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按照習俗,這一天晚上家人要徹夜守靈。為了驅寒,人們在院中央生起一堆火,紅色火舌不時随風亂竄。頌經禮式結束後,來幫忙的人往地上鋪張席子,擠在一起睡下。中堂裏,孩子們熬不住寒冷和困倦,顧不得規定也绻縮在一起睡着了。

沈華從房間拿來防寒衣物。她把被子蓋在孩子們身上,裹上一件懷卓的大衣去接替父親的工作。華永信眼睛內盡是血絲,憔悴不已。沒人知道他木然的外表下藏着多少痛楚。從小,他就十分疼惜華梅這個妹妹。那時母親早亡,父親又有着重男輕女的思想,是他經常省下零花錢給妹妹開小竈,買些女孩子喜愛的小玩意,也是他在妹妹無奈綴學後繼續教她學習。可惜,他沒能生在好時候,六七年後,學校停課,他和弟弟只好回村。正是那時,沈式兄妹出現了。他一直都很自愧,沒能第一時間發現妹妹的心結,到最後竟害了她。

不過這不能怪他。因為那時他自個也因為沈綽約而自顧不暇。

“阿爸。”沈華喊了他一聲,“你先回去休息吧。”

華永信轉頭望她一眼,站起來時差點因雙腿麻木而跌倒。他回了原來的位置,榮進和榮格已經靠牆睡着,弟弟沒睡,抱着手正發呆。對面,只有懷卓還睜着雙眼,她盯着地面,面無表情,察覺到華永信的目光,她沖他微微颔首,緊了緊身上的毛毯走了出去。

懷卓在沈華對面停下,後者剛把一塊木頭丢進去續火。沈華的雙眼在火光下尤為明亮,讓她想起了之前她和女兒的對話。

“阿華。”她輕聲說,喉嚨依然幹燥。“總覺得那孩子和你一樣奇奇怪怪的。”

沈華瞥她一眼,“我那裏奇怪了?”

她這問題并未把人問住,因為懷卓要真細細數來,可以說上三天。她早就發現了她的不同之處,只是不想戳破。她雖然愛她,卻也怕她。她怕沈華那動不動就眼神凝固,表情迷茫的樣子,她怕她那雙仿佛看穿世界萬物的眼睛。而如今因為華榮進,她不受控制的回想起這些。在她們還小的時候,沈華就常對華榮進說出一些預言般的話。她以為她不知道,實際上她一直清楚的很。

某個夏天,那時村裏的孩子都喜歡去河邊游泳以避暑,那河水深約有兩米,能輕而易舉溺死一個不會水或者會水卻不幸腿抽筋的人。華榮進從小就會水,又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命案發生,對大人們的叮囑從不放在心上。一天,他又要和一群男孩相約游泳,沈華攔住了他們。

“不要去。”沈華說,“會有危險。”

男孩們大笑起來,因為她的話沒有任何能讓人懼怕的理由。只有華榮進聽了她的話,沒去。正因為相信,他懷着煎熬的心情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那群玩夠了的男孩一個不少的回來,他們用得意的語氣對沈華說:“你看,根本沒有人有危險,頂多是被曬黑了些。”

“是沒有。”沈華臉色不變,“因為有危險的人已經留下。”

華榮進和那群男孩愣了一秒,随既爆發出更大的笑聲,那麽無禮、歡快又天真的笑聲。

類似這樣的事還有很多。懷卓回過神,發現沈華也正瞧着她,這是她回村以來第一次見到沈華那樣的眼神,她瞬間冒出了冷汗。

“如果我說,我真能看見些什麽呢?”她的語氣很冷,但更像絕望的悲憫。懷卓想說點什麽來安慰她,話到嘴角卻又咽了下去。良久,沈華合上雙眼,她抿唇,對懷卓說:“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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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卓立刻像被什麽擊中,心尖猛得顫了顫。她不顧掉落的毛毯,只想抱住這個一步之遙的疲憊女人。

“對不起,阿華。”她在她耳邊說,“你一定很孤獨。”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忽略了太多,只因為無法想象。只要試想一下,那麽多人就這樣打着地鋪露天而眠,而那些她看不見的古老鬼魂或飄來蕩去,或立牆角窺視。別說小孩,就連成年人也不一定承受的住。懷卓長在農村,對迷信鬼怪接觸不少,但她從來不信,覺得那不過是家長用來哄騙孩子的把戲。

沈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開。若不是此刻微笑是對死者的不敬,她還真笑了。“我不過是比別人看得遠一些,你怕什麽。”沈華平靜的說,“所謂預言,不過是你自己想要得到的,也是你把它變成那個樣子的。凡事有跡可尋。”

沈華幾乎不說謊,但她把所有的謊話都放在了懷卓身上。從懂事起,她就察覺到自己和別人有所不同——她總能看見些奇怪的東西。她既能看見過去的影子,又能看到末來的浮影。但預見不是招之即來的,更多的時候只是她腦中一閃而過的畫面。她即無法控制它,又不能摒棄它。

至于女兒華螢,她從沒把她往這方面想,因為這孩子從降生起,就不曾表現出和她相似的性格,更沒有因預見而驚慌失措的表情。她總是自信、開朗、樂觀、頑皮又狡猾。而今天下午的事,一開始,她只當她好奇心過重,畢竟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屍體。讓她害怕的是華螢下意識說的那句話——根本沒人告訴她華榮進會不會回來——她是那樣的人,很難不聯想到女兒也是那樣的人。這結論讓她惶恐的同時又無可奈何。

出殡那天,家人把華梅放進一口漆紅的棺材裏。釘上釘子之前,家人從她的遺物中取出一塊用麻布包裹的手表一同放了進去。那手表保留良好,可畢竟那麽多年過去了,指針早已停固。只有華梅知道,它停在了沈卓文離開的那一刻。

按理說葬禮結束,華榮進應該起程回外省,但他沒有。周末的家庭聚餐上,他正式宣布了會在村裏停留一段時間,如果能找到合适工作的話,他不會再離開。原本他的确是打算葬禮結束後回去的,但當他看見那條未修完的路,和懷卓想到了一塊去。何況,他絕對無法容忍懷卓擅自帶走沈華,他才是她的丈夫,她女兒的父親。

家裏人都把他的轉變當成重視家庭圓滿對兒女的影響力。因為不久之後,華螢就要去上小學了——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一些,事實上,她如今已經六歲了——她将成為第一批新式教室的學生。只有懷卓知道,華榮進選擇留下來絕不像他說的那樣冠冕堂皇。

“你不過是自私而已,”一天晚上,兩人爆發了激烈的争吵。懷卓毫不留情的指責他,“你明知道阿華不愛你卻還是要娶她,不僅如此,你還自私的把她困在這裏。”

華榮進被戳中心事,臉色灰頹下來。“就算這樣,也比你這個膽小逃跑的人好。”他不甘示弱,“到了現在,你始終沒敢向家人坦白!”

“才不是這樣。”懷卓說,“我只是不想讓阿華為難。”

兩人吵得激烈,但仍懂得分寸,沒有将音量提高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懷卓臨走前瞪一眼華榮進,扔下一句話:“不管你怎麽說,我都會帶走阿華,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懷卓回到沈華的卧室,她剛洗完澡出來,全身散發着沐浴後的清香。懷卓聞了聞,靈敏的發覺空氣中多了別樣的味道,很好聞也很誘人。這是香水“鴉片”的味道,讓人迷戀的味道。沈華是第一次使用,之前她一直想從這味道中溯源而上,尋找過去某個片段的影子,但她沒能成功。

“我都聽到了。”沈華說,她把懷卓帶向床邊,認真的看着她,“我很高興你會這樣想,但你誤會榮進了。”

“你什麽意思?”懷卓驚的抓住她的衣領,緊盯她的眼。“你為什麽要結婚?”

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自己又重複了之前那個問題。而這次不同于之前的沮喪,她只有憤怒,莫名的憤怒,恨不得把眼前這個向來冷淡的女人拆吃入腹。

“因為我是個女人,”沈華說,并抱住她,“因為我喜歡孩子,”她繼續道,吻住了懷卓的唇,目光溫柔,“因為爸爸什麽都不知道。”她最後說,手已經從懷卓衣擺下滑入。

懷卓按住她的手,把她壓到身下,她用手肘支撐在她身側,鼻尖相觸。懷卓忽然想哭,其實最自私的人是她才對,是她把這一大堆問題丢給了沈華,卻連回鄉探望一下她都不敢。

沈華笑一下,“我又沒怪你。”她說。随後她開始解她的衣服。懷卓大衣下只穿了一件襯衫,而外衣早在進門後就已脫下。沈華輕而易舉的褪去了她的衣服,懷卓發育良好,柔美的上半身半遮半掩。沈華手一頓,轉而攬住她的脖子住下拉,內斂的貼上她的唇。

懷卓身子輕了顫,察覺到她的意圖後,身子顫抖的反而比之前厲害。她情不自禁的回應她。很快,兩人衣衫盡褪。懷卓低下頭,她看見沈華雪白圓潤的肩頭,緊致美好的鎖骨,還很青澀的乳/頭,以及因愛情到來而微微顫抖的身子。同樣,沈華也看見了她眸子裏濃郁的愛意。兩人都明白了,對方和自己一樣緊張,又渴望對方更進一步。

直到再次觸及沈華溫暖柔軟的身體和她融為一體時,一個遲到了十年的真理又一次向她展露冰山一角,即:時間是殘酷而富有戲劇性的。它能輕易的将一切調轉,讓懦弱者變成蠻勇者,把曾經遙不可及的愛情變得觸手可及。

事實上,懷卓不知道的是。随着她離去的時間漸長,沈華從某種程度上也産生了轉變。以往對她冒失愛情的反感變成對失落友情的懷念。剛開始的時候,她的懷念還帶着輕微的反感,但随着懷念的越發深入,往昔記憶伴随着廉價的糖果味道一齊湧來時,她開始渴望見到她,見到她活生生的模樣,再也不用靠那每月一來一回的彙款單來确認她的存在。

她越是渴望,失望就越濃重,情感就變質的越快。最終,她不可自抑的愛上了她,她想象中的華懷卓。好在,最後她證實了,無論是怎樣的懷卓,她都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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