠遠的看見了她的身影,腳步未變,臉上神情卻是一松。待走近時,她和往常許多個周末一樣和她打招呼,并試圖把懷卓從沮喪的心情拉出來。

然而,當懷卓認出這個年少的玩伴,并不能把她和年少時那個熱衷打扮、衣着鮮豔的少女聯系起來。長年的操勞疲累使芳婷看上去比她們更老,生了孩子之後她身材走樣,脖子上有三道深深的頸紋,臉上也長出了雀斑。這些無疑給懷卓沮喪的心情又添上一層濃郁的失落感。

“嗨,阿婷。”她作出最大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親切一些。“最近過的好嗎?”

然而後者看出了她源自內心的陌生和遺忘。“我很好。”芳婷用安慰的口吻說,“你的頭發真好看,我也想染一頭呢,可惜太貴了。”

懷卓勉強一笑,臉色蒼白。“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她說。她讨厭這樣的無力感,只想快快離開。然而下午午睡過後,她又找回了往昔的舊情,不再感到惶惑。面對芳婷時不再是客套禮貌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懷舊的笑。

沈華無聲的握住了她的手,對芳婷笑道,“我們還有事,中午來老宅一起吃飯?”

“也好。我們好久沒聚了。”屋裏母親在叫她出發去地裏給菜澆水,芳婷沒再試圖繼續這無望的對話。戴着草帽穿上袖套的母親出來後,看見懷卓明顯一愣,“早就聽說你回來了,但沒能見到人。”她帶着濃重口音對懷卓說,“都長那麽大了,越來越漂亮了。”她由衷的稱贊,又說,“中午在阿姨家吃飯怎麽樣?”

懷卓不知所措,面露惘然,下意識的握緊了沈華的手。最後還是芳婷出面救場。告別了芳婷母女後,懷卓任由沈華帶着她回老宅,只是快要走進宅院大門時,她停下腳步。

“阿華。”她叫她的名字,“你別讨厭我,是時間把一切都變了。”

她說這話時連自己都感到心虛。沈華轉過臉來看她,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一點點笑容來,良久後,她輕聲說:“知道。”

懷卓沒能明白她想表達的含義。回老宅後沈華照顧起了老爺子,她就站在一旁,看着瘦骨嶙峋,飽受關節炎和風濕病折磨的老人,心中并無傷感。她對他的感情早已随着時間的流逝而磨滅。于是她出了門,轉而去宅院的角落看望那個被家人遺忘的老姑媽。

弟弟一家已經起床,兩個孩子不知跑到了那去。弟弟問她昨睡晚的還習慣嗎。他同樣沒有看出她的疲憊,只是出于純粹的關心。

“還好。”懷卓說,“如果阿爸的呼嚕聲能小一點就更好了。”

兩姐弟相視一笑,弟弟和她有着一樣的感慨。“真不知道阿媽是怎麽睡着的。”他說。懷卓神秘一笑,“也許是因為習慣。”

華梅坐在小矮凳上,佝偻着腰,幾乎要把自己團成一個圓。出乎意料的,她今天沒有含着手指呆呆的看着空氣。她的頭發整齊,衣着幹淨,她正處于恢複意識的那段不可多得的時間,但意識沒能改變身體的習慣。懷卓有些欣喜,她叫她姑姑,并自報身份。

“阿卓。我知道。”姑姑對她笑道,“我記得。你長的真快,一眨眼就從這,到這了。”她用手比劃着距離。于是懷卓明白了她對時間的概念,不禁雙眼潤濕。她竟然忘了給她的禮物,這被她視為不可原諒的不孝。

沒人知道,年少迷茫的侄女和陷入谵妄的姑姑保持着怎樣的怪異友情。步入青春期後,懷卓和家人漸行漸遠,她指責她們不在乎她的感受,強行把自我的願望加在她身上,讓她身心疲憊。與此同時,對沈華逐漸萌生的別樣情感也讓她無法對她敞開心扉。在這種無助的困境中,姑姑華梅成了她最好的訴訟對象。

不過這難得的溫情并沒有持久沒久,當又一只宅院後竹林上的鳥兒發出啼叫時,華梅忽然渾身顫抖一下,對懷卓的關切詢問充耳不聞,她哆哆嗦嗦的把手指放起嘴裏,剛長出的指甲被咬得嘎吱響。她再擡起頭來時,眼神空洞,面容無辜。

“阿卓,阿卓……”她口裏念念有詞。

懷卓以為她是在叫自己,但實際并沒有。眼瞧着姑姑再次陷入自我想象中,她嘆息一聲,離開了姑姑的小屋。她看見沈華把給老爺子擦拭過的污水提出來倒掉,熱汽還在彌漫。她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推測和判斷,并将其視為真理。

時間把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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