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除夕那天晚上,懷卓早早睡下——她本沒那麽多講究——為午夜零點做準備。她躺在沈華身邊,後者還清醒着,正在看書。懷卓縮在被窩裏,把被子拉到嘴唇處,那蓋着的被褥厚重仍不失柔軟。随着她的呼吸悠遠而綿長,看書的人逐漸把視線轉移到她身上。
自從懷卓回來之後,她就一直賴在她房間裏。對于沈華來說,她不想拒絕,現實也不容她拒絕,家裏實在騰不出房間來給懷卓居住,她又不想她睡在狹小的車廂裏,半夜睡來忍受着無端的漆黑衍生的恐懼。何況,無論是沈華還是華懷卓都覺得,這一段時間無疑是美好生活的體會,年少珍貴記憶的重現。
直到十年前分開的那一個夏天,兩人都形同姐妹,同床共枕。就算是讀書時,兩人運氣不佳沒分到同一宿舍,懷卓也會趁着宿管阿姨檢查完後的空隙偷偷溜進沈華的懷裏。那時家裏幾乎入不敷出,根本無力給予她們新的棉衣棉被。白天裏,兩人被冷的瑟瑟發抖但不肯投降,到了晚上,兩人才拖着疲憊的身軀抱着對方互相取暖,挨過一個又一個濕潤陰冷的冬天。
回想起往事,沈華的心随之柔軟起來,但她還來不及分辨出到底是欣喜多一些,還是傷感重一點,窗外忽然被煙火照亮,如同愛意萌生的那一夜,由一點一點的光華彙聚成了絢爛奪目的五色彩繪。天幕為景,星辰點綴,短而微弱的火星成了控制色彩的開關。
沈華叫醒了懷卓,同時也叫醒了女兒,兩人幾乎還在睡夢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她不得不一手牽住一個,以免她們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失足掉進了土路旁的農田裏。老宅裏的人都在樓頂彙合,那裏沒有保護牆,僅僅往下看一眼就能讓人感覺眩暈。因此孩子們被禁止靠近,但畢竟是孩子,小小一片天地也能玩的瘋狂。
華芳婷囑咐完兒女,便往沈華那邊走去。懷卓正依偎在她肩頭,看起來蔫蔫的。實際上她還沒睡醒,對煙花也不是很感興趣。村子裏的人買不起大禮花炮,比起她在城市的夜景中見過的未免顯得寒酸。
“阿懷,聽說你手機能錄像,為什麽不錄下來?”芳婷和沈華聊了一會家常後,突然問道。
在華溪村,除了懷卓的名車,她的手機也令人津津樂道,羨慕不已。那是一臺黑色的按鍵式的滑蓋手機。多年以後,當觸屏的智能手機普及,連孩童都會使用時,懷卓仍留着那滑蓋手機,盡管某天她不小心把它掉進了水裏再也開不了機。她把它當成了逝去年代的見證之一。
懷卓聽罷,興趣缺缺的從懷中掏出手機,貼心的打開了錄像功能,這才遞給了芳婷。後者顯得激動萬分,閃光燈不停閃爍。懷卓的安靜沒能持續多久,小侄女華螢出現在她們面前,手裏還拿着一毛錢一根的手持煙花。父親和弟弟正把幾米長的鞭炮挂在□□出的鋼筋上,往樓下抛去。這是新年的象征,去年的終結,今年的初始。
“媽媽,你不玩嗎?”華螢的聲音響起,一點也不比炮仗的聲音小。“小姨你也是,幹嘛要賴在媽媽身上。”
不久前,懷卓的親切與零食的誘導總算使她擺脫了孩子們那“長卷發怪阿姨”的無奈稱呼。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盡管雙眼酸澀疲憊,她還是強打起精神來。她搶過弟弟手裏的打火機,點燃了今年第一響鞭炮。在煙火中,她看見長輩們的身影顯出孤寂悲涼的命運,同齡人年輕的面孔中流露出對未來美好的希望,孩子們天性的無憂無慮充滿着整片星空時,她難過的想要落淚。因為她看見了這麽多,卻獨獨預見不到自己和沈華的結果。
當天空逐漸暗下,嗆人的火藥味逐漸消散時,大家互相攙扶着往樓下走去。這樓梯懷卓走過多次,閉着眼睛都能下樓,因此她将注意力放到了沈華身上。
“阿華。”她問她,語氣慵懶帶着尚未清醒的軟糯,“你在想什麽?”
沈華明亮的眸子微笑一下,“我現在只想回去睡覺。”
懷卓是被早上各類家畜的凄慘叫喊聲吵醒的。天剛蒙蒙亮,昨夜殘存的火藥味混合進今早新的香火與漿糊味中。各家的男人們正攀在木梯上,把老人們親手寫的春聯貼在門上。那米白色黏糊糊的醬油據說能吃。
沈華已經不在屋子裏,算起來她只睡了不到六個小時,懷卓怕累了她,連忙披件大衣下樓去找她。這時有人告知她沈華和華永信在老家幫忙。她們是一大家子,在傳統的春節中是要在一起的。而華螢,早就和一群孩子不知跑到何處要紅包。孩子們得到最多的一張紙幣是那綠色的:一塊錢。盡管得到壓歲錢後多數要上交,她們仍興趣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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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卓一路往老宅走去,遇見了不少孩子,她把頭一天準備好的紅包拿出來,遇見一個給一個。恰巧碰見剛從老宅出來的侄兒們時,她從另一個口袋裏拿出一模一樣的紅包,不動聲色的笑着發給她們。侄兒們歡喜的接過,沒走多遠便拆開,裏面的金額吓呆了她們。
沈華正在宅院門前看着養父貼春聯,這對聯還是老爺子親筆提的,筆鋒略有些虛弱。自從老人病倒之後,能站起來走幾步也算難得。也許是節日的熱鬧氣氛喚起了他的精神,前幾天開始,老人逐漸有了胃口,又能吃下兩塊不大不小的豬肉。他時常為這兩塊肉感概,看見孫兒們挑食的模樣更是痛惜。
“以前我們能吃點油渣就開心得不得了,”他總是這樣念叨,“現在你們卻這個不滿那個不樂意的。”
老人并未把這顯而易見的變化歸結為物質生活的提高,而是當成了時代的退化。同時,他懷着明确又惋惜的情緒弄明白了,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就像戰争不會再重現在他面前。
老人年輕時參加過抗日戰争,三年內戰時期也打過國民黨的軍隊。但他始終是一名小兵,只比死在異鄉的人幸運一些,能夠拖着傷痕累累但仍年輕的身體回到故鄉。因為在一次戰鬥時,他被流彈傷了左眼。退伍回到老家後,他依着家人的安排結婚生子,育有兩兒一女。大兒子雖終生不娶,但領養了一個女孩。小兒子不僅最聽話,也最有出息,孫子更是孝順。因此最讓老人操心的便是小女兒華梅,在他還管家的時候小女兒就已瘋癫。他知道她是為了一個下鄉的知青,“文/革”結束後,那知青也随之離開。為了讓女兒死心,早點走出悲傷,他試圖說服她嫁給別人,但這一切都是徒勞。
對于華梅來說,那人走後,她失去了前進的方向,但得到了活下來的勇氣。她的意識一天天模糊,頭腦逐漸混亂,最終迷失在了想象中的虛幻的幸福中。可她混亂不堪的腦海中仍保持一絲清醒,即便死也不願失去寶貴的童貞。因為在她的認知裏,這只會獻給最愛之人。
老人對女兒的執拗無能為力。不久之後,他自己也步入年邁昏聩的暮年中,無力再管,最終只能任由女兒在孤獨的道路上自生自滅。在偶爾的清醒中,華梅為自己的魔怔感到難過,那光禿禿的還帶着口水印的手指更讓她痛苦。
一開始,她把手指放進嘴裏只是為了打發無聊時光。卻不巧被那人看見,他像個大哥哥一樣出現在還處于花季的她的面前,鏡片後的眼睛閃爍着溫潤的光。
“怎麽能吃手指呢,”他認真的看着她說,“多髒。像個小孩子一樣。”
那時的她因尴尬和害羞而急紅了臉。往後倒也聽從他的話,放棄了這一打發時間的壞習慣。但随着他的離去,她心中越發清晰沉重的悲哀使她想起了指甲在牙齒間咯吱作響的美妙聲音,她懷念起唾液在指尖的黏膩和古怪的味道。
她又開始咬指甲,過程中渾身顫抖,目光呆滞。但很顯然,指甲生長的速度遠遠比不上她發洩莫名的悲傷的速度。十指咬盡之後她無事可幹,極端的一幕最終出現,她尖利的虎牙刺穿手背時,劇烈的痛苦讓她清醒過來。她又想起了那人說,“怎麽能吃手指呢。”
她舔/拭着手背上的齒印,每一道都紅的滴血。在鐵鏽般的血液中她品嘗出了那人身上的氣息,透過薄膜一般的血霧,她仿佛看見了他的到來。于是她坐在曾經坐過的小凳上,一遍遍的等着他到來,看着他離開。無始無終,循環往複。她沒再因此而自戕。
沈華似乎感覺到了懷卓的到來,她轉過頭看她,“新年好,阿懷。”
“新年好啊,”懷卓微笑的說,“阿華。”
這時,貼好春聯的華永信從木梯下跳了下來,也和兩人說了句新年好,并給了她們紅包。長輩給晚輩的心意,不以年齡為界線。兩人也不推脫,懷卓還稱贊起了他的新衣服,直道穿上年輕了好十幾歲。華永信自然是不被迷惑,但這并不防礙他的好心情。他又和兩人聊了幾句,準備扛着木梯放回原處,他剛一轉身,還沒進門,便看見了自己那個許久未曾清醒過的妹妹。自從上次懷卓來見過她後,她的病情越發嚴重。他如此驚訝,身後的兩人卻是驚喜。
“姑姑。”懷卓喊道,“你醒了?”
華梅有些木然的看向她,她衣容整潔,臉上帶着久病初愈的蒼白感。但實際上,她還是間接性的清醒,只是有種無形的力量把她帶離了虛妄的天堂、離開代表着上個世紀回憶的木凳。
“我看見大家都在走來走去,”她回答,“我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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