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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時候,華芳婷準時來赴宴。她不住在老宅,但小時候常來,對這裏熟悉的很。來了之後也不客套,喝了一杯沈華給她倒的檸檬茶——這還是用懷卓不辭辛苦帶回來的檸檬制成的——後和她聊起天來。她說起近況:生活得過且過,無大喜無大悲,只等老去。又說起小時候:
雨天她們會躲在房間裏玩游戲,或者玩一個幼稚的紙牌游戲,俗稱搭火車。紙牌打亂再一張張往下疊,若遇到相同的牌則把中間夾的片悉數取出,再繼續疊牌。如此反複,幾乎沒有終結,是獨自一人也能消磨時間到天亮的無聊牌戲。晴天她們會外出,去田堤,去山後,去河邊,偶爾興起她們還會拉上幾個男生在夜晚出門。約定像探險者一樣,不帶任何照明設備壯着膽往漆黑的通向河邊的村道走,而往往結果是:不知誰驚慌了喊了一聲,隊伍瞬間變得混亂,一窩蜂的往回跑。驚險又刺激。
懷卓還在廚房裏,午餐是她親手準備的。打她有記憶起,她就學會了生火做飯,但那時技術尚不成熟,總會弄得廚房濃煙滾滾。用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都可以熏老鼠了。
家裏人已經吃過午餐,她特意推遲了三人的宴會,怕芳婷會不自在,實際上不自在的從始至終都只有她。就像現在,她聽見不遠處兩人談起幼時趣事,她只感到陌生,有些不敢相信那是她,或她們。
她所記得的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外出是在某個夏日的晚上。
那次她們依然往河邊走去,中途時有個壞心眼的男孩喊了聲“有鬼啊!”本就心慌的衆人全盤崩潰,好幾個已經往家的方向跑。懷卓也不知道怎麽着,莫名的勇氣傾注到她全身,她握緊一直握住的沈華,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堅持下去。于是她拉着沈華奔跑起來,在奔跑中,她想起來了。不久前她和沈華剛在某本書上看見關于螢火蟲的內容,書上說:它們在河邊産卵,也常在河邊草地上聚集。
那時沈華就表現出對螢火蟲的極大熱情。這一念頭由此而生,懷卓不是沒有見過螢火蟲,它們經常因為迷路而飛進老宅,飛進她的房間。剛開始,她盯着螢火蟲尾巴後那一點兒光亮驚呆了。抓住了幾只想要探究一二,結果還是以螢火蟲的死亡而告終。到了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不再熱衷于未知光亮的來源。但現在,為了讨沈華歡心,她作出這一舉動才是提議來河邊的真正目的。
由于外頭沒有一絲零星的光,黑的可怕,竟也沒人發現她們不随隊伍回村。沒過幾分鐘,懷卓也迷失在了這無邊的黑暗中,她停了下來,蟲鳴蛙叫在耳邊炸開,剛得的勇氣消失的無影無蹤。她一向喜歡憑念頭做事,做到一半中途後悔也是常有的事。
就在她想開口說“要不我們也回去吧”這樣沒骨氣的話時,身後散發出了一道光線。那是沈華從家裏拿的老式手電筒,她偷偷的放在了肥大的口袋裏,同樣沒被發現。懷卓呆呆的看着,沈華上前兩步站在她前面,将手電打向周圍。
“走吧。膽小鬼。”她叫起來,專屬花季少女甜美的嗓音,還夾雜着一絲歡愉。“我們去看螢火蟲。”
懷卓依然呆呆的,任由她牽着她走。她感覺沒一會就聽到了流水的聲音,實際上河邊離她們還有很遠,只是手上的溫熱觸感讓她失去了确切的判斷力。華溪村有兩條河,但只有一條穿過村裏,一條流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前者被山脈阻擋成溪,後者遇上支流轉而為河。多年以後,當村裏人員激增,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在河邊建房子。
沈華停了下來,河水在微弱的燈光下像頭打呼嚕的猛獸,水聲,風聲,甚至是魚蝦說話的聲音都清晰可辯。
“阿華。”懷卓有些膽怯的喊了她一聲。
“別怕。”沈華拉着她坐在一塊大岩石上,她将手電往上豎直。兩人的頭頂上是星辰點點的藏青蒼穹,沒有月亮。“書上說世界并沒有鬼。”
懷卓撇一下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但無論怎麽說,她的恐懼的确壓下來了不少。但随既,沈華帶着惡作劇的捉弄語氣道:“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夜晚是另一個世界生物活動的白天。”
過了好一會懷卓才明白她的意思。“你走開。”她惱怒道。自從沈華開始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書時,她就時常說些奇怪的話。有時很有趣,有時卻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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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沈華忽然說,随後她關掉了手電。懷卓心裏一緊,抓住了她的手臂。沈華低低的笑着,“螢火蟲出來了。”
一開始是一兩只,逐漸的,像天上的繁星落了下來。兩人置身與微光的環抱中,不舍得眨眼睛。懷卓一瞬不瞬的盯着看,眼睛随某個螢火蟲來回移動,她看的如此入迷,忘了自我,忘了呼吸,甚至忘了身邊人的存在。
鍋裏的湯已經燒幹,懷卓回過神來,把菜盛出放到盤子裏。她一邊往餐廳走,一邊想着:當初的沈華可和現在辨若兩人。若要細細追思,的确是從兩人看過螢火蟲夜景那天之後開始發生改變的。
她從沒就此深究,因為那之後發生了一些事讓她無暇顧及。因此,她不知道的是,她的阿華愛她比她更為久遠,早在那個充斥了螢火蟲微光的夜晚就已注定一切。而這正是華螢名字的來源。
懷卓只是輕淺的總結為:這麽多年過去了,誰都會變,不管是外表和思想,何況阿華還是個女人。
餐廳裏,兩個女人的談話還在繼續,看見她進來後兩人莫名的停頓下來。懷卓只覺得自己被冷落,今早消失的陌生感又重新出現。她性格敏感,總是因一點小事而胡思亂想,但從未将其表露在外。
“在說什麽?這麽開心。”她努力裝作平靜的樣子。實際上她心裏嫉妒的發瘋。她回來這麽久,從沒和沈華這麽毫無心機的聊天。她們彼此試探,到最終卻弄得兩人遍體鱗傷,傷口累累。
她總算明白了沈華為什麽會拒絕她的吻。這一結論來的如此正确而突然,令她失去了和發小敘舊以挽救岌岌可危友情的耐性。
“在說初三的那件事啊。”芳婷用歡快的語氣解釋道,“當時你們兩個突然不見,可吓壞我們了。”
“又不是小孩子了。”懷卓嘟囔一句,随後便看見了沈華似笑非笑的目光,又是那種她看不透的神情。她忽然有些洩了氣,悶悶說道:“吃飯吧,不然涼了不好吃。”
飯桌上,客人看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吃完飯後并沒有久留。只是在告別時,華芳婷給沈華留下了一句忠告:“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回事,但你別忘了,我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好好過下去,我們已經過了那個折騰的年紀。”
的确如此。華芳婷早就領悟到了這一點,才會從城市裏逃回來。她不知道懷卓是怎麽想的,在她看來懷卓比自己更好的适應了城市紙醉金迷的生活。尤其是她那頭漂亮的長卷發。
然而,這一切都需要犧牲自由、健康甚至自尊為代價。自從接手了第一位情人手上的公司業務後,懷卓幾乎沒再享受過午睡。她每天忙得團團圈,和旋轉的陀螺只差一個死物的區別。但她仍在為別人打工。情人像只無形的手,她手裏的無情長鞭無時無刻不在鞭打着她。
“我帶你回來可不是讓你吃軟飯的。”情人常這樣說,她越怒,情人就笑的越發開心。“恨我嗎?那就盡力反抗吧,蠢貨。”
事實證明,懷卓做到了,只不過所需時間比她想象的還要更長一些。因為另一方面,她和情人間的身體糾葛還在繼續。她大她十歲,是個性、經驗豐富,老練的女人。而那時情人正當大好年華,她聰慧但狠毒,她漂亮但性格惡劣,她在某些方面柔情萬種,在另一些更不為人面的方面冷漠無情。
總之,她是個萬分糾結,集多種優缺點為一身,讓華懷卓離不開的女人。就是這樣一個亦正亦邪的人,把當時身處底層受盡折磨的懷卓帶到了真正的上層社會。她給她安排工作,就像日後懷卓對待自己的小情人一樣。她為她介紹人脈,幫忙她站穩腳根。
她愛了她一生,但到死都不願被她發現。
盡管昨天只睡了三小時,這天中午懷卓還是沒有睡意。她待在空調房裏模糊四季的清涼保護中太久,此刻竟覺得天氣如此悶熱,就算只是躺在陰影處都讓人難以忍受。無奈,她起身下床,剛出門就差點被迎面而來的熱氣融化。她等了等,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忍耐力,終于來到了距離沈華家不遠處一顆大樹下。她在樹根上坐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但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想走。
在等待中她看見了遠處成片的山巒安靜沉睡,烈日炙烤某些大地。她聽見溪流的聲音,和年少時在漆黑一片中聽見的魚蝦說話的聲音。她閉上雙眼,想知道它們說了什麽。
“是你呀。”忽然華螢站在了她的面前,穿一身橙色的短褲短袖,面帶笑容,靈動的眼晴不像母親。“長卷發的怪阿姨。”
懷卓啞然失笑,“好吧,告訴阿姨,你怎麽跑出來了?”
“我不想睡覺就跑出來了。”小女孩說,又從兜裏掏出一包開封過的牛肉條,遞到了懷卓面前。“給你,要不要吃?”
懷卓笑着接過,取出一根含在嘴裏慢慢的嚼。小女孩大概不是第一次偷跑出來了,她知道這個時間所有的小孩都被迫午睡,她找不到玩伴,所幸就在懷卓旁邊坐下。媽媽告訴她,家裏好吃美味的零食都是怪阿姨送的。而自己應該叫她小姨。
懷卓自然不會放棄和小女孩培養感情的機會,她不緊不慢的和她聊了一會,才轉入自己想知道的問題。在華螢的口中她得知了最想知道的兩點:華榮進的确一年也不回來幾趟,沈華的确在她兩歲時就獨自一人睡。
“那你告訴阿姨,”懷卓用誘導的語氣問,“喜歡爸爸嗎?”
沒想到一直表情輕松的華螢突然斂下表情來。這樣的她才有幾分沈華的影子。“我才不喜歡連樣子都記不住的爸爸。”她說。
半個小時後,沈華出現把女兒領走了。懷卓站起身來,笑着對她說再見。她從沒見過懷卓那樣笑過,那是一種上位者的,自信的,勢在必得的笑,很耀眼也很陌生。沈華不禁有些恍惚。
當天傍晚,懷卓獨自一人去了芳婷的家,後者正坐在自家門口喂自己最任性的小兒子吃飯。懷卓也不打擾,就坐在一旁等她忙活完。芳婷得了空放下手中的碗才察覺到她的存在,好奇之下又不掩欣喜的問她:“阿卓,你怎麽來了?”
“沒什麽。”懷卓微微一笑,“就是想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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