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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華梅來說,她生命中最後的日子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她的時間感早已混亂,一天可以當做兩天,兩天也可以當做一天。何況每一天都是那麽相似,她又活得幾乎沒有變動,很難不讓人懷疑時光在她身上出了錯。
自從春節過後,她的病情愈發嚴重。她開始不按規律進食,家人送來的飯菜常常等到涼透了才會引起她的注意。她不在乎飯菜是否合口,以生俱來的對死亡的恐懼感總會強迫她吃下去。一直以來她除了陷入臆想而一動不動外,生活尚能自理。而如今,她幾天才吃一餐飯,幾夜才換下一件衣服。她每天一動不動,等着指甲長出,等着指頭生繭,等着死去。
沈華不在的時候,她的侄媳負責照顧她。陸春紅,這個極其腼腆的女人是在六年前嫁過來的,她平時寡言少語,家人幾乎沒聽到過她抱怨什麽。她一來,便接手了照顧老爺子和華梅的重擔。她不僅負責洗衣做飯照看孩子,家庭裏的瑣事也由她一一作出安排。早餐該吃什麽,午餐又該吃什麽,晚餐更不用提。那個孩子淘氣,丈夫又外出工作幾天她都記得清楚。她如此忙碌,加上在村裏幾乎沒有朋友,沉默的性格從起養成,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她才會露出少許疲憊神情,鑽進丈夫的懷裏尋求溫暖。
因此,她不曾多心華梅的異常,只把這當成病情加重的結果。她發現華梅肢體冰冷也不過是因為她送完飯菜,抱着華梅的一件大棉襖時被擋住了視線,不小心就被她伸出來的腳拌到。她就這麽看着她保持着佝偻的姿勢直直倒下。一陣驚呼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卻再也叫不起這位生生餓死的老姑媽。
事實上,華梅病情惡化是在元宵前懷卓回來的那天,她雖呆在老宅裏,卻也聽見了那綠皮欽機發動車轟隆的聲音。那聲音早在上個世紀就已深深印在她腦中。那時她不過花季,因為家庭的原因而綴了學,她和一群同樣無條件接受初中教育的女孩坐在一戶人家的門前聊天。忽然,遠處隐約傳來的聲響打破了女孩們的聊天,也打破了華溪村長久以來的寧靜。
那是一群下鄉的青年。
男男女女都站在沒有掩擋的後車廂上。在這群人中,有兩人格外引人注目,兩人是兄妹,哥哥沈卓文戴着無框的金絲眼鏡,身形瘦長,雙手如同堿水洗過一般的白,活脫脫一文弱書生。妹妹沈綽約則更剛毅些。她那濃密的黑發緊緊梳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眼神堅定執拗,嘴唇的弧度無不流露出她的決心。唯有身上那件布料柔順,做工精致的幽藍色旗袍為她增添了少許的柔弱感。但從那天後,村裏人再也沒有見過她穿旗袍。不久前,兩人還是養尊處優的大戶人家的孩子,還不懂什麽叫痛苦。但當家裏被抄,受到□□時,他們秉承着家族遺傳下來的堅韌性格,并沒有哭。
當車子停下,有人喊了一句“下車!”
沈卓文率先跳了下來。他面色平靜,動作流暢,落地時腳邊揚起少許灰塵,和多年後也從車上跳下來的華懷卓一模一樣。
從那時起,華梅徹底精神混亂。以前她還能聽到外界一些零星的聲音。清晨,她聽着竹林上鳥兒的啼叫醒來,午後,她聽着孩子們歡快的喊叫聲醒來,晚上,她聽着風聲睡去。天氣好時,她借着太陽照在皮膚上的溫暖感判斷白天,陰天裏則認為一整天只是一夜。但有時,她更願意用沈卓文的出現來計算時間,他來時是白天,他離開時是夜晚。他來時是短暫的白天,他走時是無窮的夜晚。
二月末的一個涼爽的午後,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次清醒。她第一次感覺時間如此漫長,并産生了觀看老宅的念頭。她輕易掉進了思鄉之情的陷阱裏,胸口沉悶,充斥着說不出的鈍痛。她一轉頭便看見無數苔藓長滿牆角,上面潤着水汽。她這間屋子因為被廚房間掩擋的原因,長年見不到陽光——這原本是用來放雜物的。
她站了起來,拖着因長久不運動而分外虛弱的雙腿往對面走去。她從木門的縫隙間看見了無數老舊的物什,往事随之湧起。她不想再睹物思人,便離開了。她記得,雜物間旁邊的屋子住着一位長了年紀的老妪,老人膝下兒女滿堂,因為她總能看見穿着不同顏色衣服的女孩子提着水桶進屋,半個小時後又提着水桶出來。她往門內看去,裏面一片空蕩蕩的。她這才想起來,老人早在幾年前便去世了。
“好安靜啊。”她念道。若大的宅院竟只有她一人在院中,就連那群養在角落的雞兒也一個個的耷拉着腦袋,不出聲。“真安靜。”她又說了一遍。這個點,所有人都在午睡。她想起一句話:正午和午夜都是一樣的,都是鬼魂出沒的時候。老一輩就常用那些鬼怪的故事哄騙她們。不知為何,華梅突然想起了沈華那張倔強的小臉,別人看不出來,她卻看的真真切切,沈華分明就是沈綽約的女兒,不僅相貌,那執拗的神情更像。
她不知道大哥為什麽要帶沈華回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不顧一切跑去找人的。大哥是如此,二哥其實也是如此,他給女兒取名“懷卓”,無非是還想念着沈綽約。可後來她又發現,侄女的卓不是綽約的綽,這有些解釋不通。但她知道,這兩位哥哥做事只顧自己。
不知不覺,華梅走到了門口,她站在門框旁,第一次鼓起勇氣注視外面的世界。村子變化不大,只多了幾幢房子。她看見坑坑窪窪的泥土小路,旁邊是翠的雜草。因為角度的問題,她沒發現原本小溪的位置變得平坦。她擡頭望一眼飛雲亂渡的天空,藍的讓人一無所想。
這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頭,看見了沈卓文那張不變的溫和的臉,鏡片後的雙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的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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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走了。”他說。
就這樣,她永遠的留在了這裏。
華梅并非執意不吃東西,也不是想餓死。只是三月裏的春風把她帶向了另一世界,意味着死亡的蛛網覆蓋住她的全身。她再也認不出任何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她早已死在了那牙齒刺穿手背,流出血來又舔/拭幹淨的絕望時候。
葬禮持續了三天,出席的人并不多,基本上是周圍的鄰居。華梅既沒嫁人,又沒兒女,更不曾走出過村子,認識的人自然少。人們請來做白事的師傅,在院中開始做法。而作為她的親系親屬,懷卓她們皆在中堂裏為她守靈。屍體頂上用純白的蚊帳遮住,好在天氣還不太熱,屍體還沒變質。相比大人們的默哀,孩子們顯得害怕了許多。華螢和華雅這兩個女孩縮在一起,驚愕的望着中央的蚊帳,屍體平靜的躺在裏面,仿佛還有生命。
沒人知道,這段記憶将緊緊追随華螢,伴随着她長大。這是她初識人世的見證之一,也将影響她的一生。因為她無法忘記屍體上漂浮的白色霧影。她看見一個還年輕的女人,梳着雙麻花辮,辮子乖巧的垂在身後。那女人略微轉過身,那張臉不像華梅因長久發呆而變得木然,她微笑,自帶一份天真與純情。她是少女華梅,尚未遇到改變她性情的人。
“不要看。”沈華說,擡起手掩着女兒的雙眼。華螢旁邊的華雅也聽話的捂着自己的雙眼,這時她聽見一道虛弱的聲音。
“爸爸要回來了。”華螢說。她把頭埋進沈華懷裏,隐隐有哭聲。華雅有些不明白,阿螢這是害怕的想她爸爸了?她想不通,華懷卓卻驚的直起身來,直愣愣的盯着華螢看。沈華轉過臉,對她搖搖頭。懷卓一下把臉撇開,低低的嘆一口氣。
晚上的時候,華溪村的村口出現了一個背着黑色包的男人。他正是趕回來參加葬禮的華榮進。為了盡早回來,他先是坐火車,然後轉乘客車,最後到達鎮上時,才發現因為太晚,已經沒有回村的三輪車。他不得不租一輛摩托車,迎着晚風往村子趕。公路還沒建設好,仍舊塵土飛揚。他的頭發被風吹亂,臉上也染上一層灰黃的顏色,一幅風塵仆仆的可憐模樣。
他回到老宅時,做白事的師傅們正在念經,院子裏到處是人,但幾乎沒人說話,慘白的燈光印着那下午剛紮好的小房子格外滲人。華榮進放下包,往中堂走去,他立在門口時一大片陰影投下,全家人都往門口看去。
他頭發淩亂,眼神疲憊且悲傷,嘴唇緊緊的抿着。他雖是一幅風塵仆仆的模樣仍不失溫和的風度,也沒有因長年在外而染上外鄉人的氣息。
“回來了。”華永信說。榮進沖他點了點頭,又把目光投向對面,見到懷卓絲毫不驚訝。因為他刻意不回家過年,就是為了避開她。榮進看了一眼沈華,默不做聲的坐在她對面。男右女左,就是華溪村的習俗。
懷卓這才有機會打量他,她看見他穿着黑色的襯衣襯褲,手腕上戴一塊不知名的手表,腰部用一條黑色的皮帶束住。無論怎麽看,無論是誰來看,他都像極了一個人:沈華。
即便是深愛着沈華的她也不得不承認,兩人十分有夫妻相。懷卓覺得喉嚨有些發幹,卻又無話可說,不可傾訴。畢竟是她而不是他,離開了沈華十年,她沒有資格去嫉妒抱怨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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