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那是十七年前,也就是窮極十萬零二百年整,正是花雨霁的兩百歲生辰。

白雲闊提早一個月完成了生辰禮物,那條黑蠶絲的發帶,是他親手一針一線織出來的。再讨教澤兌宮的師姐們,如何包裝禮物盒好看,精心預備了将近五十年,就等着晚宴過後親手交給花雨霁。

白雲闊不止一次幻想花雨霁接到禮物會是什麽反應。

這發帶雖然珍貴,可在花雨霁眼裏會不會變得市儈,落得俗氣?

他要是不喜歡該怎麽辦?

他要是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明明不喜歡卻愣是要強顏歡笑假裝喜歡,那該怎麽辦?

白雲闊越想越覺得這個禮物糟透了。

這是哪個傻叉想出來的主意?送這麽普通的禮物,腦子進水了吧!

他憤憤的将發帶揣回懷裏,焦灼的在游廊下來回渡步,望着燈火闌珊的火離宮,患得患失。

“白妄,你在那幹嘛呢?”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白雲闊手一抖,活像只偷吃雞的黃鼠狼被逮個正着,手足無措的應道:“師,師哥。”

“怎麽了?”作為壽星的花雨霁,此時穿了一身嫣紅色錦袍,精致妖嬈,明豔似火。

白雲闊只覺氣血逆流,不知為何呼吸困難,心跳如雷,好似中了毒,他六神無主的說道:“沒,沒什麽……”

花雨霁失笑:“整個雲頂之巅就屬你白雲闊儀态萬方,內斂自持,七位長老拿你當做榜樣,整天在課上絮叨,怎麽你今日這般慌張毛躁?”

白雲闊略有心虛的低下頭,恭恭敬敬的欠身行禮:“方才在想一些事情,雲闊愚鈍,想不通罷了。”

“這世上還有你想不通的事兒?藏書樓九萬本書你倒背如流,一個學霸就別謙虛了。”花雨霁拿出一個果盤,裏面放着黑色的果子,類似于李子,晶瑩透亮,很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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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特産,吃點兒?”

白雲闊詫異道:“這是什麽果?”

“好東西,增長修為的。”

白雲闊不疑有他,伸手正要去拿,遠處突然傳來一道厲喝:“那是魔果,吃不得!”

白雲闊手一僵,回頭看去,正是今夜晚宴姍姍來遲的天明劍宗一行人,以端木硯為首,後方還跟着修真界各大門宗,浩浩蕩蕩,足有千人之多。

他們個個殺氣騰騰,此起彼伏的大喊道:“花雨霁,你的惡行昭然若揭,別再裝好人了!”

“你惡貫滿盈,當千刀萬剮!”

“屢次陷害自己師弟,不知悔改,還敢誘他服下魔果!殊不知,你早已是個魔修了!”

“瑤臺君早已将你的罪行公之于衆,你罪無可恕,人人得而誅之!”

原本喜慶祥和的生辰宴,硝煙四起,殿內的文曲長老等人還不待維護,端木硯便拿出了天明劍宗特有的驅魔利器。

“焚香果。”端木硯雙眼赤紅,恨之入骨,“若你說自己沒入魔道,可敢服下這焚香果?再不然,去貴派的無垢池內游一圈也可以!”

面對仙道讨伐,白雲闊越發不懂,為何他沒在花雨霁身上看到絲毫慌亂?

為何花雨霁坦然自若,甚至露出了期待已久的表情?

他所行之事的樁樁件件,皆有端木硯借助萬殊樓密函宣讀出來,有理有據。

窮極十萬零一百六十二年,火燒蒼雲山。

窮極十萬零一百六十四年,斷師弟靈脈,取師弟精血,攝師弟神魂。

窮極十萬零一百七十八年,于淩霄湖秘境屢次殘害師弟。

窮極十萬零一百七十七年,開啓鬼界,釋放祟鬼禍害人間。

窮極十萬零一百九十年,修習禁術,步入鬼道。

小到細枝末節,詳細的令人發指。

白雲闊疾步走出,高聲道:“不對!靈脈,精血,神魂,是我自己做的,和花不染無關!瑤臺君信誓旦旦下此結論,可見此人功夫還不到家。”

“是你?”始終不言不語的花雨霁突然開口,白雲闊一怔,下意識回頭看向他——從始至終面不改色、無懈可擊的花雨霁,終于露出了破綻。

好像一切事情都盡在他掌握之中,卻突然出現了意外。花雨霁臉上的震驚表情無法作假,他甚至鄭重其事的問了一遍:“你說清楚,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

隐瞞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不料今夜在如此境地下洩露。

文曲長老嘆了口氣,替白雲闊說道:“你當年重傷瀕死,是白妄偷偷作的,我也是後來探出他靈脈有損,逼問之下才知此事。白妄請求我莫要将此事告知于你,這才隐瞞了這麽多年。”

白雲闊望着花雨霁,卻見他笑了。

笑的很凄涼,笑的極其諷刺。

他朝自己走了過來。

墨發随風輕舞,月光撲在他的臉上,給他本就白潤無瑕的臉龐染上一抹慘白和蒼涼;他眼圈微紅,定定望着自己,就這麽凝視了許久,薄唇輕啓,發出無力而沙啞的聲音:“究竟是你上輩子欠了我的,還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忽而,他又笑了,邪冷狂狷,眼中盡是肆虐的寒鋒:“可惜啊,你犧牲這麽大來救我,而我,打從一開始就巴不得你死呢!”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白雲闊不知道,更加想不明白,他寧願相信面前之人是被奪舍了。

這不是那個對他貼心呵護的師哥!

缥缈烏雲遮住了月亮,滿殿的燭光盡數湮滅,這一明一暗之間,白雲闊看見那紅衣身影飄了過來,屬于那人的氣息匆匆劃過,他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抓,手背卻感覺到一絲涼意。

他将手縮了回來,低頭看去,那是一滴水。

不對。

他以雙唇淺嘗,是淚。

“恨我吧!”聲音在耳畔間響起,輕柔的仿佛一片羽毛,脆弱的仿佛一片落雪,稍縱即逝,說融就融了。

“白兄。”

“白兄?”

白雲闊豁然驚醒,尋着那聲音看去,心髒被一股力道狠狠抓緊,他只覺疼得發酸發脹,不由頭腦思考,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作——一把抱住了花雨霁。

緊緊地抱住,十成的力道,恨不得将他骨頭架子碾碎,不知是珍惜還是怨恨。

花雨霁當場痛的龇牙咧嘴:“啊疼疼疼!”

當夢境和現實徹底分離開,白雲闊恍然回神,他趕緊松開了花雨霁,一臉的茫然和憔悴。嘴唇上仿佛還沾着那滴淚的鹹味,那三個字仿佛仍在耳畔,揮之不盡。

“你怎麽了?”花雨霁被捆仙鎖綁着雙臂,行動不便,只能往白雲闊跟前挪了挪,“夢見鬼了?”

白雲闊搖頭,露出一抹淺笑,他慣于隐忍,能将內心的喜怒哀樂遮掩的幹幹淨淨。他望着花雨霁,笑意得體,溫文爾雅:“确實做了個噩夢,多虧師哥将我喚醒。”

花雨霁故意逗他:“被狗追?被狼咬?”

白雲闊眉眼間溫柔似水:“差不多。”

很久之前白雲闊就想過,如果花雨霁是裝失憶,那麽他也跟着“失憶”好了,至少可以名正言順的跟在花雨霁身邊。

如果花雨霁是真的失憶,那麽他也忘記那些不愉快的前塵舊事,以全新的面貌和花雨霁重新開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回歸雲頂之巅的路上,一行人并未禦劍,而是買了兩輛馬車,走陸路。

身為掌門的明月霄坐在前方馬車內,而身為階下囚的花雨霁則坐在後方馬車裏,身邊跟着同樣被五花大綁的庚辰,以及“孽徒”白雲闊。

雖然白雲闊并沒有被捆仙鎖束縛就是了。

車隊一路西行,花雨霁倚在軟墊上,省得他自己走路,倒也惬意得很。

白雲闊掀開車簾,遠遠望去,已經可以看見巍峨的昆侖山了。

“快到了?”花雨霁問。

“是。”白雲闊放下車簾,忽然說,“廣陵的特産,那種果子叫什麽?”

花雨霁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就是一種李子,廣陵譚家自己培育的品種。”

白雲闊指尖微顫:“不是魔果嗎?”

花雨霁的神色一凝,看向他。

白雲闊面不改色:“這種“李子”,是誰遞給你的?”

花雨霁沒有回答,而是說:“世人皆稱,我利用魔果誘你入魔。”

白雲闊的語氣略帶愧疚:“我原本也是這麽以為的,可半年前的蒼雲山之亂讓我明白,師哥一心幫我祛除魔性,又怎會用魔果引我入魔。”

花雨霁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道:“既然是廣陵的特産,自然是由譚家帶去雲頂之巅,給我這個晴空公子的賀禮了。”

白雲闊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緊:“想去廣陵嗎?”

花雨霁笑盈盈的說:“去啊,閑着也是閑着,我最喜歡湊熱鬧了。”

“那便……”

“若有幸活着離開雲頂之巅,就去廣陵轉轉,那譚老宗主的壽辰快到了吧!”花雨霁也不知道想到什麽有趣的鬼點子,竟自顧自的呵呵笑起來。

白雲闊心中疑惑,忍不住問:“為何要回雲頂之巅?”

花雨霁的笑意褪色了。

昆侖山脈,萬裏連綿起伏,雪線之下四季如春,綠意蔥蔥;雪線之上是終年不化的冰川雪原。蔚藍天空,層雲漂浮,輝映着巍峨玉山,将那重重霜雪染成了純淨凄美的冰藍之色。

“十七年了。”花雨霁癡癡的望着,唇邊溢出一抹恬靜的笑,“想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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