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年少篇1
華懷卓第一次見到沈華是在秋季一個剛下完小雨的午後。路面還濕滑,小水坑遍地。午睡醒後,她一個人跑了出來,想找找因下雨而漲起的小溪裏有沒有小魚兒,因為她前幾天剛抓的魚兒,又沒能熬過仿佛詛咒了的那幾天。她如此專注,不管不顧。長褲被她挽到膝蓋下一點的位置,由此雙腳可以歡快的踩水。懷卓的小手不時往水中撈來摸去,對冰涼的溪水沒有任何懼意。
與此同時,與村口相反的方向上,一大一小正往老宅走來。男人衣着普通,表情疲憊,背上背着包,手上黑傘不時滴水,褲腿濺布泥點。這樣的他有些狼狽,唯有雙眼間的欣喜與釋然給那張古樸的臉添增了生氣。女孩穿着淺粉色的雨衣,裏面套一套純白的秋裝,腳踩防水靴。她的手抓着男人的食指,那緊抿的嘴唇與倔強的神情将成為她一生的标志。兩人便是離村四年的華永信和從未到過村裏的沈華。
察覺到有人在身後,懷卓轉過身去看。雙方都沒有認出對方,也不可能認得出。華永信離開時,懷卓還未出生。也許是血脈的傳承,懷卓看出了華永信與父親的相像之處。但她只對那女孩感興趣。
在此之前,村子裏的女孩少得可憐。今年過後,一個比她大一些的小姐姐到了上學的年齡,她的玩伴又少了一個。何況像華芳婷那樣懦弱的性格,也不符合她的标準。她既不喜歡有人掃興,也不喜歡有人告狀,更不喜歡有人勸阻。在這種情況下,懷卓更願意和男生們組團。男孩們也是玩的瘋的那一類,很樂意懷卓加入他們。
他們喜歡去山上掏鳥蛋——掏到了便拿回來養——到山下抓蜥蜴,抓蜻蜓,抓各種可憐的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動物們。那時有一片廣闊的草地,翠綠的草從山腰直鋪到山腳。男孩們便從那裏抓“土狗”,抓螳螂等當作幼鳥的口糧。一次,有人找到了一窩剛出生,還未長毛的幼鳥。一數,正好一人一只。懷卓十分珍惜那只鳥兒,給它喂水喂蟲子曬太陽,它也争氣,活到了能撲棱翅膀但飛不高的時候。它是悄無聲息的消失的,懷卓為此還痛哭了一場。小夥伴安慰她說是鳥媽媽帶走了它,實際上誰都知道它是被住在宅院裏的一個老太婆扔掉的。因為第二天,有人在焚燒垃圾的垃圾堆裏發現了它的屍體。從那以後,再沒人養過鳥。
除了這種淘氣調皮的行為,孩子們更多的時候是在玩游戲:跳花繩,彈玻璃球,扔沙包,跳房子,捉迷藏,木頭人,老鷹抓小雞等等。他們玩耍打鬧追逐,一整天笑個不停,仿佛精力無盡,時常弄得家長們哭笑不得。
由此可以看出,懷卓就是一個被父母放養的野孩子。從她母親讓她去菜地裏幫忙,她卻時不時的偷摘成熟的果蔬就可看出。懷卓最喜歡那矮胖嫩黃的小黃瓜,吃起來脆爽多汗。因此她不太理解為何大人們要用石塊把黃瓜壓扁榨幹水分,做成腌黃瓜。但她喜歡同樣腌制的青菜。可即便生活被玩樂和果蔬填滿,懷卓還是期待一個能陪她一起瘋的女孩子。
一個小時後,懷卓在家裏知道了兩人的身份。她躲在母親身側,探究的伸出頭去,父親說,那個膚色黝黑的是她的大伯,那個皮膚白嫩的是她大伯的養女,以後就是她的堂姐。換下雨衣的堂姐露出了她那一頭柔順烏黑的頭發,矮矮的紮成一束。她白淨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沈華從回村開始就沒松開過華永信的手,這屋子裏的鬼魂讓她不安。這種不安一直持續到了兩周後,也因此,她沒能第一時間融入孩子們的群體中。其實沒人排斥她,孩子們懂得沒有媽媽的痛苦,并不笑話她,他們只是覺得她難以接觸。
對于大人們來說,這個沉默寡言但又乖巧懂事的女孩着實讓人疼愛。回村不到一周,誰家有個新鮮的好吃的東西都會第一時間想起沈華。每當這時,她良好的教養起了作用,任誰聽見那甜美略怯的童音對她們說“謝謝”時都會心軟如蠟。
這兩者的鮮明對比讓孩子們對她多了份嫉妒。最後,還是孩子王懷卓帶她入了圈子。一天下午,懷卓拿着剛出爐的糙米棒回了家。沈華正蹲在院子裏看着螞蟻搬家。
“喂。”懷卓喊了她一聲。沈華擡頭,平靜的看她一眼,接着轉向那白色的米棒,最後又低下頭來,繼續看那螞蟻。懷卓一看,笑了,“你餓嗎?”她問。
沈華猶豫了一會,點了頭,她不算餓,但那香甜的味道勾起了她的食欲。沒人知道她是怎麽度過這兩周的,盡管每天晚上睡覺都有眼前這個人在旁邊,她仍會半夜驚醒,然後能做的只有睜着眼看漆黑的天花板,聽着屋外各種蟲兒的鳴叫,直到天亮。這間老宅年代太久,古老的記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懷卓掰了一半米棒給她,這還是她用半斤米和一斤白糖換的。村子裏沒有太多的零食,她最愛的就是這個。只可惜那制作米棒的人好幾周才來一次。他不用喊,只要他的拖拉機一開進村,她就知道了。
沈華咬了一口,目不轉睛的看着懷卓,當她終于咽下後,開口道:“謝謝。”那聲音軟軟的,比糙米棒還要香甜半分。懷卓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向上揚的嘴角,也被她的歡快給感染,心裏暗暗的想:堂姐也不像那群家夥說的那樣冷漠啊。于是她當即問道:“晚上我們去窯番薯,你去嗎?”
沈華和懷卓突生的友情使她成功融入了孩子們的世界。那天晚上,當他們看見跟在提了一袋番薯的懷卓的身後的懷卓,沒人提出意見,正相反,他們十分歡迎。田地裏,火已經燒起,泥塊砌成的土窯被火光映得通紅。這時,華榮進跑了過來,他比同齡人要高上許多,可他在比他小三歲的懷卓面前毫無威威嚴,甚至有些傻愣。
“阿華也來了啊。”他笑着說,然後拉着懷卓聊開來。他跟她說起學校的趣事。因為是男孩子的原因,他被送去了鄰村的學校讀書,托付給一家親戚看管,只在周末回家一趟。讀過書的華榮進從內心裏産生了根本的變化,但他還是喜歡和懷卓她們玩鬧。只是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有意無意的偷瞄沈華。這個女孩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她不像懷卓那樣個性明朗,也不像芳婷那樣性格懦弱,她就是她,不可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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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華在一片火光中靜谧的站立,周圍都是孩子們的歡笑聲。實際上她也想和他們說說話,但又不知該怎麽辦。她的記憶開始于華永信出現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有媽媽,她抱過她,喂她喝過奶,給她穿過衣服,幫她洗過澡,甜膩膩的叫過她“寶寶。”但她卻記不清她,她只記得她有一雙和皮膚不相符的粗糙的手,她只記得她盤扣上的那漂亮的蝴蝶扣,她只知道她跟着她姓,沈。
“可以喽,拿棍子砸喂!”有個男孩大喊道。他們先把各家帶來的番薯、木薯和土豆扔進餘火的光輝裏,然後用棍子瘋狂的砸碎了土窯。這一過程迅速而有序,他們已經操作多次,熟練自如。要不是家裏人明令禁止不準偷拿家禽去窯,他們早就嘗到了那鮮美的肉味,而不用等到春節才能從兄弟姐妹手下分到零星一點。日子不好過,也要過着。
估摸着熟的差不多之後,孩子們迫不及待的撥開泥土,那如碳般的薯類們散發着誘人的香味。由于燙,孩子們把它們從左手傳到右手,從右手傳回左手,傳來傳去,到達沈華手裏時已經是可以接受的溫度。夜晚風起,另起的火堆忽明忽暗,但她還是看清了身邊人的笑容。“吃吧,很好吃的。”懷卓笑着說,接着她扒開番薯外皮,趁着熱乎,咬了一大口紫色帶斑紋的薯肉。這種由餘熱悶熟的薯類,軟糯中自帶香甜,比糙米棒還要好吃。
懷卓吃完手裏的,抽空看了眼沈華。“聽阿爸說你剛從城裏回來,”她瞧見她那斯文的吃法,擡了擡下巴,一幅了然的模樣。“我看也是。照你這樣的吃法,你吃完一個別人都吃光了。”
沈華呆呆的點頭,她一偏頭,果然,大家都像好幾天沒吃過飯一樣,吃着手裏的,盯着地上的。她又看一眼懷卓,這人已經拿過一條胖胖的外表破裂開的木薯。只見她将其掰成幾段,又順着紋路撕成條,白嫩的薯肉冒着熱氣被舉到了她面前。
“這個更好吃,”她嘟囔道,“但阿媽說不能吃太多。”瞥見沈華對她感謝一笑,她又歪了下頭,狡詐的眨眼睛,“但我就是喜歡吃多多的,你可不要告訴她哦。”
“嗯。”沈華莊重的說。懷卓果然沒有騙她,這的确比剛才的更好吃。這味道深深的烙印在她心中,那怕吃過無數山珍海味後,她仍固執的認為這是最好的。其實不是真的那麽好,只是那天晚上所蘊含的情緒賦予了它這項特權:永久的占據她內心一隅。
那天晚上是沈華回村以來第一次安穩的睡着,夢中不再有離奇的模糊不清的場景,醒來也不再害怕那些蹲在牆角越發老朽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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