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很多年前,包括現在,華溪村的廁所還是那種最為古老和簡陋的茅坑。四面泥磚砌成,用一扇同高的木門遮擋,蛆蟲在腳下木板混合着屎、尿、紙巾的深坑中蠕動翻滾,綠蠅在頭底飛舞翁鳴。除此之外,來上廁所或者路過的人都不得不忍受奇臭無比的味道。這種時候,單是活着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八十年代後期,在外略有所成的華永新回家一看到如此惡劣肮髒的環境,恨不得立刻坐上車走人——多年後,女兒華懷卓也是如此。他們都習慣了外面世界的幹淨整潔,以前覺得沒什麽的事,此刻再也不能忍受。
但對故鄉的懷念和家庭固有的責任感使他狠不下心離開。那時,女兒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兒子也開始懂事。既然無法離開,他只有讓生活變得更好些。抱着這想法,他選中了老宅後面的小瓦房,原先,那些屋子是用來養家禽的,各種雞鴨豬糞随處可見。是他捏着鼻子花了一下午清理掉的,也是他第一個引入了新式廁所的概念。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資金問題,他只能放上一個水桶來彌補那裏沒能接上水的缺憾。在村裏的日子裏,他每天早晨都會從家裏提上一桶水,在那自己親手建造的廁所裏度過每一個昏昏沉沉的早晨。
從第一次回村,懷卓就有了改造公廁的想法。她看似對村裏的變化一無所知,對肆無忌憚生長的垃圾不管不顧,實際上,她只是在等一個機會。她為自己留在村子裏找到了理由,生活不再那麽無聊,有了前進的方向。她換掉價格不菲的白衣黑褲,穿上專門買的工作服,一頭紮進了施工隊伍裏。有時遠遠看過去,她和那群穿着塑膠長靴,手持鐵鏟的男人沒什麽區別。但她以生俱來的氣質和那頭栗色的長卷頭總能讓人一眼認出她。
孩子們也很快出現在現場,她們的出現不是為了幫忙,純粹是為了玩。她們在沙丘上挖坑,鋪上塑料袋,又小心翼翼的用沙子掩蓋起來,做陷阱游戲。
那段時間,家人總能見到懷卓和那群工程師們高談闊論,在線條雜亂的圖紙制定最優方案:由于之前那幾間小瓦房面積有限,他們只能在原來基礎上重建四間公廁,即男女各兩間。以同樣的高度,同樣的格調存在。外圍加以立牆增加隐私感,兩端是入口,中間隔着牆。內置環保的節能燈——那時村裏人多用傳統的燈泡。內層裝配輕便的鋁合金門,帶抽水的蹲立式馬桶,平滑整齊的水泥地面,留有放紙巾和垃圾桶的位置。除了沒有鏡子,幾乎和城市的公廁一樣。
除了公廁,學校以及鎮上百貨樓的工程也同步進行。作為責任人及主人,懷卓每天都腳不沾地的忙碌着,只有傍晚裝修隊坐車回鎮上時她才能休息一會。通常,她會草草吃完飯,匆匆洗完澡,然後在還帶着泥土芳香的情況下倒床就睡。她本人是不在意,床的主人沈華先不樂意了。又一晚後,她下了死命令。
“你再這樣一身髒的回來,就去打地鋪。”她說。懷卓不為所動,反而發出一陣透着傻氣的笑,她抱住沈華的腰,腦袋靠在她胸前,輕輕的蹭了蹭。
“你舍得嗎。”她說。
“當然。”沈華回答。
懷卓這才認真起來,她不用低頭就能看見自己那比之前黃了一截的手臂,指甲的縫隙裏不知何時也塞進了黑色的污漬。看到這幅髒兮兮的模樣,她也嫌棄起自己來。
“真是太不公平了,”她喊道,跳下床去,奔向浴室。“好不容易過的舒适些,又讓我活的像個野人。”
半個小時後,再次出現在沈華眼前的懷卓猶如換了個人。發絲柔亮順滑,皮膚白皙水嫩,全身散發出陣陣清香。她眼神明亮,唇色/誘人,神情慵懶,像貓。沈華沖她點點頭,摸了一下她還潤濕的頭發,又搖搖頭,語氣中帶着笑意。“你可以去門口吹一下風,然後就可以回來睡覺了。”
懷卓定睛看她,确認她真的沒有開玩笑後,這才察覺出她的怪異,換做以往,她絕對不會拿自己尋開心。
“阿華,你怎麽了?”
“沒什麽。”沈華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有多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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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給她回答的機會,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沈華半阖着眼,睫毛輕顫。懷卓的唇微張,眼神驚愕。沈華貼着她的唇,毫不費力的入侵,找到她的舌,并深深吮/吸。
事實上,她從不久前看見懷卓從車上跳下來時,就想這麽做了。因為當她落地的那一瞬間,兜兜轉轉的命運再次準确清晰的給出了預言:自己将會死在她懷裏。不再能享受天倫之樂。
盡管她相信并承認了這一預言,卻從未流露出任何情緒。之後,她平靜的看着她叫人把其中一臺洗衣機搬到了她家裏,默然的注視着她在工地上被飛塵模糊的身影,安靜的傾聽着她平穩的呼吸,即便是在懷卓親昵的攬住她的肩頭,說些親密的話,她也不曾露出破綻。因為那漫長的孤獨的十年,她就是這麽過來的。
打破她僞裝的是今天下午晚飯上華永新和懷卓的對話。那天和往常一樣,懷卓察看完學校,回家吃飯。做父親的看見女兒如此忙碌又樂在其中,忍不住提議了一句:“不如趁着那些人沒走,你也找塊空地蓋幢房子吧,就算不常回來。整天賴在阿華家裏像什麽話。”
懷卓冷下臉色,瞥了一眼沈華,見她亦是表情凝重這才緩合一點。“不需要,反正我不會住多久。”
她說的自然是和沈華的約定,家裏人都清楚。懷卓不僅會帶走沈華,還會帶走華螢。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教育要從小抓起”。沈華對此表現同意,而華螢,小女孩尚不懂離別是何滋味。雖然沈華告訴她離開就是不能時時見到小夥伴,但她覺得有媽媽就足夠了。
一吻過後,懷卓靠在沈華肩頭平複淩亂的呼吸。她心跳加速,就快要跳出來,但她還持有一些疑惑,尚能保持清醒。這雖是她夢寐以求,想的發疼的場景,如今來得如此突然卻讓她措手不及。
“阿華,你怎麽?”她一開口才發覺喉間發澀,咳嗽了兩聲感覺好些才繼續道:“突然這麽對我?”
沈華眯起雙眼,似笑非笑。她的手指滑到懷卓唇上,揉了兩下。“只許你那樣對我,不許我這樣對你了?”
懷卓大吃一驚,從她肩上離開。她緊緊的盯着她,細細的看着她,從她的眼睛看進她的心裏。良久,她驚呼一聲,摟住她的脖子貪婪又不失溫柔的親着她。
“我太開心了,”她在兩人接吻的間隙大喊道,“太開心了。”她雖然不知道沈華的轉變從何而來,因何而起,卻也看出了她同自己一樣,深切而濃郁的愛意。她感覺自己飄浮在空中,包裹在雲裏。她如此欣喜若狂,又如此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擁有懷中的這個女人,但當她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時,沈華以無可抗拒的力量制止了她。她耳朵通紅一片,面上仍保持鎮定——這讓懷卓失落不已,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雖然我也想,”她說,面上忽然赫然,“但很晚了。”
懷卓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小氣或是浮躁,表示同意。但她沒想到,任何一對錯過了十年之久的情侶重新燃起愛火時,做什麽都是可以的。幾天後,她才明白什麽叫做可遇不可求。
公廁正式投入使用當天,懷卓提議讓大家出資聘請兩位清潔人員,負責打掃公廁的衛生,同時,他們也會負責把村民們放在家門口的垃圾帶走。這份工作說輕不輕,只是有些髒。懷卓已經找好了人選,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五保戶”,生活上已成困難,自然不會放過這份工作。沒人表示反對,村子畢竟人多,資金一平分到每家每戶,不過是一兩個饅頭的錢。但很快,公廁的另一弊端就顯露出來。不止一次,兩個清潔工分別告訴她同樣的內容:“廁所裏的紙用的太快了。”
她知道是怎麽回事,不外乎是村裏某些人小市民心理作祟,她沒太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她已經快要攻略掉沈華堅固的城池,學校和鎮上的工程也還纏着她,她分不出更多心思來管。但當兩人再次攔住她,“那些人太過分了,”他們異口同聲道,“我們剛換上新的手紙,轉眼就不見了。”
懷卓不由怒火中燒,痛恨自己的心軟以及不知吸取過往教訓的缺點。“既然這樣,”她冷哼道,“就別再換了,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麽不要臉。”
人自然是沒抓到,只是第二天就有風言風語傳了出來,句句映射懷卓建造公廁,包攬學校工程的目的不單純。按理說,這些話她已經聽過一遍,不該再為之難過。因為人比白眼狼還要更可恥一些。可懷卓就是委屈,她在乎的不是誰對她的诽謗,而是誰相信她。當她發覺那些自她回村自來一直待她真誠熱情的長輩們也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時,她難過的想哭,想要像小時候那樣,粗鄙的大罵一聲:“媽的。”
正是在這段雞飛狗跳的日子裏,家人發現只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華梅,死在了她生前常坐的小板凳上。嘴裏還含着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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