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紀息進京
泰元二十三年。大吳城牆邊處。
旅人多數會在進京都之前,在城門的酒肆茶館歇歇腳。
這邊的風沙多,說書先生衣袍也灰撲撲的。可他興致依舊高昂,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就把看客們引過來了。
說書的吆喝道:“這幾年啊,有這仨大稀罕事。來往的人,可不能錯過了。”
“第一件事,就是那紅袖招①的花魁,大家啊肯定聽說過的。”說書的故意賣弄,“我來說吧,就是那梁烯!被活活燒死了的!更稀奇的是,官府什麽也沒查到!”
已然有人圍了上來,堆了幾個看客聽書。
說書的很是滿意:“這第二嘛,是關乎咱們三王爺的。”
三王爺此人,倒也稱得上傳奇。降生之時便有祥雲甘霖環繞寝殿,當年也算是九子奪嫡風頭人物。未曾及冠便有膽孤身入他營,以詭辯之術不戰而屈人之兵。大敞府門招攬布衣平民,養了許多身懷絕技的門客。誰人會不聽聞知曉過井邊三爺詩?哪家待字閨中的貴女不曾盼其入夢?
看客惋惜:“我還記得三王爺何等風姿,誰知前幾年竟會不良于行了。”
“不僅是這個!我要講的,是三王爺為何不娶妻。”說書的壓低了聲音,“三四年前,當今聖上,賜給三王爺了個美人。這美人生地叫一個好,三王爺待之如珠似玉,可惜苦命鴛鴦,露水情緣!清明時候倆人協同拜墳,這路上竟然有人行刺!美人為三王爺擋了一刀,于是就一命嗚呼了……”
音落後激起一片嘩然,過許久才停歇了下去。
說書的剛要繼續講:“第三可是現在的事……”
就被人給打斷了:“掌櫃的!灌壺酒來!”
只見來人高頭大馬,帶了副鐵皮面具,這就是便是紀息了。從紀風堂一路趕來,中間幾乎未曾停頓整休,當真算得上是風餐露宿了。
有看客問:“俠士,聽書嗎?”
紀息于是翻身下馬,尋了個空位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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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的繼續:“聽說着,紀風堂副閣主,就要進京了!這副閣主也是神奇,聽說着,原本不是紀風堂的人。就這幾年之間,竟能晉升如此迅疾。”
紀息猛然聽見有人叫他,灌下的酒卡在喉嚨眼,就要嗆着咳嗽起來了。
看客安撫:“俠士,莫要緊張,紀風堂雖稱霸武林,卻是個行俠仗義的。”
說書的不屑:“平白的,進京幹什麽?紀風堂多大的勢力,這江湖廟堂的糾葛,豈是爾等看得清的?”
“先生你這般能看懂的人,倒不必與我們廢話什麽。”紀息笑着起身,“還要趕路,就先告辭了。”
馬兒在路邊吃草,紀息将其喚了回來。翻身上馬時,腰間令牌晃了出來,上面赫然是個“紀”字,這令牌便是紀風堂的象征,便只有主副堂主才能攜有的。有看客眼尖,還沒驚呼出聲,人和馬都已跑遠了。
紀息進了京,就直往三王府去,給管家遞了封薦書。這管家也換人了,不是原來的尚叔,眉眼間幾分像,應該是尚叔的兒子接任。他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就有人過來領他進去了。紀息邊走邊看府中布置,覺得不過三四年光景,竟然就恍若隔世一般。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②
這時節桃花正盛,燕随之白衣勝雪,烏發披散着垂下,正在俯着身作畫。紀息內力深厚,行動間可無聲。于是緩步輕移,并不想驚動他。待走到燕随之身旁,卻被畫中景給蟄了眼。畫中有三千桃夭灼灼,皆是為一人背影作襯。
那人擡腕伸手欲夠樹上桃花,腕上一點镯子仿佛泛光。燕随之正在描摹那點镯子,他用筆極深極重的樣子,最後竟是往上污了一灘墨跡。紀息将衣袖越發拉得往下,唯恐腕上銀镯給露了蹤跡。這毫筆突滑落手心,在地上滾了幾滾後,停在了紀息的腳旁。
紀息俯身拾起來,給燕随之遞回去:“不才向三王爺問好。”
燕随之面色似是稍虞,将毫筆擱放在梨木臺,轉過輪椅示意紀息跟上。燕随之在前帶着路,紀息卻是心神俱震,這分明通向自己原來寝卧處。
“三王爺。”紀息詢問,“這是要到哪裏?”
燕随之答:“去品裕室吧,”
原先紀息被賜給三王府,便是住在這品裕室裏頭的。進了品裕室之後,竟是和原來無異。秦筝話本好好的,連搖椅也擺在門口,竟是都還未蒙塵。紀息覺得心底百味雜陳,他甚而不敢多去思量。
燕随之邀他坐下:“是徐猶止薦你來的,說是要配合本王查……當年梁烯被燒死一事。”
“嗯。”紀息應聲,“她曾對紀風堂有恩,堂主覺得事有蹊跷。可前些年的時候,堂主忙于處理內亂,竟也沒抽出空過來。”
紀息沒有說出的話是:她是自己異父異母的親姐姐,是紅袖招那個銷金窟繁華窩裏頭,唯一是真心肯想要庇護他的人。
燕随之接着道:“當時交代了大理寺丞查辦,沒想到竟會沒有個頭緒。”
紀息說:“只希望能還冤魂一個交代。”
燕随之聽罷,出聲喃喃道:“他因為我丢掉一條命,我竟然沒護住他親人。”
紀息聽出三王爺換了自稱,心下不由得更酸澀起來。
“這不是你的錯。”紀息嘆氣,“他不會怪你的。”
紀息心想的是:我本就是來查案索命的,怎會把罪責推脫歸咎于你?
燕随之自覺多言,于是轉了話頭過去:“你且在客房歇息着,明日我們去紅袖招。”
紀息夜裏過得并不安穩,時常會遭到夢魇侵襲。實則自從他吞食了媚骨丹,十天半月都得剜肉刮骨來放毒,幾乎每次都要扒下層皮來。每年到吞食媚骨丹的那一日,便是輪回不止一般的瘋癫。形态姿容也有所變化,眼角眉梢都浸了狠烈,故而燕随之認不出他。
床榻上的人眉頭緊皺,全身都大汗淋漓,近乎要打濕被鋪了。月光透過窗棂給了點亮,若是有人過來看看,定然會吓到兩腿打顫。這人太豔了,可他這豔太不正常,幾乎要接近于妖了。怪不得要帶面具。這世上原來真的有種美,是直教人毛骨悚然的。
紀息醒來時,晃了晃神才反應過來,他現下不是在紀風堂,而是在三王府裏頭的。有女婢端了盥洗用具進來,紀息突地記起原來的丫鬟。
紀息佯作不意:“你們這有沒個叫雲莺的?”
女婢訝然:“您怎會能知曉她?早幾年出去嫁人了。”
紀息撒謊撒地熟撚:“徐猶止曾提起過,覺得她很是有意思。”
紀息心下實則有些惶惶然,他此次回來,已然早就滄海桑田一番。紀息強壓下翻滾思緒,趕緊收拾就往品裕室,燕随之已然在等他了。倆人為了方便議事,坐上一輛馬車,就往紅袖招那裏去了。
“大理寺丞辦事不利,卻不想要丢了面子。”燕随之看向車窗外,“于是判決是雜役之失,不過一場意外而已。”
“雜役之失?”紀息覺得好笑,“最後怎麽解決?”
燕随之道:“為安撫人心,關獄裏五年。”
這說着說着,紅袖招就到了,紀息先下了馬車。
紅袖招一直都是這樣:這半條街都被紅漆鐵力木欄閘着,有倆赤膀壯漢在前抗斧站着把守。街裏勉強露了一點光景,似是鱗次栉比不少小樓,閣子前都挂着亮眼的紅綢,在風中晃蕩仿佛招客般。
只有一棟樓格外高,被簇擁着,像是衆星捧月一般,紅綢也比別處要多得多。這是給紅袖招最能拿得出手的人,原先他作為第一名角的時候,也曾在裏頭住過一段時候的。後來他被當今聖上賜給燕随之,這棟樓連同花魁稱號都給梁烯了。
馬夫過來在馬車旁搭了個斜板,燕随之滾着輪椅也下來了。
紀息笑談:“來吃花酒?”
燕随之昂頭看他,脖頸白中泛青,像極易碎的瓷。紀息突地想到:燕随之身子羸弱,游走各方勢力間,怕是又得耗費心神。
燕随之冷淡道:“不必佯裝了,直接進去吧。”
紀息上前,從容推過燕随之輪椅。燕随之也不作阻攔,倆人就這般進紅袖招。
甫一進門,就有老婦迎上來:着大紅外衫搭翠綠底裙,頭上了應是仿做的假牡丹,臉上的粉要唰唰地往下落,腮紅塗地重似猴屁股。
紀息心想:這老婦也與原來無異,只是額上镌刻的皺紋,還是出賣了她的年紀。畢竟紅袖招這個樂坊,已然算是在京城很多年了。
老婦識得燕随之:“三王爺,您又來了!”
紀息一下咯噔起來:燕随之竟是經常來的?
老婦接着說:“這裏才來了個男娃子,身段很像之前那位的。‘年間’這支舞練了又練,就想着能見三王爺一面。”
紀息恍然:“年間”這支舞,是宴席初見時,他跳給燕随之的。他現在還記得,燕随之好似谪仙下凡,如瀑散發被玉簪別住。白底蟒紋的膝,雙手交疊着端放上頭,端地是清冷矜傲的模樣。
“今兒個不看舞。”燕随之斂眉,“是來問樁事的。”
老婦的笑僵了下:“三王爺,且進屋,慢慢說。”
他們跟着老婦,沿着牆邊走。進了個矮屋。
燕随之出聲道:“本王想問你,到底梁烯姑娘,當時是怎麽死的?”
“三王爺,您是什麽人。”老婦為難,“豈敢去欺瞞您呢?”
“那時正逢寒冬臘月,梁烯剛經喪弟之痛。可她身為紅袖招花魁,一年一度的游船盛典,又怎麽能拒絕不去呢?她狀态實在不好,還得應付貴人們。她為了讓自己不出纰漏,便遣送完了樓裏婢仆,說是清淨着也好練琴習舞。”
“然後呢?”紀息心切,“如何就失火了!”
老婦嘆氣:“冬季裏是要用地龍暖爐的,梁烯不讓婢仆進樓貼身,便有雜役日間去更換火柴。怕是梁烯沒顧上在意,雜役也不夠用心的緣故。這誰知竟就釀成大錯了啊,人命竟會是如此單薄脆弱。”
燕随之低垂着頭,斂去了眼底神色,也不知在想什麽。他隐隐覺着話裏有纰漏,卻竟是一時不知哪的差錯。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見面,分外眼紅。
①取名自唐末韋莊的《菩薩蠻》中“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②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贈衛八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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