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隔了那麽多年的過往,華梅第一次心無旁骛的,坐在家中那張可容納全家人的大餐桌上吃飯。這桌子還是懷卓回來後,家裏人特意去買的。以前的舊碗筷、舊廚具通通換過,就連狹小昏暗的廚房間也換上了明亮的白熾燈。老宅裏并沒有通上自來水,宅院的用水是村裏人從山泉中引下來的。在懷卓年少的時代尚可直接飲用,清澈微涼的泉水一掃夏日的熾熱感。如今不比從前,家人總要燒開才放心飲用。

按春節的傳統,新年頭一餐只能吃素。孩子們對素食不太感興趣,她們一杯一杯的喝着深褐色的可樂,打出長長的隔。驚惑的眼睛不時偷偷窺探一眼幾乎從未謀面的老姑母。因為她們很難把眼前這個雖年過中年仍風韻猶存的溫和女人與整日坐在小板凳上的佝偻着背吮/吸手指的古怪女人聯系在一起。自從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調皮,欺負老姑母的行為被長輩們教訓了一頓之後,她們不再去那間角落的陰暗小屋。

華梅并不在乎這些,正相反,她從這永恒的孤寂獲得了心靈上的安寧,感到擺脫了一切苦痛重獲新生。因為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學會了如何在回憶往昔時卻不受它的侵擾。偶爾清醒之後,哥哥們總會把她錯過的事情簡單的陳述一遍,她聽着各家的紛争、煩擾,就好像在看一部電影,讀一封家書。在閱讀中時間過的飛快,她對外界的感知被分割開來,時快時慢,唯一不變的是時間的流逝。

“我還覺得奇怪呢,”華梅聽罷哥哥們又一次的講述過往,驚的笑了出來。“為什麽前幾天總能聽到刺耳的聲音。”

那是懷卓的車的警報聲。她回來之後一直把車停在了老宅前的一片空地上,用防曬車罩遮好。這實屬無奈之舉。一月份的天根本沒什麽太陽,她防的是孩子們的調皮與家禽們的無意踩踏。一天早上,她打算開車去鎮上買點東西,還沒靠近愛車,遠遠的便瞧見車前蓋上那一坨白色的鳥糞。她簡直氣的要死,但又苦于找不到發洩的出口。鳥糞事件過去不久,一天下午,她正在午睡,忽然就被汽車那刺耳的報警聲驚醒。等她趕到時,又看見了讓她哭笑不得的場景:一只呆頭呆腦的西洋鴨正啄着孩子們利用灰塵在車身上畫出的奇怪生物。

在父親的建議下,她買來了防曬車罩。再後來,她厭煩了時不時響起的警報聲,想着也不會有人如此大膽敢偷車,幹脆關了警報器。然而,沒幾天,事實就讓她後悔起自己的天真。那東西本已消失,只不過是華溪村平和的氛圍與村人們的親切友愛讓它有機會冒了個頭。懷卓早該知道,華溪村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村子。她太過懷念與興奮,雖看見村民家新裝的現代鎖,但轉眼就忘。每次去鎮上碰見第三只手,也不以為然。

讓她醒悟過來的不是別的,正是愛車上那一個不淺的凹坑,那顯然不是孩童之力能制造出來的,也能看出擲石之人報複力的強盛。懷卓沒有氣急敗壞,她不動聲色的設下陷阱。最終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家人抓住了人。那是一個男人,是那群打工者們的其中一位。他有一頭人造的紫色頭發,一張蠟黃瘦長的臉,一幅羸弱多病的身軀。他穿一件緊身的短袖,套一條左邊三個、右邊兩個破洞的褲子,腳踩一雙松垮的人字拖。

“原來是你們。”華榮格憤懑道,“我看你們是嫉妒我姐吧。”

男人不屑的冷哼一聲,一幅死不承認的無畏模樣。實際上,他怕得要死,腿抖得像篩子。上次得手後他就勸他們停止,因為任何一個懂得那車價值的人,絕不會傻乎乎的再去給人家抓住把柄的機會。據他估計,修車費幾乎等同于他半年的工資。他們當然沒聽到他的,反而逼迫他實施第二次行動。現在可好,他被人家抓了個正着。在一片慌亂中,他看見懷卓裹着及膝的長風衣從黑暗中走出來,她那冷漠的面孔徹底推翻了他對她的認知。這女人絕不是他們認為的那樣寬容,更不是他們幻想的那樣懦弱。

懷卓亮起電筒掃到他臉上,仔細地打量一下他。“回去告訴他們,我不追究是看在春節的面上。至于你,”她冷笑一下,笑容活像冬季河流尚在流動的冰渣。“別再讓我看見你。”

事情并未完全結束,那群人的确不敢再動手腳,但語言間的嘲諷與挑釁越加過分。懷卓一忍再忍,對方卻得寸進尺。最終,雙方的對持在春節當天正午一觸即發。

吃過全素的早餐後,懷卓提出要帶華梅出去走走,因為在她看來長時間的自我封閉正是病因的所在。如果可以,她還想帶她去看專業的心理醫生。華梅一聽到要讓自己離開這從小生活、遇到心愛之人并給予她安寧心境的老宅時,立刻驚恐萬分的拒絕了。她試圖說清原因,但還未開頭便明白,自己也不明白那原因,最後只能籠統的全都歸為習慣在作祟。總之,她不但拒絕出門,還重新陷入谵妄之中。

懷卓為自己冒失行為而造成的後果痛苦萬分。這時,在一旁默不做聲的沈華開口安慰她,“不怪你。”她認真的看着她,“姑姑早就不活在這個世界了。你讓她醒過來未必是對她好。”

沈華的結論是正确的,她是唯一一個看穿了掩藏在平行世界另一天堂的人。對于一般人來說,瘋子只是純粹的頭腦混亂,他們癫狂,思維模式與常人不同,言語、行為間喪失羞恥感。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常人那口是心非、虛僞的說話方式,見風使舵、迎利便上的人生态度,不異于另一種癡癫。

懷卓接受了沈華的說法。兩人決定外出走走,順道叫上芳婷,她們三人許久沒再聚過。正是這一決定,懷卓不可避免的遇見那群人。他們正聚集在芳婷的家門口,後者家的一樓是一間小商店,也是村裏人傳播流言的好去處。

此時,青年們取代了能說會道的大媽們的位置,一溜煙的坐在長石板上,等着給孩子們發壓歲錢。他們抽着煙,或說些黃段子,或咒罵像周扒皮一樣工廠老板。他們大聲吵鬧,搞得空氣間烏煙瘴氣,那一頭頭五顏六色的頭發活像一顆顆綿花糖,仿如幻象。只是那時,連最膽大的孩子都不肯靠近。這正中他們下懷。因為誰也不想把自己的辛苦錢白白的分出去。因此在這種無聊氛圍的驅使下,有人調侃起懷卓和沈華,語調下/流,語言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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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卓本就情緒不佳,幾乎就要沖上去給那出言不遜的人來一拳,還是沈華拉住了她。她長年住在村裏,對這些事早已見怪不怪,心知若是搭理對方,對方反而會不知羞恥,繼續糾纏。沈華沒想到,她們再三忍耐還是會有人來挑釁。那是一個染着紅頭發的男人,似乎是那群人的頭。

“這不是阿卓嘛,”他将手搭在懷卓肩上,“怎麽說我們也算一起長大,如今有了錢就翻臉不認人了?”

他收回手,沒有給懷卓反駁的時間,而是以一貫的放肆語氣說起他的猜測,他說的如此真實,就好像他在現場見過一樣。他說起懷卓驚人的財富,說那不過是她靠出賣身體,躺在老男人床上得到的。因為他了解她,除了一無是處的傲氣,她什麽也不會。唯一能解釋那輛名車來源的理由,只有這個。最初,他們出于往日的舊情不戳穿她,不嘲笑她,但沒想到她卻利用那點臭錢威脅村長。看看這像什麽樣,一個女人,還是個錢財來歷不明的女人有什麽資格參與村裏的事。他們認為,能讓她回村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如果她還有點羞恥心的話,就該知道,早日收拾行李離開才是她對村子的最好回報,因為他們不願讓百年安和的村子因她而産生混亂。

這番言論之惡毒,內容之震撼,任誰也不會無動于衷。聽聞風聲的村民紛紛出來圍觀,誰也不想錯過這難得的好戲。事實上,她們心裏更傾向于懷卓,她們還沒有老到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地步。對比懷卓待人禮貌,衣着幹淨整潔的形象,那群人出言不遜,穿戴怪異邋遢的形象,他們才更像給村子帶來混亂的人。

“胡說!”在人群中的華榮格最先黑了臉,他沖出人群,把姐姐護在身後。他的身影從未如此高大,他的聲調從未如此響亮。“你們知道點什麽,又看見了什麽,不要把自己的嫉妒心說成正義感。這樣只會讓我覺得惡心。”

接着,他提高一個調,好讓全村人聽到他的話。他說姐姐不追究他們破壞愛車的行為才是真正的念舊情。他認為姐姐全程負責學校重修的工程更是對村子持有責任感,因為只有這樣,那群坐在辦公室的人才沒機會收回扣。他的話更加真誠有理,絕大部分的村人立刻站到他那邊。實際上,村人本不在乎誰對誰錯,誰是誰非,他們只擔心懷卓一個不高興就撤掉所有的資金。

“好樣的。”懷卓拍拍弟弟的肩,十分欣慰,當初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弟弟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大人。“不妄我那麽疼你。”

華榮格傻傻一笑。人群裏的父母對他更是贊賞的點頭。他再轉目,之前那群人臉色蒼白,被堵的啞口無言,見形勢不利,他們就要撥開人群逃之夭夭。

“站住。”懷卓筆直的站着,看着他們冷笑,和抓住擲石者那晚的笑容不無二致。“不如讓大家評價一下,誰更沒有資格留在村裏?”

許久未出聲的沈華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眼裏晃着光,她在懷卓耳邊說:“算了。”

圍觀人群散的差不多後,華芳婷才有機會出來,她向她們道歉,說她不是膽小才不肯出面,而是因為恐懼。“那些人什麽事都做的出來。”她解釋道,“之前我打工時見過。”

華懷卓畢竟是被關思度保護在上層社會中的人,對于市民底層的黑暗了解甚少。雖說二者一樣深不見底,但也有區別。前者多是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後者更多的是陰暗小巷裏的拔刀相向。

“好吧。”懷卓說,又問沈華,“你也是因為這個才阻止我的?”

沈華不置可否。

“那你,相信我嗎?我沒有他們說的那樣不堪。”懷卓問的小心翼翼。不知從何時起,她總覺得沈華那一雙眼睛能看穿一切,盡管她從沒表示出有任何預言能力的跡象。

“我知道。”沈華說。這答案讓懷卓的心咯噔一下,不免心生惶恐。沈華看出了她的不安,微微一笑,“我看的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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