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問提刑司
紀息袖裏的拳頭緊攥着,眼紅地都幾欲要滴血了。這老婦是個慣于見風使舵的,他指望不上老婦能全說真話。
燕随之離紀息很近,他夠上了紀息的手,仿佛是撫慰一般。這動作很是私密,只有他倆人知道。紀息無由來地覺得緊張了下,虧得他銀镯子在另只手腕上。
燕随之的手很涼,興許是積疾已久,他整個人都很冷,像塊徹年寒玉一般。
燕随之出聲問道:“那年的游船盛典,是誰代替梁烯去的?”
“這實在太早了。”老婦愣神,“對了,是楊氏!”
“她平日裏做事也勤懇,事發緊急,實在沒有人選了。她又毛遂自薦,竟是演地不錯,就這樣上了。”
紀息問道:“她現下又在哪裏?”
“那次游船盛典後,就被個富商看上了,去府上當了個小妾。”老婦皺眉,“做生意嘛,東西南北的,誰知道現在跑哪裏去了。”
燕随之記了個大概,心下已然有點數了,搪塞過老婦幾句客套話,就示意紀息随他先離開。
這時街上已然快要落黑了,一日光景很快就消磨過去。
回到三王府之後,紀息推燕随之到品裕室。
燕随之道:“過幾日去提刑司。”
紀息了然:“是去審問那雜役?”
“嗯。”燕随之垂眸,“我已提前打好招呼,不會有幾個人知道,我們可以單獨問他。”
燕随之不知怎的,面對紀息的時候,不想去自稱本王。紀息總讓他想起一個人,盡管他們并無相似之處。
過幾日便真的過了幾日。這幾日間紀息還在客房住着,白天實在無事就找地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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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府牆垛子修葺地不算高聳,紀息掂足輕移就能撩袍坐上去。牆根下零零散散摞放幾個酒壇子,他只一壺壺地往喉裏灌酒,有的就灑在房檐順着淌下,滴滴答答地仿佛如酥春雨。紀息略微低頭垂眸,就撞進燕随之的眼裏。紀息遙遙一遞酒壺,向他做了個敬酒的姿态。
而後撐臂翻身下牆:“三王爺可來點?”
燕随之推開了他的腕子,颔首道:“不必了。”
紀息右手環圈揉了揉左腕子,哈哈地打着馬虎:“三王爺果然束身自好。”
燕随之只笑了笑,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突地說了旁不相幹的話:“你總無端讓我想起一個故交來。”
紀息“哦”聲道:“那人是誰?與王爺何等交情?”
燕随之神色似是沉溺:“原些年紅袖招極火的名角,在三王府借居過一些日子。”
末了又緩了些時候,才又略含歉意地續聲:“這種陳年舊事本不必于你言語,只是…只是我實在想念而已。”
紀息覺着:燕随之怕是不知道,他和自己那點風流韻事,早都已經傳到城門茶攤處了。
他的手在半空頓了頓,還是撫上燕随之的發:“斯人已逝,還請珍重。”
燕随之只牢牢盯住紀息裸露的半截腕子,幾年前的那個人也總是喜歡撫玩他的發。
他定了定神:“都過許多年了,不勞紀兄操心費神,我早已好轉了。”
紀息知他嘴上逞能,便主動着去轉了話頭。
“可找到楊氏了?”紀息低頭,“怕是不好找吧。”
“家人朋友沒斷聯系,順藤摸瓜地就找到了,可就怕是找錯了人”燕随之垂眸,“這楊氏,風評卻是很好,所嫁富商妻子早逝,便扶她當了那正室。每提及梁烯,就只當是景仰前輩。看不出來什麽貓膩。”
“那就先擱那裏。”紀息皺眉,“等更多信息再說。”
提刑司也坐落在城郊,距離三王府并不遠。待到了約定的時候,燕随之便喊上了紀息,倆人不一會兒就到了。紀息推着燕随之,從個側開的小門進去,已然有人在裏面等候。
“三王爺。”公事湊上前,“您來了。”
燕随之微微颔首:“嗯。”
“人已經帶上來了。”公事笑得谄媚,“就在偏廳裏頭候着。”
他們進偏廳時,地上跪着一人。
那人衣衫褴褛的,分不清是血是泥。眼神很渾濁,年紀應該不大,竟卻有種老态。
紀息看着這雜役,竟是緩了會兒才認出來,這雜役是紅袖招的老人,是自打紀息進紅袖招之前,就在裏頭幹過了好久的活計的。
“你們都下去。”燕随之吩咐,“不要讓人進來。”
公事本是對燕随之恭着腰的,聽罷轉身就厲聲将人散了。
紀息暗自嗤笑:這變臉倒是真快啊。
卻是也想得通:這用人的關竅,不單是要君子,霁月清風般,從來都光明磊落,有股子坦蕩意氣。有時候還需要小人,只跟他錢貨兩訖,不必自覺負罪,犯不着找不痛快。畢竟有些污穢肮髒的事,高潔的人卻是也做不成的。
燕随之滾着輪椅,來到了雜役身旁,扶着他起來,到了客座上去。
雜役嘴唇幹裂,顫抖地說道:“謝謝……謝謝三王爺。”
“先潤潤喉。”燕随之給他倒了盞茶,“你有什麽難言之隐。”
“三王爺是個好人,賤奴對不起三王爺。”雜役突地就站起了,又跪下來以頭搶地,“賤奴鬥膽請三王爺幫個忙,就是現在讓賤奴伏法斬首都行!”
紀息眉眼間沉郁陰鸷,雜役是在講條件了。
燕随之溫煦道:“你且說說看,本王盡量幫。”
“求您……求您!”雜役眼角湧淚,“出城向南數裏地,有個多財村,您幫賤奴看看,老娘還在不在。”
“孝本是人之常情。”燕随之垂眸,“本王盡量辦,會托信于你。”
雜役這才道明原委:“是賤奴該死!是賤奴做壞事了!當時老娘身患重病,已經快要不行了。可我怎麽辦!我又沒銀子啊!是那孫可心聽聞了,竟找上我來,說是讓我辦件事。”
“當時她屋子裏,還有個男人,那穿着用度,一看就是個貴人。賤奴低微卑鄙,哪敢得罪貴人?而況…而況貴人親口應允,會給老娘治病保平安的啊!”
“我沒想過殺人的!老娘從小就教導我,要做忠良純善之人。是孫可心,她當時騙我!她明明說的是,只想讓梁烯毀容而已!我求錢過切,就被豬油蒙了心!竟是信了她的鬼話!”
紀息冷眼:“你還是害了她,忠良純善,你侮辱了這詞。”
雜役捂頭吼道:“孫可心沒去救火!這我哪裏會知道!我只當她嫉妒梁烯,還想博個好名聲。可已然東窗事發,一條繩上的螞蚱。哦,不!她還有靠山!我若是将她說出來,我還要怎麽活!我還指望,老娘能治病呢!”
紀息忍不住唾罵:“你現在說這些,又能有什麽用。”
“可那麽多年了!村裏沒人捎信,老娘一次沒來!我在獄裏頭,就想着,是不是,老娘病死了。報應啊,都是老天的報應!我想說真相,獄裏頭不把我當人,誰又能聽我說話!”
燕随之聽罷:“好,本王幫你這個忙。”
說完不再往回看,徑直出了提刑司,紀息在後頭跟着。
臨上馬車時,公事又來了。
公事搓着手心:“三王爺,您看,這進職的事兒……”
燕随之了然:“本王會美言的。”
“謝三王爺!”公事咧着嘴,“三王爺走好咯!”
馬車載着倆人,又轉回三王府。
燕随之好像很疲怠,以手肘撐額,微微地就阖上了眼。這馬車裏狹隘極了,他放肆地看燕随之。紀息只覺得燕随之是瘦多了,瘦地像雪地裏落下來的截梅枝,平白地又增添了許多閑愁似的。
他過地不好,紀息想着。雖然看似是大權在握,趨炎附勢的不知多少。可他明明就不喜歡這樣。以前燕随之,就是山上雪,雲間月一般。這塵世的灰啊,沾不了他分毫。燕随之從天上下來了,紀息突地有點難過,總覺着有自己一份錯。
燕随之驀然掀起眼皮子,這般紀息便是躲無可躲。燕随之的眸色很沉,尤是現下更甚,像被撈起的古潭水。紀息霎時就慌張起來,畢竟本來就是他理虧。剛想編排些飾詞,馬車就落了下來,原是三王府到了。
紀息逃似的下了馬車,以手撐膝喘着氣,也不敢回頭再去看了。燕随之從斜板上下來,滾着輪椅到紀息身旁。紀息只聽見句“走吧”,昂首時只見到個背影了。紀息愣了愣神,急忙又跟上去。
燕随之路上正好穿過桃林,順勢想去扯下枝桃花來。誰知竟是估量得不對,還差了一點沒夠着它。燕随之有些懊惱,卻也不能蹦跶起來。紀息一直跟在後面,見狀就極其自然地,将那枝桃花折下來,複又遞給了燕随之。
燕随之的手懸在半空,就有人将桃花送了過來。他不知道該不該去接,可就已然握在手心了。他覺得這場景太過熟撚,可分明當時是另一個人。回到品裕室之後,他照例将桃花插瓷瓶中。瓶中清泉水剎那就碎開,映出稀疏日光下的桃花影。
燕随之道:“楊氏果然是個幌子。”
“孫可心在哪裏?”紀息盤算,“還要去紅袖招嗎?”
“去紅袖招幹嗎?”燕随之笑,“自個兒抖落進展?”
紀息也跟着笑,覺得方才傻透了。
于是又續聲道:“不知那老婦嘴裏頭,到底哪句是真是假?”
“孫可心,孫可心……”燕随之重複,“本王自有人手去查。”
燕随之出聲:“原顧,出來吧。”
燕随之的話音還未落,便有個少女從梁上翻下來。少女清爽幹練,笑出一口銀牙來,背上扛着把夠分量的劍。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在品裕室等三王爺,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就上梁去睡了一會兒。”
“你也老大不小了,下次可得注意點。”燕随之莞爾,“這是紀風堂左副堂主紀息。”
少女抱拳行禮:“俠士好。小輩名原顧,字望遠。”
末了又拍拍背:“這是我的劍,它叫做赤霄。”
不等紀息回答,燕随之先說道:“剛才你都聽見了,找孫可心的事兒,那就委托給你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夫夫攜手低智查案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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